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康熙携太子胤礽、大阿哥胤禔、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䄉、十三阿哥胤祥、十四阿哥胤禵巡幸塞外,中途驻驆于三阿哥胤祉府中。三阿哥胤祉安排了盛大的家宴。
觥筹间康熙神情自若,但他这九个儿子却小心翼翼陪侍一旁,尤其是太子胤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康熙心中也知晓底下九个儿子为了皇储之位在暗地里争得不可开交。自己要享受安宁的天伦之乐,怕是万难,这恐怕就是身为天子难逃的宿命。但他实在觉得这宴席过于沉闷,于是想了个方法,令底下几个皇子讲一讲最近听说的奇闻趣事逗逗闷子。
三阿哥胤祉似早有准备,他取出一沓子册页,奉到皇上面前,恭恭敬敬说道:“皇阿玛,儿臣一向喜欢购藏书画,近来得到一套有趣的册页,名叫《海错图》,其中画的各类海兽鱼虫,大多为平时罕见。这画家名字叫作聂璜,与一般丹青手不同,兴趣全在博物上。儿臣早知父皇闲暇时亦对博物之学颇有研究,今日便将此奇趣之物,献与阿玛。”三阿哥早知康熙中喜爱书画,中年以后又偏好博物之学,于是便投其所好,平时就广加搜罗那些题材新奇的绘画,时不时地进呈康熙。
康熙饶有兴趣地接过册页,翻看起来。只见册页中描绘各类鱼虫,奇形怪状,又有文字大略述其习性产地,颇为有趣。康熙指着册页中一图,说道:“这套册页当真有趣的紧,只这一图中的‘夹甲鱼’,画者竟取四面绘其形貌,足见得其格物之精严,似也不输于朕宫里的西洋画家了。”

聂璜《海错图》中的“夹板鱼”
又翻到一页,这件画中描绘着一种叫作“鲎”的奇异生物,康熙端详半晌,道;“朕的见识也算广博,却未曾听说这种生物。无鳞称鱼,有壳非蟹,大千世界,真无奇不有。”
聂璜《海错图》中的“鲎”
康熙又翻看了好一会儿,才收下了《海错图》册页,又转头问四阿哥胤禛:“老四,你平时最是不苟言笑,今儿可有什么趣闻笑话,说与朕听听?”
四阿哥胤禛是个严肃认真的人,众阿哥也很少见他开过玩笑。胤禛犯了难,绞尽脑汁,终于说道:“三哥既然说到绘事,儿臣也接着说一件有关书画的趣事,儿臣有一个奴才,名叫李卫。他年纪尚小,平时办事倒是机灵,但没读过书,不学无术。这李卫素来喜欢附庸风雅,买了好多字画、古籍装点门面,摆在房中做装饰。一日有个客人到李卫房中,这李卫问客人:‘室中如有不相称的,请你指教,以便去掉。’客人说:‘件件俱精,只有一物可以去掉。’李卫说:‘是什么东西?’客人说:‘就是你。’”
康熙微笑着点点头,说道:“也算有点意思。也难为四阿哥了,你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大概平日里从未说过笑话,今日能讲一个出来,已经很不容易。”
这几年来,康熙对四阿哥胤禛越发重视,将很多重要差事交给胤禛去做。八阿哥胤禩心中闪过一丝不快,接口说道:“三哥献的画有趣,四哥说的事也诙谐,这倒让我也想起最近一件和书画、文艺相关的事,说不上有趣,但却难以定夺。”
康熙便问何事。
胤禩于是将刘定之与吴墨林相争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出来。临说完,他笑着对康熙道:“这二人为这事争执不下,闹到我这里来,我左思右想,这《早春图》是皇阿玛您的钟爱之物,因此还要请阿玛定夺。”
这八阿哥突然把话题扯到了正经差事上去,倒显出他一心放在公事上面,兢兢业业的模样来了。
康熙听了吴墨林和刘定之的事,一笑,说道:“这本来是一件小事儿,但今日朕却要考校一下你们如何处置此事。太子,你说该怎么办?”
座下皇子们顿时绷紧了神经,宴席气氛为之一变。太子胤礽本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突然被皇上问到,心里有些慌张,暗怪八阿哥多事。他想了一会儿,说道:“皇阿玛,此事如何处置,全凭圣裁,您喜欢什么样的修法,就让他们如何去修便是,或者拟定出一个规矩章程,以后都按这个规矩去做,也省得这些匠人以后再因此事争吵不休。”
太子一向谨小慎微,这番话说的也没什么大毛病,但康熙一辈子文治武功,偏不喜欢这样唯唯诺诺的答复,他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又问八阿哥胤禩道:“若是让你裁定此事,你该怎么办?”
胤禩不慌不忙地说道:“儿臣以为,这两人虽然争得不可开交,却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差事,从根子上来说,心地都是好的。不如将这其中一人调离岗位,让他们分开办差,再各自给他们赏赐一些宫里的小把件儿,让他们感恩戴德,继续努力办差也就是了。至于如何修复,他们两个说的都有道理,书画一事,本归六艺之末,却也没来由寻根问底。”
康熙听了,正待说话,却听得十阿哥胤䄉大剌剌地说道:“儿臣觉得,是这刘定之无理,人家姓吴的修的好好的,他一个副职,在那里聒噪挑刺儿,甭管能不能分清是后补的,只要画的一样好,就当是原画的算了,哪儿来那么多讲究?”在康熙的儿子中,这十阿哥胤䄉最是个喜欢插科打诨的角色,一贯的直言直语,肆无忌惮。
康熙笑道:“你这混不吝的人,我倒没问你,你自己说开了。”
十阿哥胤䄉说道:“阿玛息怒,我想到什么便说出来了。”
康熙扭头又问十四阿哥道:“胤禵,你常年在外领兵,对这等文艺之事,有何想法?”
十四阿哥胤禵向皇帝抱拳道:“父皇,您若问儿臣兵事,儿臣尚可说一说,这等文墨之事,儿臣实在不懂。按照儿臣的法子,遇到这种无法决断的事,只叫来最懂书画的几个大臣,大家各自表个态,选其中多数意见统一者即可。”
康熙哈哈大笑道:“你这法子倒是图个自己省事!”
最后,康熙又对四阿哥胤禛问道:“老四,若让你处置,你该怎么做呢?”
胤禛皱着眉想了想,一板一眼地说道:“儿臣以为,这吴、刘二人各有失当之处。吴墨林存了炫技的心思,以为自己有本事,没有向上请示,就敢大面积地补画,确有欺君的苗头,而那刘定之,见到不合规矩的事情,本可以密报上级,但他却惯于挑事,把这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似乎有求名的嫌疑,若天下官员都似他一般,还做的成大事吗?因此,儿臣以为可以各自罚他们一个月薪俸,明令二人以后小心行事,遇到拿不准的,按层级上报,再行修复之事。”
胤禩笑道:“如此小事,若件件上报,谁都裁定不了,最后报到皇阿玛那里,成千上万,案牍劳形,哪里处置得过来?”
康熙又问三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的意见,众皇子说来说去,再说不出新的见解。康熙微笑着点点头,说道:“依朕的心思,还是按照八阿哥的意见来办罢,只是东西倒不必赏赐,也不必将吴、六二人调离,令两人仍旧在原位办差,有时候手底下的人有一点争端,也是好事。《早春图》既然补到一半有了争议,那就停下来好了,收回宫里好好存放,此事就到此为止。至于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只能依据实际而定,既不能补的太过,也不能丝毫不补,只是要补的顺眼即可。”
八阿哥心中暗喜,康熙晚年对官员甚是宽厚,看来自己今日的意见,正符合了他的心思。那老四胤禛一向刻薄寡恩,他那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不似人君所为。至于太子的意见,唯唯诺诺,毫无气度,不值一提。
酒席散后,阿哥们各自回到各自的住处。四阿哥胤禛回到卧房,闷闷不乐。他叫来自己的郡王府总管李卫,将席间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
李卫弱冠之年,虽然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但对人情世故却看的门儿清。他沉吟半响,对胤禛说道:“主子也不必忧虑,皇上虽然大体上按照了八阿哥的意见处置此事,但他倒未必看低了主子的建议。”
胤禛说道:“你何出此言?”
李卫说道:“当今圣上英明神武,早年间擒鳌拜、平台湾、定三藩之乱,到了现如今,岁数大了,自然以宽为政,遇到麻烦事,就爱和稀泥,为的是博取一个宽厚君主的美名。但这样的作风,却容易使得手下人逐渐散漫枉法,现如今各地藩台府库,亏空渐渐增多,官员贪污腐败的风气也越来越厉害,咱们皇上不是看不到,而是不想管的太厉害,损害了他宽厚的美名。但若他要找个接班的,一定会考虑到找一个能矫正这时弊的人,到那时候,八阿哥就不是吃香的人了。”
胤禛听了,觉得有些道理,但他依旧板着脸说道:“你倒是想的机灵,圣心岂容得你随意猜测……也罢,我等只尽心做事,至于结果如何,却也并不在乎。”
李卫暗暗发笑,四阿哥若是真的不在乎,就不会特意召他来谈论此事了。
八阿哥胤禩回到内务府,将吴墨林和刘定之叫到一处,把皇帝的旨意回传给二人,先是抚慰一番,传达了皇上对两人尽忠职守的口头嘉奖,令二人今后仍旧勤勉办差,再遇此类修复状况,既不能不补,也不能补得看不出痕迹,此中微妙之处,只能自己领会。刘定之听说皇帝认为自己勤勉忠诚,又听取了自己的意见,心中甚是激动。他口中直呼万岁,跪下对着乾清宫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吴墨林见刘定之跪下磕头,自己也跟着跪下磕头,做个样子,心中却暗自庆幸自己没有遭受到什么惩罚。
转过年来,金农北上京城来寻吴墨林。吴墨林盛情接待,让金农直接住到家中,并取出自己办差以来临摹的十几件古代书画。金农接连十几天,似魔怔了一样品赏那些临摹的副本。他学画二十余载,自觉过目的古人书画已经不少,但看了吴墨林临摹的那些作品,方知古人的境界,实在是远超今人。
金农此次北上,也携带了几件自己得意的画作,本来想在京城的公卿贵胄之间展示一番,但看了吴墨林的临作,竟然觉得自己的画作实在不值一提,自忖还应继续学习古人,修炼画艺。他劝吴墨林继续待在这图籍司好好办差,借着修复的便利,临摹个一二十年,造出五六百件假画,将内府精品都描摹下来。吴墨林算了算,一件假画按照三百两银子算,五百件就是十五万两,自己临它十年八载,不仅赏了名作,也赚了大钱,于是心中也涌起豪情壮志。
金农自此之后,每隔一年半载,便北上京城,到吴墨林家中观览古画。他的画艺,也因此突飞猛进,在江南士林中名冠一时。
吴墨林则继续静伏于图籍司,一边修画一边摹画,每摹一作,都好似腰包里多了几百两银子。他的副手刘定之虽然难以相处,但自从上次《早春图》事件以后,便也就消停了。那刘定之渐渐也绝了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念头,只将全部心血倾注于书画上,将其过目古书画,全部编著目录、考订题跋,要费尽心血编出一本前无古人的画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