再次踏入那，瞧起来，就很封建院子，是在盛夏时节。
木门上的漆，还不显旧。
但缺油的轴承，不由自主发出破败声响。
两旁的春联，早没了春色。
看护的门神，也被顽皮孩子撕得不成样子。
沉檀左右看看，跟着母亲踏进了门。
也就踏进了，真正多余的一生。
回首起来，沉檀认为，在外祖父，在三姑妈家，那都算不得真正的多余。
因为她本就不属于那里。
既不属于，又哪里谈得上多余？
不过是，小住一段。
但本该属于她的家，因她到来，处处逼仄，处处不满。
就真正是，不该生下来了。
第一个痛苦的事情，便是床。
连带二楼，那样多的屋子，偏偏住不下一个沉檀。
起先，母亲命沉檀去跟阿姊睡。
阿姊是大孩子，睡在母亲房上二楼。
阿姊懂事，倒没闹出，像沉檀表姐那样的笑话来，也没叫沉檀难堪。
但也就不拒绝罢了。
很快没几日，阿姊跟母亲说，沉檀很影响她学业，她自己一个人睡惯了，不喜欢身侧有人。
少有父母会不疼爱自己的大孩子。
尤其在阿姊这样优秀的前提下，母亲是不能耽误她学业的。
很多时候，沉檀阿姊，就是这个小家的门面。
沉檀大妈妈家，大女儿考上了大学，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目前，这个小家，阿姊读书是最用功，成绩也很好。
外貌竟也不错。
算是完美遗传了父亲母亲的长处。
因此母亲听阿姊说后，便叫沉檀跟着自己睡。
四人睡的，是楼下的雕花木床。
很老的款式，不算大，按今天的尺寸看来，应是没有一米五宽的。
母亲，带着沉檀，沉檀阿妹，以及没几个月大的弟弟，一起睡在这床上。
阿妹睡姿很不好。
她喜欢蜷缩成猫咪形状。
身子弓得溜圆。
因此大半的床，便被她这样占去。
弟弟自然是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毕竟很幼小，还时常要喂奶。
沉檀么，不敢像阿妹那样睡，也没有母亲抱在怀，她只能自己找地方。
也睡不安稳。
经常半夜，身上不是搁了谁的脚，便是被弟弟哭闹吵醒。
实在是性情卑微，寄人篱下。
但凡她能清晰认知到，不管她性情如何，不管她长得好看或是丑陋。
母亲都不会饿死她，不会将她卖人。
她也不会那样容忍。
或许会指着母亲鼻子骂：这是我睡过最小的地方！
这是我吃过最难吃的食物！
这是我被关注被关怀得最少的两年！
不过，没有但凡。
谁知道，她是否会真的那样说，是否会真的那样想呢？
但确实，每一次这个女人出现，都是将她，从更好的地方，拉向更坏的地方。
这个名为母亲的女人，自认为伟大，自己被自己感动，自认为无私奉献，自认为给了孩子最好的一切……
不是的。
每个人的情感，精力，物质，都是有限的。
即便是母亲，也做不到面面俱全，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母亲不会知道，那无数个夜晚，沉檀有多向往宽阔的院子，甚至羡慕起床前的踏脚板。
要是睡在那里该多好……
沉檀睡不着的时候，总这样想。
要是起夜，她还会去凉椅上躺许久。
这样能手脚摊开，能不被旁人妨碍的感觉，是真的舒适。
也不会有人嫌弃她，不会有人把她赶走。
最重要的是，这小小方寸间地盘，是真正属于她一个人。
最起码，这片刻，属于她。
不用同人分，不用看人脸色。
但这些行为，在母亲眼里，完全变了模样。
母亲认为，这是沉檀不亲近自己，不亲近家人，是沉檀冷漠，淡薄，不知事的表现。
也许，每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都有一些得不到诠释的占有欲。
虽说没有亲自抚养沉檀，但总是她的孩子。
但夫家姓李，沉檀姓吴。
多别扭啊……
所以母亲，怀着不知怎样心情，去给沉檀上了户口，改了姓名。
沉檀终于能光明正大地，不叫吴滚滚，而叫李沉檀。
终于，在这片国土，真正算个人。
终于有个东西，能证明她的出生年月，能证明她归属于哪个地方，属于哪个家庭。
这本应，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可此后因为这名字，沉檀陷入无数痛苦，陷入无数纠葛。
甚至一度想改名换姓。
便是不能，将一身血肉，像哪吒剔骨还父肉血还母般，还了老李家也好啊。
分明那样不用心，还字字句句说爱她，疼她。
分明对她一无所知，还总自以为是，总拿道德绑架她。
人世间这样多诸般不讲理。
为何还能延存千年，乃至上万？
亲情重要吗？
当然重要，没有人生来就喜欢孤独。
沉檀也是渴望亲情的。
但亲情，首先有个亲字在前头。
何为亲？
最紧要的，便是有血缘关系。
可情感这回事，跟血缘，哪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是利益。
家里没有条件，养不起，便将几个孩子斟酌割舍，挑出各方面都合适的那个，送出去。
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的时候，再以爱的名义接回来。
几接几回，成全的是父母美名。
却毁了孩子一生。
沉檀每每回想过往那些年，都只能笑自己知事太晚。
但凡知事早一些，估计也没勇气活那样大了。
母亲将她落在户口上的名字，李沉檀，三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母亲却不记得。
沉檀一直到高考前，都没写对过自己名字。
是陈？
还是程？
还是成？
是谭？
是潭？
还是昙？
母亲怎么写的样名，她便照着怎么画。
反正早些年间上学，对姓名这事，查的并不严苛。
关于名字，母亲后来有许多理由，许多借口。
但口口声声，绝不是母亲错了，绝不是不够爱沉檀。
沉檀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孩子的名字，被写错那么多年，连句道歉都等不到。
甚至没有人觉得这是件很大的事情。
其实沉檀自己，也只是拿这事，当做笑话。
本就无人在意，名字错或对，又有什么值得说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