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投资一万块钱打了水漂没有责怪他，但父亲开始不依不饶，本来就觉得母亲藏私房钱，现在更是抓住不放。宁栩尘出去打工是必然的，想也得想不想也得想，总不能让母亲继续被男人压榨。他只好先找个活儿打工赚钱补贴家用，顺便给自己留点时间继续备战官考。
新工作是通过网上招聘得到的，早八晚五周末单休，不像东鳌车间生产任务重时连干二十多天不放假。萤姐得知后却劝他别去那家骗子公司，他不信有营业许可和上级授权怎么会是假的，坚持联系并通过面试。其实宁栩萤一直想把弟弟安排在老公身边，如果不知道姜靳宝的人品或许还能答应，现在祖母总嫌弃自己没本事，搞得他半点不愿掺和她家的事儿。
他只想好好赚钱，这份难得的好工作活不累又体面，通讯公司经常把业务外包，急缺人工客服。和他同批培训的还有两位，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单亲妈妈崔雪花，另一个厉素文不到三十岁。文姐名好记，母亲常看的宫斗剧里，这仨的同音字都是嫔妃封号。
岁数大的雪花心眼实在，又是勾丽族普通话不标准，对那些专业术语接受慢，培训期间就被厉素文三言两语给挑拨走了。文姐还替他委屈，好好一个本科大学生跟这帮没文化的老娘们儿混一起，得亏他为官考而来意志坚定。
平时工作也就是电话营销，因为业务外包通讯公司给的号码中间四位隐藏，他们的任务就是询问机主是否有购车意向，如果有就继续登记车型和地点等信息，继而套取电话全号。宁栩尘开始并不知道通讯公司还与4S店挂钩，这些客户后续会接到来自不同店铺的“sao扰电话”。
他感到内疚，还是放不下这个待遇，虽然底薪一千八不算多，但每次营销成功就多得一块钱，一个月划拉划拉也能赚上两千。正想着又有电话进来，宁栩尘按下接通条件反射张口就来：
“您好这里是通讯告知服务电话，请问您是……”
说完抬头看屏幕外呼界面一动不动，甚至还卡在未接通的状态。
擦，系统崩了。
他“是”完之后开始沉默，正想按应急话术里随便找点什么唠唠，也好拖延一下时间，结果对方见他没屁搁楞嗓子直接怼道：
“是啥是，（你）啥也不是！”
宁栩尘：……
早已习惯客户的日常吐槽，每天呼出的三百多个电话里能有将近一百个机主都会无奈地表达自己没钱。他也轻轻叹口气礼貌说声“抱歉打扰了，感谢接听，再见。”
首次拨打叫一呼，成单率较高，当然也轮不到外包公司。没有意向购车的客户会扔进信息池重新营销，他们能分到的都已经是二三四五呼了。其实做客服也挺好，时间一长抗压能力杠杠滴，这份工作很新奇，你永远不知道电话接通后对方会说什么。有时会被客户调戏，耍弄半天就不说号码，因为这些人接过同样电话不止一次。
基本上每天都会碰到骂人的，动不动把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宁栩尘开始还生闷气，气不过就回怼，后来碰到个茬子投诉，被直接罚款200块也就消停了。文姐和他工位并排挨着，被骂后面不改色以服务语结束，直接做好标记等明天接着打。这功能原本是给营销快成功而掉线预备的明日再呼，到她手里变成“明日复明日”。
所以他自从接触这行，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告诉父母不要接听来路不明或者前缀奇怪的陌生号码。碰到营销直说没钱没意向，挂断电话拉黑就行。最好不要直接辱骂客服，谁知道会不会碰到文姐那种损人背地使坏。
对这些骂人的客户他也能理解，要是自己接到没完没了的sao扰电话也会忍不住爆粗口。记得第一次有个男性静静地听他说完开头语后冰冷地诅咒：“你怎么不去死呢”。待久了听得多也没什么，但在当时确实很难过，下班经过斑马线时一点也不想走。
满脑子都在想应该提前买份巨额保险，要是有辆车能把自己撞死就好了，这样父母拿着他的理赔款就能过上好点的日子。宁栩尘知道自己矫情，他不赞同“小三的世界需要人关怀”，却希望大家能体谅打工不易。
打工人或许不会为难打工人，但是老板就不同了，通讯公司的外包业务经常更换，每隔一阵就要全体重新培训。大领导在上边慷慨激昂地讲着“……这种操作实际上等同于一种背书形式。”他暗暗记下去却听到身后两个大姐悄声说“完了，往后还得学习。”“要是背不下来咋整啊！”
宁栩尘很无语地回忆起《国际金融》那门课程，又摸出手机网上去查背书的定义：背书是指，持票人为将票据权利转让给他人，或者将一定的票据权利授予他人行使，而在票据背面或者粘单上记载有关事项并签章的行为。
截图后很想给她们看看，此“背书”非彼“背书”，可散会后他还是将照片删除。
新业务是营销十元云盘，云盘能在网上存储信息，在宁栩尘看来这玩这意纯粹坑钱。时光树连视频都能存，而它只能传个文档和照片还下载巨慢每月十元，订购上就会连续包月自动扣费。
或许对这个没卵用的云盘不爽，整整三天他只成了两单。应聘时打听过办理业务并未规定最低限额，就是多劳多得。但每天领导会把班组人员呼出数和成单率做成看盘表，谁好谁坏一目了然。
虽说“混日子”，也不能天天垫底啊，一个月后老板同事眼神逐渐开始不对劲，整得他每天上班打卡都头疼。宁栩尘自己也纳闷，他照着话术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地说了，怎么就是总不成单呢？
成单最高的厉素文这回发了善心，办业务时无视他死皮赖脸坐旁边偷听。他也想看着人家怎么说自己在心里一点点记，这种机会太难得，一般这种销售冠军很少有让同事跟着学的。结果听了半天终于明白了，怪不得领导说要学会打“擦边球”。
敢情这是纯靠骗啊，碰到个傻缺反应迟钝的就给强按着办下来。
宁栩尘在这三四十人里年纪最小，对大家的骚操作惊讶不已。他愣愣地看着周围人，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无可奈何。他们的好方法，原来就是像台词烫嘴一样把“十元云盘”说得含糊不清一语带过。
“都确认两次了，客户还同意办理，那就是他们自愿的，关咱们什么事儿？”
“自己傻怪谁啊？谁叫这帮老东西反应慢！”
骗人谁不会呢，可他不想看到那些用户办理后几次三番打来电话却难以退订。更不愿父母花钱供他念大学，到头来却只能靠骗人为生。这些同事自家也有老人孩子，骗人的时候良心就不会痛吗？
老人、孩子、不接触互联网新词的中年妇女太多了，稀里糊涂给他们办上就能赚提成。云盘业务每单三元，那些业绩好的同事，开工资时提成比他底薪还多。说不羡慕是假的，可让自己去他做就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
真的不愿意骗人，哪怕同事当面笑他善良，背地里说他装清高。宁栩尘想起电视剧里四太太说的“善良啊，就是傻！”。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什么自己的不忍心却会换来群嘲。
青年对工作有些自暴自弃，能混一天是一天吧，大不了被领导炒鱿鱼。在利益面前他还是选择了善良，就这么正常语速说业务，全然一副愿者上钩，三清保佑竟也有人真的需要云盘。稳定维持在每天一两笔，一个月也五六十单，工资还赚两千左右。
单位提供免费午餐，大家吃完经常结伴闲聊，吐槽一下遇到的奇葩客户或者说点家长里短。
文姐转头问大伙哪家店铺纹得好，楼上工位的某个大姐积极推荐自己去过的地方，说到兴起时直接拽下领口，露出胸前刺青给她们看。图案将近小半个球一直延伸进乳沟，难免引人遐想。
全公司就他一个男的，宁栩尘烫眼般赶紧自觉转头，却被看见打趣道“臭老娘们儿，把咱弟弟都整害羞了！”他最不会应对这种场面，只会憨憨地笑。即使看后身体也不会有反应，但出于对女性的尊重，这种时候不该让对方尴尬。
尽管她看起来并没有感到害羞。
女人们继续讨论，什么一老爷们儿后背纹了关公压不住啊……谁家媳妇整个“搬弱”挺好看。宁栩尘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起初没懂“搬弱”为何物，盲猜可能也是个纹身图案。但没过多久就明白了，她们说的是“般若”。
般若为佛法其中一个分支，正确的读音应该是“波惹”。
大姐们还在热火朝天地聊着，青年插不上话，也没想再说些什么，只是神色如常缓缓抬头。
万里无云，湛蓝辽阔，闭上眼睛还可以听到风声。像极了多年前站在实验中学门外的那天。
他不明白，时间对于有些人来说，真的有意义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