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父亲要去镭矿厂干活，冬天冷就把双手揣兜，走出家时突然被门槛绊下直接栽倒。这一摔很严重，动下都喊疼，母亲只好把儿子叫醒，找个车给男人拉去城里的病院。
到了一院也不过六点，看病的医生还没来上班，他们又去了二院。早前家里怀疑父亲骨质疏松，家里鱼肉蛋奶都仅供着他，看片以为是骨折，大夫表情严肃又让做多项检查。他们带的钱不够，只好现回家取，宁栩尘庆幸周六不用上班，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留在病院陪护。
母亲不舍得打车，坐公交一来一回都已经将近八点了，那会儿排队的人逐渐变多，检查结果快到中午才出来。医生安排他带着父亲内室，和母亲单独谈了病情，结合邻床症状和化验结果看，男人最终被确诊为骨癌。
矿厂有些岗位赚钱多，但需要每天大量接放射性元素。由于镭的毒性较大，进入人体会被当做钙质吸收，主要蓄积在人体骨骼的无机质部分，裂变产生α射线与肌肉接触，所以慢性镭中毒晚期常会引发骨恶性肿瘤或白血病。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现在只有和母亲两个人知道，还是决定先瞒着吧，能拖一天是一天。母亲一再叮嘱他不要告知父亲和祖母，老人年纪大受不了儿子患上绝症。
宁栩尘自己也很难接受这个事实，父亲早年愿意“做头发”，现在的爱好只剩喝大酒，也就醉了才会念叨自己腿疼。夏天穿短裤时，膝盖外侧靠上一点鼓个很大的包，当时全家都劝他检查下，可惜父亲工作忙没有理会这些小事。
骨恶性肿瘤发展速度较快，最早的症状是疼痛，随着病情不断加重会出现局部骨性肿块。去年他在通讯公司时父亲就骨折过，这种轻微外伤引起骨破坏的骨折被称为病理性骨折，是骨肿瘤的首发症状，也是骨恶性肿瘤常见并发症。现在想想父亲说腿疼时，病情就已经有先兆了。
宁栩尘伙同母亲骗他只是骨折，所以男人住了几天院就提出回邦里，说在诊疗所里慢慢养。母亲不同意，伤筋动骨一百天，就在这安心修养别挪腾了。他也帮着劝，心里明白父亲的骨癌等到了极期只能靠着不停化疗来维持生命，倾家荡产不说，人也是活遭罪。
他能明白父亲死活不想住下去的原因，躺在病床上到处都得花钱。俗话说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自己每月两千多块钱的工资真有大事小情的能干啥。萤姐倒嫁个有钱人，可那是人家自己的日子，堂表兄弟姐妹再亲，终究不是手足。亲戚朋友能帮衬着点，肯借钱给自家那都算是好样的了。你穷别人家也不富，他们宁家世代在小邦里种地，哪有什么大富大贵的亲戚。
就连自己平时也会注意保暖，没钱真的不敢生病，头疼脑热就吃片药挺着。小时候父亲嫌他挨打缝针浪费钱，看个病花掉几大百打工就算白忙活，现在自己参加工作也能明白他的怨气。
孟庆扬知道他家里缺钱，很仗义地提前预付了半年工资，还把年终奖一并都给他。老板真的很人性化，要和乾城多数单位那样月休两天或者天天上班他得更辛苦。宁栩尘拿着一万五感动得差点以身相许，这真是救命钱啊，别的地方哪有人敢借这么多！扬哥如此信任自己，他一定会努力的。
他肯好好学，孟庆扬也肯用心教，带他一点点了解手冲、虹吸壶、法压壶、冰滴壶如何操作，青年从此开启新世界的大门。不过在此之前他最喜欢的事情还是看扬哥拉花，动作很帅气，做出的成品也非常好看。
“先把咖啡杯平分为三等份，一定要找准拉花的位置。”宁栩尘闻着香味儿不禁有些心猿意马，抬头偷瞄到老板认真的表情还挺帅。“拿拉花缸时得贴着把奶泡释放出来，尽量让它一个圆形。”
“九分满再往上抬花缸，原地不动唉对手别抖，直线收尾整个……唉你那啥玩意啊！宁栩尘缓过神来，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扬哥都已经手把手教他做了，结果人家拉出来的是花，他拉出来的是屎。
成品就这么躺在两人面前，恰似懒羊羊头上的那坨大便。
扬哥被他气笑，做个叶子还能变成奥利给，这孩子简直笨死。他当学徒的时候感觉很简单啊，看师父做一遍自己上手，第一次做的形状有点歪，等纠正后第三次就已经能做得像那么回事了。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玩意还是得多练，宁栩尘也不想老出糗，不忙时总在操作台前一遍遍进阶练习。几个月后拉花水平急剧提高，心形、叶子、玫瑰等形状得心应手不在话下。
孟庆扬开始没在意，等小宁能独立制作各式咖啡时还挺惊讶的。美式、拿铁、卡布、摩卡、焦糖……青年虽然很少说话，却一直在用心学习。那天他也不是故弄玄虚，开店后一直在等一个人，不是那个与众不同的人，而是愿意和他一起用心经营这间咖啡馆的人。
宁栩尘也很高兴扬哥教会他味觉体验，即便他现在不是真正的咖啡师，可学会这些往后再到咖啡馆打工起码有经验。现在这社会哪儿都愿意招成手，想赚钱总得有一技之长在身上。官考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但万一考不上也得留条后路。
他不仅喜欢上这里的美食，还学到很多咖啡以外的东西，也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甚至和这里的老顾客处成好朋友，这些人来店里寻求慰藉。相视一笑把自己亲手做好的咖啡甜点端上去和大家闲聊几句，感受一下他人的经历，哪怕聊点生活琐事也会感觉很温馨。
回想起在通讯公司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被骂，又不能回嘴所以很不开心。这个行业好就好在来的顾客多数都拥有高学历高素质，即使他个别时候没有做到令人满意，对方也不至于像电话客户那样破口大骂。
最重要的是有个好老板，孟庆扬看人的眼光很毒，不好对付的顾客会亲自上去交涉。他在扬哥身边明白很多道理，老板对他来说也逐渐亦师亦友。扬哥爱笑，他总会想起那首歌：“Super idol 笑容都没你的甜，八月正午的阳光都没你耀眼。”吃着扬哥做出的美味甜点每天感到很温暖。如果小柔也在就好了，他一定要给小柔做杯espresso。
想起小柔就想到常慧，时光树上刚爆出消息时宁栩尘多番打听也没得到详情。因为现在玩时光树的人太少了，大家都流行用云信，他的云信是大学毕业后才申请的，里面都是曾经的同事。不过最后还是知道她的死因：西郊一间废弃工厂起火，女人被活活烧死。他不知道这是天意还是人为，当年之事宁栩尘就怀疑过常慧，现在她死于火灾，如果是天意那未免也太巧了点。
而且良哥明明有时光树却从来不在手机上登录，每次出来吃饭也都去固定的小餐馆。很久以后宁栩尘才明白为什么陈良那段时间不找他出来，因为在此之前已经叮嘱过遗言，以后由他来照顾小柔。
告诉他常慧死因的也是位老熟人，宁栩尘去看望父亲时刚好碰到二院化疗科的梁静。小学时经常跟在常慧身边欺负陈佳柔，现在常慧垮台她也不再狐假虎威了。以前他对这帮人总喜欢敬而远之，长大后学会伪装喜恶，碰到同学有些场面不得不过。
多年不见梁静倒像改邪归正了，还特意给父亲安排病房亲自照看，宁栩尘再不待见她，念在亲属这边也得作罢。有时候他也明白当年梁静的难处，不顺从常慧就得挨打，可有时候他还是不认同自己被欺负就要霸凌帮助过自己的人。
小学毕业那天，宁栩尘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好像身处一个平行时空。梁静选择了反抗，陈佳柔也没死，王涛不是杀人犯，他们几人还成为好朋友。
或许我们都是无辜的，错的只是这个世界。
瘫痪在床的祖母很心疼小儿子，经常念叨要去病院看父亲。父亲看祖母越多，就越想回家。母亲当然不会同意，只是偶尔让两人视频一下。宁天翔的骨癌一时半会好不了，他去买了些蜜溏瓜，男人骨痛难忍，吃些甜食或许心里能宽慰些。出乎意料地是父亲没像以前那样指责他乱花钱，可能没有力气，也可能是觉得买都买了不如痛快吃吧。
蜜溏瓜香甜但不太大，从家走时切成几条方便拿。邻床正好上完厕所回来，宁栩尘分给他一块，对方接过后礼貌道谢。
那个叫陆深的小伙模样长得挺清秀，怎奈也是个可怜人，岁数跟他差不多却只能躺医院等死。他探病这么多次，从没见邻床有任何亲属来过。
宁栩尘抿着甜汁，却默然想着众生皆苦。
众生皆苦，愿我们都能苦中作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