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新班后的宁栩尘不用再给五郎混子写作业，的确节省了很多时间，闲来无事看看教材全解进步很快。这里绝大多数同学还在以前的快班，只有七八个像他这样从中班或者差班考进来的。那些“本地人”很有共同语言，他只能找同样考进来的就个伴儿，什么时候别耍单儿，是这些年混出的生存之道。
初三把每月两天的探亲假缩短成一天，他很想父母、祖父母和外公，不得不匆忙回家，帮家里干些活儿或者陪陪老人再赶回去。因为每次都会咬牙狠狠心打个出租车节约时间，父亲总是嘴上责怪他浪费钱，其实也心疼他在路上折腾。母亲很高兴儿子能回来，提前做好他爱吃的饭菜等着。
除了临近中考冲刺的那两个月住校，都是这样两头跑。主要也想看看陈佳柔，即使不在她的忌日。宁栩尘最近一次去刚好碰到陈良，
良哥要去柟城了临走前和妹妹辞行。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走，乾城本地就有技校，干吗大老远跑去外地念书。
陈良没有多说什么，他们之间的话题好像只能围绕陈佳柔，也就是在探讨如何让常慧等人血债血偿时，才能畅所欲言推心置腹。两人此行都没有太多时间，便像小学那样交换了新的联系方式：陈良把时光树编号留下，等宁栩尘也有树时可以加他为好友。
日子如同列车疾驰，按部就班地行驶在固定轨道上，没有人在意律法规定的物证里是否会包含聊天记录。
那个年代社交软件很少，只有“时光树”用户较多，大家都管登录叫“上树”。有编号和网名，编号是6—10位数字组成的初始号码，每人不同也不可修改。网名是自己编辑的昵称，都起得创（土）意（味）新（经）潮（典），比如什么：℉键ραnの感情﹏、魂魔卍噬、【绝缘体】……
最早这可真是个奢侈品，也就常慧那种家庭条件不错的才能用得起。同学之间谁有树就相当于有排面，要是等级高更会受大家顶礼膜拜，惹得宁栩尘内心羡慕不已。他和绝大多数人一样都没钱搞这种东西，两块钱的老式笔记本就够了。
后来时光树降价成日用品迅速火遍全网，挂机升级一度让同学趋之若鹜。有树苗的用户恨不得24小时在线，只为让树快点长大。可惜这棵“烧钱树”爆火时正赶上小学结业考试，他就更没闲钱也没精力买号。
每个人画面起初都是棵小树苗，使用越久树干越粗，不过粗到一定程度就没什么变化了。动态是树叶，每发表一个动态，树上就会多一片纹理不同的叶子，直到枝繁叶茂。经年累月发表数量过多就会提醒用户“修剪”——删除不想保留的动态。就像宣传语说的那样“修剪过去，接纳新生活”。
当然“钞能力”总会给氪金们大佬开绿灯，只要充钱既可以开通“无限生长”功能，按月计费过期提醒，期限内所有动态都能保留而且还能加速升级。因为等级越高排行榜越靠前，颜色也越绚丽。和从前一样，不氪金还想升级的话，必须保持在线状态不间断使用该软件，类似在游戏里刷日常活跃度。
编辑时光树的个性签名可以展示在主页，正常是花苞形状，在生日当天会开花，花瓣炫彩非常好看。关注对方后可以发展成亲密关系，对方上线登录时系统会提醒“您的树友xx正在使用时光树”。还有个“树洞功能”，点进树洞后可以看到成千上万的树叶纷纷落下。用户可以选择匿名发表动态，这里所有树叶脉络都是相同的，但也有固定圈子，仅限于联系人才能看到。
现在突然兴起另一个社交软件叫“云信”，不仅能聊天还可以视频通话和网上办公，很抢风头。时光树深感淘汰危机，公司为了留住用户只能一边开发新功能，一边公布可以免费领树苗，他才赶上最后这波时代潮流。
看着网页界面显示“申领成功”的字样，少年就像得到心仪已久的新玩具一样超级开心。迫不及待地发送好友申请，一会儿加上陈良，一会儿又加池思渊……当晚还把它写在日记里。恋旧的人，就算得到新宠也不会冷落日记本，那里记载了自己宝贵的过去。
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坚持住就能迎来曙光，就像现在获得了自己的时光树。他终于可以像别人那样“发表树叶”，赶紧编辑个性签名：
“杺♂婼姠☼ 嘸媦蕜傷”（心若向阳 无谓悲伤）
当然，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实际含义，他该悲伤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哭。实验对三中的统筹录取线是591，这个分宁栩尘肯定考不上了，他模拟成绩最好的一次才536。而指标生最低控制线561分，交一笔16800元的择校费就能念，这他依然不够格。
要去的话要么有门路，要么得超过16800。
老天不会永远照顾谁，可能是小考过于超常发挥，中考的他拼尽全力也只能打521。
五二一谐音我爱你……尽管他并不爱这个分数。
庆幸的是至少为家里省下一万六千八，要是超过最低线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父母开口。6800已经是笔巨款，16800都快赶上他家一年的积蓄了。除去已经离世的外婆，三位老人往后花钱的地方还有好多，就算去他念实验，隔三差五也得管家里要钱。
少年开始一遍又一遍遍自我催眠：我就这水平，考这些分上不怨天下不怨地。别说什么发挥失常，谁让功夫不到家，怪只怪自己没有更努力。
母亲对学习向来很重视，为了孩子能得到更好的教育各种寻亲访友。看到家人如此支持自己，宁栩尘封闭的内心好像又有些活络了，如果……如果家里真的能办成，他一定要和初中那样用心读书。
不，只用心还不够，他要比初中更拼命！
命运对有人要拼自己表示不服——我让你两只手，还有九百九十八手。当晚商议入学事宜时，父亲先说几句风凉话：“有好牌谁赢不了，一手烂牌打得漂亮才叫牛B！”潜台词是不去实验也“没差”。然后生怕他听不懂，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家里没钱。
父亲执意如此母亲也没法违拗，如同脑震荡后的历史重演。其实……从一开始坦然接受也没什么，宁栩尘不怨恨他们。只是觉得自己很傻，明知痴人说梦枯木生花，竟然还会去相信、去期待。
有人在时光树的群里提议大伙儿聚一聚，宁栩尘本来不想去，架不住人家单独开了窗口聊天。专程邀请自己再不去就显得太不识抬举，只能把抽屉里好不容易攒的钱拿出来。
饭局上听说池思渊等人念实验的消息，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总之很复杂。明明知道这些同窗哪怕再渣也会去，不是鄙视，就是有点不公平又没办法。当时流行一个词叫“羡慕嫉妒恨”，可能这几种情绪都有吧。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有机会考上的，就像来三中时凭真本事那种。校霸和那群狐朋狗友条件好，只要念书家里都会给孩子安排进去，而寒窗苦读三年的他，终于彻底告别这段短如昙花的友谊。
或许因为家境贫寒而自卑，宁栩尘比校霸还慢热，看着和人结伴，实际对谁也不交心。被霸凌的经历也让他害怕熟识后会被嫌弃，宁愿就这样一个人蜗居在自己的世界里，狭小逼仄却没有危险。
回首过去十七年，自己一直都很缺乏安全感，因为他总是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几乎要把乾城逛个遍：篯邦隶属于振西，小学就近念书，中学去了邵北，高中又跑到林东来。
只可惜没机会去富人如云的江南见识大好风景，也领略不到“落花时节又逢君”了。
同学会过后好多天他在家宅了又宅，终于蹭个赶集的顺风车回到城里，想趁着没开学去趟实验转转，感受一下高等学府是什么样子。
大门很豪华，据说按照国内某名校仿制，LED灯不断闪烁着时间，电动伸缩门被擦得锃亮，映出自己眼底的欣羡。往来多为私家车，警司安保也很齐全。周边的门市店铺，药店、文具、超市、饭馆应有尽有。
林中在乾城这些高中里也算不错，但终究没法和实验相比。实验不愧是乾城出名的“贵族名校”，各方面首屈一指。不仅拥有独立设备停电不停学，体育馆、研修所、阅览室、典礼堂……都对本校生免费开放。配备给火箭班的教师尽是经验丰富的业务骨干，甚至连普通班环境也比林中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身边走过很多穿着迷彩服的男女表情看上去不情不愿，果然不多时操场上陆续摆出队形，有模有样的开始训练。林中新生报到日期比实验足足晚了半个月，军训想必也会走走形式。
你以为的炼狱，是别人求而不得的奢望。
门口的红榜还贴着录取生名单，明知已成定局仍然羡慕那些入围者。如果当年念得是一中，或许就能考进实验吧。毕竟小学成绩货真价实，初中也没放弃，省吃俭用偷着买书。可惜因为家里条件有限，再次失去了进入好学校的机会。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如果自己就是个垃圾，是个混子，是个不学无术的差等生，去哪里都无所谓。
可偏偏薰莸异器，鹤立鸡群。
嬉笑打闹中，一张张洋溢着青春与热情的面孔在脑海定格。“乾城实验”四个金字依然闪闪发光，好像靠近它，就可以照亮所有阴霾。
周围数不尽的喧嚣嘈杂中，唯有寒酸少年画风格格不入。
在这个平淡如常的十六岁夏天，午后阳光温暖柔和，仰起头却会刺红双眼。
宁栩尘站在校门外，望着不远处挥汗如雨的同龄人，忽然心生悲怆。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