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长安驿站,几名男子下马休歇,周遭的树木悄悄绽芽,时至初春,春寒料峭之时,路边一片茫茫。
这个地方略微有些萧条……好吧,是非常萧条。分明是官道,却废的像个山野,连个人烟都没有。夕阳照在几人身后,把影子拉的很长很长,白衣瘦马,夕阳西下,人在天涯,差个断肠人。
白肃墨向东望了望,听得同伴的招呼声才晃过神来,答应了一声进了驿站。
这驿站废弃有些日子了,也怪他们自己,约好一起进京赶考,兜兜转转下来,竟越过洛阳,跑到长安来了。
也无事,距离春闱的日子还足,白肃墨这么想着,简单收拾了一下厢房后,便坐在床榻上捧着竹简看了起来。
次日一早几人便起来了,五人都是江宁人,机缘巧合下碰到了一起,便决定一起参加今年的殿试,行在最前头的名玉醉承,也是五人中最长者,余下三人分别名:赵彦、花香瞿和程仁甫。
五人驾马行在官路上,一路打听询问,不日后,终于抵达洛阳城。
洛阳城,举国最富饶之地,五人出示了文书入城后,瞬间被这仅属于都城的雄伟辉煌镇住了。
也算他们赶上了好时辰,今日恰巧是倚欢楼选花魁的日子,倚欢楼头牌也会露面,街坊邻里早就传开了。纵使尚未到开选的时间,也到了不得不派官兵出来维持秩序的时候了。
花香瞿最先按捺不住,道:“来都来了,又正值这么好的日子,不如大家都歇一歇?如何?”
白肃墨轻轻一笑,毫不顾忌的揭露:“做小弟的我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二人最喜互相斗嘴,而且往往是白肃墨占下风,时间一长,白肃墨也不驳回了,直接顺着他的意思来。
玉醉承笑道:“也好,先寻客栈,到时候你们且去,别忘了早些回来便是。”
二人相视一笑,拱手道:“诺!”
倚欢楼,洛阳最大的勾栏,日日夜夜生意都红火,最火的时候,能燃烛一夜不息,日子一长,便另有了“不夜居”这一别称。
“倚欢楼?这名字,可真够直白的。”花香瞿挥扇遮住半张脸,意欲掩藏着笑意。
“这倚欢楼的生意是真红火,”白肃墨示意花香瞿往四周看,“这树上,屋顶上,都堆满了……人……哎哎哎别挤别挤……”
“砰”的一声,白肃墨被一阵激涌来的人群撞到了他靠着的一株树。
“嘶……”
…
台下一片混乱,台上,老鸨笑意盈盈的走上来,举手投足之间媚气十足,那老鸨身着月白色长裙,袖口领口处绣着几枝桃花,头戴烧蓝簪,手上带着一只玉镯,识货的一看便知道是上上乘,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眼神扫过台下狂热的观众,笑了一声,款步走上台前。
花香瞿戳了戳白肃墨,语气满是惊叹:“不愧是倚欢楼,京城第一勾栏,这气派……”
白肃墨:“……”
陆陆续续出场的女子不是奏曲便是起舞,几番下来,白肃墨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对花香瞿挥了挥手:“我回去了,你且继续看着吧。”
正打算离开,花香瞿赶紧拉住他:“别啊,头牌就要出来了,你不看看?”
“……”
这家伙如今风流到仅几个时辰就摸透勾栏名人了?天煞我也天煞我也……
“行吧,且再陪你。”
“谢啦兄弟!”
“……”
一瞬间,窃窃私语的嘈杂声没有了,白肃墨顺着花香瞿的指示望过去,竟也怔了怔。
台上的女子面纱遮面,身着淡粉长裙,几株含苞待放似开未开木兰花星星点点的点缀在领口,浅蓝色宫绦系与腰间,小小的银铃织在其上,一举一动都伴着细小的叮叮当当的铃铛声。颈上佩着平安符,青丝绾成一飞天髻,两支银步摇挂着长长的流苏,伴随着主人的移动轻轻晃动着。
此女一出,万籁俱静,她款步走到台中,手中抱着一只琵琶径直坐下,女子笑意不减,众目睽睽之下,将琵琶反转了过来,左手按住四弦调了调音,随后便开始弹奏起来。
白肃墨:“反弹琵琶……京都……果然卧虎藏龙啊……”
花香瞿抱肩倚树,吐出嘴里叼着的……嘴里没叼什么,虚晃了个样子,道:“此女名何思,乃是倚欢楼头牌,不过……这反弹琵琶,她居然能……”
“这曲子并非先前的靡靡之音……我却也没有听过……”
白肃墨低头沉思,花香瞿却诧异了,疑道:“你既然没听过……莫不是她自度曲?”
白肃墨没回应。
花香瞿摊手:果然是个爱乐之人,这怕不是找到知音了。
白肃墨自幼习乐,因生母为西域胡人,犹喜四弦,但花香瞿最眼馋的,是他在学四弦的同时,还能不紧不慢的学习私塾的课业!
但纵使再百思不得其解,现下,花香瞿异常愁苦:白肃墨是真的被何思这一曲迷住了。
楼台高筑人影远。
一曲收,何思挑手将琵琶反过来,右手轻轻抚平余颤的四弦,对着白肃墨的方向施了一个万福。
这一举动引来了不少人看向白肃墨,白肃墨一愣,抬头望过去,何思却已经离开了,连个背影都没让白肃墨抓到。
男子忍不住四下张望一番,回头竟也没看见花香瞿,瞬间慌了神。
……
“思思,方才你对谁行的礼?用不用把他邀来?”
何思一下台,老鸨就迫不及待的上前询问,何思揉了揉手腕,浅浅一笑,道:“不用了妈妈,我看那公子衣着青衫,八成是来赶考的,可不能误了人家日后的名声。”
老鸨笑了笑,作罢了方才的想法,无奈叹气:“你啊,就是想见见那公子,不如这样,我去探探那位公子来历,待春闱过后,你再去拜访也可以。”
“妈妈等……”
等等啊……
…
一只年兽突然窜出白肃墨的视线。
“……”
白肃墨置若罔闻,绕开那人往前走。
花香瞿摘下面具,咂舌道:“不好玩,你都吓出经验来了。”
“天色不早了,还有几日便是春闱,你却还有闲心玩乐。”
“你不也一样?香艳美人,一曲佳人曲,勾人心魂啊~”
“……”
“哈哈,开玩笑的,”花香瞿正色道,“洛阳这么大,万一以后没机会来了怎么办,走走走,哥哥带你游遍东市!”
“东……”
洛阳城作为帝国都城,自是热闹繁华无比,格局效仿唐都长安,分东西市,西市为平民百姓摆摊交易之所,亦是生活之地;东市则大都属于富家公子游玩的地方。本来,东西市是有宵禁的,但因倚欢楼生意越来越红火,并有了“不夜居”的别称之后,宵禁便取消了。
傍晚时分,夕阳晚霞如画,远处皇宫的琉璃瓦闪着金色的光辉,花香瞿向那里望了望,而后转过视线,跟一个卖簪子的小贩砍起价来。
“白弟?你不会要进去?”
看着白肃墨驻足在倚欢楼前,并抬头望着那块写着“倚欢楼”三个字的牌匾,花香瞿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
“白弟?”
他又唤了一声。
白肃墨回过神,啊了一声。
灯火琉璃光,倚欢楼可谓整个东市最红火的地方,其他的勾栏名处也因倚欢楼中的何思而大失光彩。
二人走在归路上,边走边聊,周遭的叫卖声,吆喝声,欢笑声此起彼伏。
“倚欢楼……不夜居……真有说的那么神乎?”
“我打听过了,这个倚欢楼本来啊,也和其他勾栏一样,不温不火,生意还行,后来有一天来了个何思……据说何思是被她亲爹卖来的……反正,自打那天起,倚欢楼的生意就好了起来。”
“这个何思……家室也是真惨……那她怎么进的勾栏?”
“汝南何家,你可别说你没听过。”
白肃墨想了想,突然“哦”了一声:“那个何玉?”
二人默契击掌。
“对,当年何思九岁,可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白肃墨像是没听到一样,兴致勃勃的冲到一摊前,指给花香瞿看:“你看这个糕点,要不买一个?”
“……”
花香瞿扶额。
…
豆大的烛火下,映着女子半边侧脸,这女子笑意浅浅,十指如葱,拈起墨来轻轻的在砚台上研着墨。
墨香淡淡, 窗外的一切热闹喧嚣似乎都与无关,褪去铅华的女子在黑夜的笼罩下,显的那般楚楚动人。她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噙笑,无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刻,都是如此,仿佛天底下所有事情都是可以让人高兴的。
“白肃墨……?”
她低头,轻轻蹙眉,喃喃了几次这个名字,果然是今年参加春闱的士子,有点可惜。
叹了口气,自顾自的摇了摇头,旋即起身推开了房门,犹不忘带上面帘。
门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何思顺着走到尽头,一路上,各种各样的声音渐渐入耳,旖旎声、清唱艳词声、招客声,此起彼伏。
面帘下看不到女子的表情,只见着她的眼神时不时的在变动,她难以平复如此激动的心情。
幼时,她也曾见过其他妓子这般神色,那时候,姐姐说这是知音者,终生难以寻觅。
女子扶着栏杆,凝眸门口,半晌没有动静。
有妓子看见了她,匆忙跑过去,压低了声音,道:“我的好姐姐啊,今天没轮到你呀!”
何思闻声愣了愣,而后忍俊不禁,柔声道:“白天遇到一公子,我瞧着,是个志趣相投的人,或许他回来呢?”
王柔撇了撇嘴,不屑道:“人家可是参加春闱的,谁会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啊,好了好了,姐姐再耽搁,小心教那些不长眼的客人看上。”
何思一怔,冷不丁的后退了几步,差点倒在楼梯上,王柔惊呼一声,不觉间竟将满楼所有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完了完了,姐姐你赶紧回去……”
王柔话音未落,何思就站起了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视线,却转向了门口。
“吱呀”一声,门开了,随即看见一白一黑两个男子走了进来。
白衣男子感觉有点不对劲,喃喃自语:“这……怎么这么安静……”
这两人,便是方才励志游遍东市的白肃墨和花香瞿。
白肃墨终究还是忘不掉白天何思的眼神,而且秉承着受人一礼不能白受的理念,又原路折返了回来。
何思心情极好,浅浅一笑,扶着楼梯缓缓下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白肃墨不敢四下随便看,正慌乱着,突然从楼梯处传来一道绵绵的声音:“公子能来,小女子薄幸。”
闻言,白肃墨匆匆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强压下心中的尴尬感,回应道:“姑娘今日所奏之曲,可真谓‘一曲倾人城’,不知此曲何名?”
傻了吧?问这问题?
白肃墨不仅吐槽了下自己。
闻言,何思笑意不减,也已走下了楼梯,面帘下的神情似乎比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更甚。
“此曲……《佳人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