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柔死了。
宁栩尘脑中一直回响陈良的话，灵魂出窍到久久不能思考。原来鬼屋那个被烤糊的小孩就是她。
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明明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会不会是家人讨厌他们一起玩而故意骗他？会不会是她转学了没告诉自己，她真的……不是请假了吗？
座位空空如也，阳光穿过窗子洒进来，空气中悬挂着好多灰尘，它们最终落在桌上，如同主人一样悄无声息。他依旧非常喜欢这个会多带条红领巾的女孩，胆小、懦弱、从不惹事，包容隐忍经常欺负她的常慧等人。
像个小天使一样，怎么会死掉呢？
她不是说要一起过生日吗？不是说好一起考三中吗？
他已经攒够钱能买得起那个十五元的水果蛋糕了，来路干干净净，不算偷父亲那五块钱。都是做家务卖空瓶赚的，只等生日当天去店里现做。
可她还没吃上啊。
怎么会……怎么可以就这么扔下自己突然离开。
宁栩尘不信乖顺的她会主动去鬼屋玩，想起经常找麻烦的常慧等人，昨晚放学他们去了哪里？在自己走后是否见过小柔？有没有可能引导她去鬼屋了？
陈佳柔死得不明不白，他必须要问个清楚。
但很可惜，弱者并没有怀疑凶手的资格。不过是简单询问有无见过女孩，常慧就像恼羞成怒一样指挥众人群殴。
一群十三四的孩子把他踹翻在地，开始的拿板凳砸，后来变成拳头。大家好不容易碰到人肉沙包，越打越兴奋。宁栩尘单枪匹马毫无招架之力，只觉得鼻腔湿热向外涌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不疼。
躺在冰冷水泥地上，他忽然想到，会不会这其实是一口棺材，自己早已死去，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具空壳而已。小说里雪地丧生的人往往会觉得热，少年感觉五感被屏蔽，逐渐失去求生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快要窒息时预备铃终于响起。大家回到座位，宁栩尘胡乱擦了把脸等待上课。盛艳梅早已对鼻青脸肿的他见多不怪，连“问责”都懒得执行，假装没看到地上那一小摊血迹。
为什么？
为什么校园霸凌出现的时候，家长总让孩子自己解决，要么“忍者无敌”要么“以暴制暴”；学校嫌麻烦让学生自己处理，老师也不作为，只说“小孩子不懂事”或者“同期生开玩笑”。
他不知道错的是软弱的自己，还是无能的父母、不称职的老师和逃避问题的学校。只知道善良内向的性格不该成为常慧等人肆意霸凌的借口。大家都在轻描淡写，将霸凌视同儿戏，拿刑律当做摆设。似乎受虐者就应该忍气吞声，任由施暴者逍遥法外。
这难道不是在赤裸裸地纵容犯罪吗。
宁栩尘不傻，他早已从众人欲盖弥彰中猜出陈佳柔的死因。只是他没有证据，更不敢去相信，常慧和梁静等人也都是十二岁，小小年纪怎能坏到如此地步呢？
你的童年，我的童年，好像都一样。
可你的童年，和我的童年，到底会不同。
【人生总是这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才这样？】
他搞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这件事，为什么生而为人如此艰难，有人能毁灭她，却没人能拯救他。成长的代价，往往需要血与泪共同织就。作为一个小孩子，本就承担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悲痛和责任，他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当自己没有能力惩治罪恶时，即使为命运不公而哭，也不能发出声音。
又到这组值日了，这些没有责任心的同学依然早早溜走。他沉默着扫地，拖地，擦黑板……不多时脑门渗起一层细密的汗。终于干完所有活，少年看着空荡荡的教室，再也没有拿着拖把转头冲他笑的那个女孩。
一切如常，大家都在上课，放课，回家。没有人留下只字片语，也没有人为她的离开惋惜。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活过。于别人而言陈佳柔只不过是匆匆数年里的过客，即使当时有印象但转眼就会忘记。
可她对自己，确是此生再难寻觅的知己。
她曾微笑、哭泣、激动、欣喜，与自己共同经历一次又一次霸凌，在折辱和殴打中屹立不倒。
最后永远停留在他的十二岁。
至此，宁栩尘终于明白，原来这个世界并不是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一定能对你好。常言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善意有时候反而会换来受伤。
甚至是死亡。
我治不了你，总有人能收拾你。他不会让女孩白白死掉，便在葬礼上把当天霸凌者的反常行为一股脑都告诉陈良。陈佳柔这表哥对妹妹突然离世早有猜想，本就怀疑常慧和梁静，说不定能有所行动。
传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在一个仲夏之夜，宁栩尘数了好久没数清，才后知后觉把一整份奶油蛋糕塞进肚子。
就是那个陈佳柔没有吃到的，十五块钱的草莓蛋糕。
老式旱厕由外壁是几个木板拼接，拉稀时有光透进来。他从缝隙中好像看到一颗流星，也好像没有。
排泄物长年累月堆积如山，冬天屎塔高耸，超过左右两侧脚踏板。这堆粑粑一度成为宁栩尘的心理阴影，因为他不知道该以哪种姿势蹲下——
倒着扎脸蛋儿。
正着扎屁眼儿。
每次说到这件带有味道的糗事陈佳柔总会忍不住哈哈大笑，原本是两个人的快乐源泉，可惜现在他肚子疼得厉害。
疼到想哭。
拿出小桔灯点燃，刚才忘记许愿了，希望天上的她能保佑自己考入心仪的中学。烛火摇曳中，宁栩尘抬头发现天上真的有颗星星在相应闪耀。
我们都要好好的，就像还在彼此身边那样。
从那天开始，宁栩尘不再正面直刚。“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他对常慧避其锋芒逆来顺受唾面自干。施虐者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久而久之失去兴趣。恰逢同班同学王涛过年放炮蹦坏左边眼睛，他们便转移注意力向半个残疾人开火。
开始只是起个难听的号“独眼龙”嘲讽讥笑，后来每天都用各种肮脏不堪的语言羞辱他。王涛骂不过气得偷着哭，哭多了右眼视力逐渐下降，他已经失去一只眼，这世界却要把光明都夺走。
也不知道谁在造谣，突然都说独眼龙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对同性恋这个词既陌生又好奇。施暴者们便把他堵在厕所门口，耍猴一样扒下内 裤供人展览，有时会用手机拍视频放到网上。
王涛是住校生，那群室友每天都会对他猥亵一样捏胸摸腿，光膀子换个衣服也起哄说好骚。五六年段的男孩子生理开始发育，对床经常把人逼到墙角，拿打火机燎阴 毛、烫屁股。或者把洗衣液沐浴露灌入他的菊花，拿筷子小刀戳那只没瞎的眼睛。
哪怕解释一千遍一万遍，这些人还是不相信他性取向正常，只因对床赵炘兴作为常慧的表弟，一声令下就有好多同窗与之沆瀣一气。大家争先恐后往他桌洞里倒垃圾、衣柜里放图钉、洗发水换成脱毛液……好像谁要是不欺负他就得被团体孤立。
六人寝少年睡上铺，踩着梯子回床时突然看到对方捆扎他的那根晾衣绳，自己早上被开水浇醒后被它绑成粽子吊起来打。校园是个缩小版的社会，血气方刚的学生下手狠厉不输成年。王涛越想越觉得自己过往经受的种种屈辱都是眼前人造成的，顿时血涌头顶，反正现在动手也不用背条命，时不我待，过这村儿可没这店儿了。
他盯着赵炘兴毫无防备的脖子，恨意一下子铺天盖地击溃理智，终于忍不住趁舍友熟睡时，亲手勒死对床。
终结了无稽传言的始作俑者，也葬送了自己的童年。
宁栩尘对警司到来并不惊讶，陈佳柔死后他连做梦都在手刃霸凌者，更何况自己因为赵炘兴而摔成脑震荡。可惜他没勇气，他想活着，他必须活下去才不会使他们得逞。有人为王涛唏嘘——高年级大孩子了怎么净做傻事呢。
他却觉得隔壁老王才是真英雄，而且很聪明，聪明到可以完美躲过刑罚“逍遥法外”。
未满14周岁为无刑事责任能力人，不负刑事责任。所以杀害赵炘兴不仅没有构成犯罪，成年后也不会被判刑。王涛作为限制民事责任能力人，其民事责任应该由其监护人承担，被害者家属只能要求王父王母进行民事侵权赔偿。
也就是说王涛如果晚一周动手的话，就要负刑事责任，进入少年犯管教所进行改造了。乾城钱成，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但赔钱与赔命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未 成 年不予刑事处罚的，责令其家长或监护人加以管教”，当赵家看到自己儿子没了，王氏夫妇却能把孩子领回去进行爱的教育，心里肯定不痛快。可那又如何，13岁不负刑事责任自然不予立案，本来也是赵炘兴欺人太甚，哪怕背后有常家还能翻出多大水花？
再加上熊孩子受保护：对违法犯罪的未 成 年人，实行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针，坚持教育为主、惩罚为辅的原则。所以吃这哑巴亏也只能怪他活该，用盛艳梅的话说就是“他咋不杀别人呢？还是你自身有问题！”
相比临时起意，宁栩尘更倾向于他被逼无奈。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肆无忌惮地挑战底线堪称作死。或许王涛起初没想杀害同窗，只是在等一个契机，看看自己到底能忍到什么程度。如果常慧没有带头起哄，如果赵炘兴懂得适可而止，如果绳索放在看不到的地方……
作为过来人，宁栩尘早已看清他们越反抗对方出手就越兴奋。换个角度来看，长期饱受折磨的他们就算报警又如何，按照刑律霸凌者同样不会收到惩罚。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就算悲剧不在今天发生，类似惨案也迟早会出现。
【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对校园霸凌，忍气吞声和以暴制暴都不正确，但后者无疑会给学校、老师和家长带来震撼。王涛不奢求他们痛改前非，只希望能够因此反思，使用更加科学的方式进行教育。因果报应，这种丑闻班主任想遮都遮不住，学校来年招生必然收到影响，也算给坏人一些惩罚。
表弟出事对常慧等人冲击不小，行事稍微收敛，但很快原形毕露，开始换个对象欺负。他看在眼里笑容苦涩，短短半年就有两位同学相继去世，班主任居然还想着包庇纵容，学校也依然藏污纳垢。
好在施暴者和受虐者会永远对立，他只是在等。
等顺利结业，等天道轮回。
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