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年末车间水泥地愈发冰冷,其他工人没有资格进这包装室,只能拿些纸箱平铺在地上躺着午休。他也怕冷,从家带了张旧毛毯还被红姐借用了,只能躺在一摞箱上瑟缩着。没想到又被臭弟弟抓住告到工长那里,工长以货损为由对他严厉申斥。
宁栩尘没办法只好又开始巴结工长,云信转账给人发红包第二天被退回了。他感觉这事不太妙,怎么说呢……要是领导收礼那还好,说明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人家连钱都不要的话,那可就真的不好办了。现下他虽然挺冤枉,但是毕竟有错在先。
职场里从来只论结果不看过程,当你躺在食物链底层时,没人会管你遭遇过什么不可抗力,出错就会被追责。所以这些“坏人”努力巴结拼了老命向上爬,可能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甩锅给别人吧。
下班后宁栩尘买了一瓶肥宅快乐水,看着上面的北极熊憨态可掬,想起小时候生病后大人逗他玩,自己却以为这中药汤味儿的“可乐”能治病。
现在也是,活成了表情包——傻得让人心疼。
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成长,就像这次他没有抱怨社会,也没有气得抓狂。只是在逐渐适应“打工人”身份的基础上,不断改善现状,用自己的方式来为人处世。哪怕手段稚嫩,表现白痴。
仔细想想,哪怕再老谋深算的“油条”,涉世之初或多或少也都会做些蠢事吧。只不过有的人很机灵,情商又高,很快混得如鱼得水。有的人反应迟钝,办事差劲,一手好牌打个稀烂。事已至此再纠结也是徒劳无功,毕竟谁也回不到从前,人总得乐观点,既然选择活着,就要承受痛苦。
宁栩尘也知道,现在他在工长心里已经亮起红灯,这次没罚款一来给他个机会,二来常丽、于秀红欺负新人也不是新鲜事。工长这种小领导肯定愿意做和事佬,面上象征性地不痛不痒申斥几句,心里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新人说走就走,有后台的老油条才是重点维护对象。
以后工作办事还要更加小心才好。这些积压的沉疴顽疾,迟早都要处理。其实宁栩尘挺讨厌这样的,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自己还得指望工资养家糊口。社会给学生上的第一课,就是教会你如何放下尊严——毕竟打工人的使命就是搞钱。甭管跟谁过不去,看在人民币的面子上也犯不着过于计较。
饶是他再傻也看出来这俩人在故意调理人,不能总这么被戏弄,还得请教一下老员工。刘哥把烟蒂咬断,宁栩尘赶紧凑过去火,人家这才肯“指点迷津”:“小宁啊,你是不以前搁后勤得罪人啦”。
听刘哥这么一说,才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照理说他和丽姐不认不识又没啥过节,工作上他也挺自觉,基本都是一人干两个人的活儿,不至于天天看他不顺眼,各种吹毛求疵吧。丽姐全名常丽,弄了半天是常慧的姑姑,好蠢啊明明知道这俩逼人都姓常,可压根没往那方面想。看来这是常慧对之前自己“霸占”她职位恨之入骨,现下落她亲戚手里能捞着好就怪了。
要说这老常家可真是没一个好东西,气得宁栩尘简直像骂娘!怪不得之前连生产线工长死活不收他的礼,谁会向着实习期的临时工呢?车间干满一年后变成正式员工,单位也给缴纳五险一金,毕竟还得在这工作,总不好这样恶性循环,只能压低身段请两位大姐吃饭。
红姐听到的时候百般推诿,一再表示自己正在喝汤药不方便,宁栩尘还以为她多客气,问想吃什么对方毫不犹豫地说出麻辣小龙虾。丽姐也摊牌她就是常慧亲姑,知道宁栩尘与侄女在财务室的小摩擦。
说开就好,他也妥协了,工长收不收礼还得看这两位大姐,困难一个个搞定吧。商量晚上下班请客,结果人事部那边紧急通知所有新入职员工立即前往会议室。这给俩大姐急得,就怕宁栩尘要调回财务讹不到他,赶紧提前定好饭店。宁栩尘再三承诺肯定会请,只是担心今晚开会不定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大姐不怕,他们真的不怕,等青年六点半多出来时这些人酒足饭饱瘫在桌前正等着他结账呢。为什么是“他们”而不是“她们”——俩大姐邀请了三四个别的车间好友一起宰他,另外还有刘哥和马姓臭弟弟。
宁栩尘看着一桌残羹剩菜很想转身就走,考虑到自己明天还得工作就必须忍。开水要一块钱一壶,他只点了一小碗二两米饭干噎。剩下……也不剩什么了,就着咸菜吃完,觉得黄瓜没有母亲腌得好。男男女女叽喳个不停,吃完结账后还嚷着把东西打包。他当然不会要,哪怕家庭条件比他们差很多,也不会像这些人鲜廉寡耻地连吃带拿。
生产车间严禁烟火,宁栩尘不抽烟,但还是特意买了一盒不错的烟放在门卫处,偶尔下班分给同事一根。刘哥受了他的“恩惠”有时候也会帮他说句话,出门后红姐张罗去歌厅时,提醒他“回邦的末班车是几点”。
宁栩尘心领神会,惋惜地说还剩十分钟,正说着过去一趟七路公交,丽姐见他没有想请客的意思,送个人情让他追车回家吧。小孩儿工资才几个钱,一顿饭就让他们吃掉三百多也算可以了。他走后那帮人也没聚起来,都想白吃白喝没谁愿意掏钱。
七路车十与六路不同,它不能直达篯邦,所以他很少坐这趟车。晚上乘客少,车厢内经常不开灯,越往邦里开越觉得阴森恐怖。宁栩尘常年吃不上什么好东西,胃也不太好,刚才干噎米饭又灌了冷风追车,肚子开始拧劲儿疼。
公交还没驶离城内,窗外灯火通明,青年塞着耳机循环《镇命歌》:【この夜よどうか明けないで】
(漫漫长夜请不要破晓 )
【迷い道の晴れるまで】
(直到迷途彻底消散)
在这个没开灯的公交上,他可以尽情享受独属于自己的悠闲时光。歌声安静空灵,好像可以把魂魄净化。没有人在意,只有玻璃窗前映出一张安静流泪的脸。
忽隐忽现,最终湮灭于黑暗。
上过油的机械走得格外顺畅,两位大姐也不再如此针对他。但是不整人自己就难受的沉疴难以根除,她们把目光锁定在那条口服液生产线的新人身上。新人名叫陈智彤,和俩姐一样都是三十七八将近四十岁,刚来就被分到最危险的岗位上。往机器里塞药盒稍有不慎手指头发可能会卷入机器,所以车间要求盘发并戴帽子。
陈姐很听话,每次都穿戴整齐严守规章制度,丽姐和红姐看她这方面抓不到把柄,就指使宁栩尘帮她接开水。这可不是在帮她,机器上的员工整条线全部生产完才有机会喝水上厕所,所以大家抽空接好热水晾凉了得空好喝。两个姐让他把凉开水换成热水这样陈姐就喝不了了。
宁栩尘真觉得这俩女人太幼稚了,又不理解她们欺负别人怎么就如此高兴呢?常丽坏点“情有可原”,毕竟常慧随根儿,一坏坏一窝,于秀红还是东鳌的“岗位模范”怎么也臭味相投呢。他假装答应当两人的走狗,实则背地提醒陈姐不用总接水,时间长了上司发现他的猫腻儿,改派马姓弟弟完成这个光荣使命。
他一忍再忍,不想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情。勿以恶小而为之,哪怕这种小得不能再小的恶行,今天一件明天一件,久而久之,就会把自己变成她们那样的恶魔。两个大姐看他不听话也免不了不高兴,他们之间的相处又变回原来那样相看两相厌。
车间各司其职,他们负责运输包装有序走动,而机器上的员工是不能擅自离干的。两个大姐为了捉弄新来的陈智彤,该送纸盒的时候不去还不让宁栩尘去,陈姐只好自己跑过来拉车。宁栩尘不忍心,每次都装好车后放在离她更进一些的地方,偶尔也悄悄送过去。
离近才发现陈姐的右耳一直戴着助听器,她小时发烧打针药物致聋,右耳听力基本为零,左耳也受影响。难怪车间轰鸣声很大却充耳不闻。残疾人多受社会歧视不好找工作,东鳌作为乾城大型企业分公司较多,也有规定员工一旦离职终身不被名下任何公司聘用。所以她即使成天被两位大姐欺负,看在单位给正式员工缴纳五险一金的份上也只能忍气吞声。
“熬吧,等熬过这阵再来新人就好了”陈姐劝他也是劝自己。不混社会宁栩尘永远怀念不知道现实的残酷,有时真觉得这个车间和牢房没什么区别,里面都是一样灰暗,老家伙欺软怕硬,新人绝处求生。想好好生活怎么就这么难呢,是不是他不应该在这儿?仔细想想自己还年轻,他打算看看招聘报纸,或许找个适合自己的工作就不用再受这窝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