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六·朝天子·谪星台错
停云殿本就只是让圣洇流养伤而已,伤好后自该回驿馆。
可他好容易待在燕宫,怎会放过?
便赖着不走,说伤没好,燕宫太医还畏惧他那骇人面目,习难性情,每每嗫嚅。
燕潮又着意避他,倒让他待了许久,尽赏燕宫平时景。
他这样贪赖,其实余者也都一般心向,只无他这样胆色罢了。
其中就有有胆色而无途径却更没皮没脸装他好友天天探病的元摄政——宇文拓。
宇文拓在停云殿殿前支了凉棚,两个美姬打扇。
他从冰鉴里舀荔枝到玉碗,清汁玉碗点缀一二红果樱桃,颇是诱人。
凉棚设在大芭蕉林下,这一处名为停云殿,倒不知云到底停不停,若停了遮太阳便罢,但要停了,落一场雨,倒白费这般布置。
雷霆隐隐,宇文拓看天边阙楼殿宇都渐雾蒙,顿觉没趣。
慢慢吃玉碗冰饮,又只能上阶进殿对那个厌人的圣朝闻。
“外面下雨了。”
圣洇流看阶外悻悻背手向殿中来的宇文拓,不客气道:“关门。”
宇文拓正踱得不甘心,一步一顿,却见门侍关门,骂一句粗话,立马飞奔上前踹开门,骂道:“好小气的人!本王活了二十多年头次见这等吝啬鬼!”
圣洇流施施然放下书卷向内室去,“本帝在此养病,不能见凉。”
“不能见凉?”宇文拓心想敷衍人真够敷衍的,那案头冰镇酸李汤是什么?
“那是本帝思念旧人,”圣洇流同情又炫耀,看宇文拓施舍一句,“想来只知吃冰的元摄政并无旧人,是不能理解此情的。”
宇文拓牙都要被酸倒了。
“外客入宫多违礼制,摄政早些回驿馆吧。”
这话不也是外客说的么?
还真把燕国当自己的了,把自己当凤君了!
宇文拓还真就不走了,自搬了椅子坐定,不挪一步,看圣洇流道:“说起外客,这外客也分内外,也分公私。”
圣洇流不看他,知道他吐不出什么好象牙。
“就如圣皇这等有着‘旧人’情分,又有着实在血脉燕嗣的,自就狂妄些。”
圣洇流挑眉,不知怎的还有点自得。
宇文拓又谈起上官晞,“而似正统未婚夫婿,册剑帝君就被圣皇欺负得可怜了,人家媳妇心不在他身上,孩子也不是亲生…多可怜呐。”
“偏又还要忍看,瞒着,哪怕天下尽知他是可怜虫,却也还要坚强起来…呵呵呵,当真可怜。”
圣洇流嗤笑一声,不理他。
宇文拓忽又话锋一转。“这像不像圣皇当年?”
圣洇流眼波微动,任他言下去。
“宠囚有太子的爱和孩子,未婚妻什么都没有,最后什么下场来着?贬去了陇北?还被嫁给了旁人。”
圣洇流望定他,眼中是不容挑衅的威严:“你对圣国内政倒颇是了解。”
宇文拓哈哈大笑。“圣皇冤枉本王了!”
“你那多才贤德的前未婚妻,如今的三皇嫂老本行干得不错,贤德之名而今都在,不消反长,都从陇北传到柔然,传到我元国,你说这女子奇也不奇?若你当初娶了怕也不亏呢!”
圣洇流神色一沉,陇北怕是又要生事。
可宇文拓平白卖他一个消息做什么?
“所以你可莫提‘旧人’了,你的旧人是谁,怕是燕皇与你所想并不一同。”
宇文拓何时成了汉学家,披起礼教衣裳扮先生了。
“你与她各有婚约,却两方都选背弃,若为天下国家,便先不论,可若私心贪欲,是否该低调行事?”
宇文拓好奇他的脸皮,“你再这般招摇下去,天下道德下限就要下移,风气就要败坏。”
圣洇流一言难尽地看宇文拓一眼,“这话,是你自己想的?”
宇文拓神色分明是“要不然呢?”
圣洇流给他鼓掌,“士别三日,着实长进。”
宇文拓:“……”
本来还挺高兴,怎么这夸儿子的语气又是什么鬼?
不过本就是滔滔利欲来,怎么扮求圣贤哲人?
他又不是腐儒……
“哎,圣洇流。”宇文拓捡一旁小几上的香扇拍圣洇流。
圣洇流眉头一皱:“放下。”
那扇子是花月坊所造,虽说买了不少,但叫这蛮子磕碰坏,可真是不值。
宇文拓瞧那扇子,才发现上面镶金嵌羽,镌刻着芙蓉月华,他别扭不已地丢了手,圣洇流怎么堂而皇之买这些娘们兮兮的东西?
圣洇流一个眼色,侍人立刻收去藏了。
宇文拓又暗骂一声:“小气。”
“你日日来有何用?此时又有何要说的。”圣洇流将之与上官晞作比,宇文拓自比后者讨喜。
因为燕潮摆明了与他无意。
宇文拓“嘁”了一声:“这偌大紫川,对燕皇真心爱慕者大半。可爱慕何用?无前程的爱慕不过意淫……”
“这其中唯一人能立为风君。”
“那人是上官晞。”
宇文拓像又发现了规律,颇有心得:“这又回了原题,你当年要一个身份相当,无掣肘的太子妃,现燕皇亦是。”
“但都可惜,上官氏与你从前那位的邺家无二,都是世家大族,如何能做良配?”
宇文拓贱兮兮道:“而今燕皇犹疑在此,若是册剑没了,就剩上官晞,是不是就非此不嫁了?”
“便是为了道义,也当如此吧。”
圣洇流心念几转,瞬息之间,两人对视已然电光火石。
圣洇流退一步,“你要多少?”
宇文拓:“你不当那般绝,掏空了册剑…那本王也能一举毁个壳子给燕潮看。”
圣洇流明白这是要狮子大开口了。
便静坐于榻,待之下文。
宇文拓拍拍手,两个美姬上前摆了笔墨。
他画了册剑简图,从寂灭谷一直到焉寿宫。
“本王知道圣皇志在必得,也知册剑帝与圣皇相比就如云泥之差,所以于六年间借道扰边,破元据点又行谣言作乱元国内政等等等等,本王都搁下不究……”
“这六年,圣皇掏空册剑本王不管,但这掏出来的,分元一半。”
宇文拓把寂灭谷中段直到太湖以北全圈出来,“这块,分给元国。”
宇文拓又把太湖周边划出几个点,沿着上次划出的线围着。
“这几个,让它们独立成藩国,监听中册剑,嗯,也能分你一半消息。”
圣洇流没表态。
“圣皇不应,”宇文拓把笔“啪”地折断,“本王随时毁了那空壳,如此一来你六年伏谋,天下之局,全都瘫了。”
圣洇流下榻,未穿鞋,走下地织捡起那画的简图,看了看,撕了两半。
不待宇文拓发怒就把一半糊他脸上,“这画的挺好。”
圣洇流背身而立,侍人开了立窗,漫天雨幕。
“这一半给你。”圣洇流沉吟之声散在雨声,模糊了大多深思隐忍。
宇文拓要暴起说不可能,便见圣洇流食指搁在唇边,作了“嘘”令。
他道:“西域二十国,朕不与你争了。”
雨幕之下,万物嚣尘扑于地,耳膜犹震。
如若洗尘。
宇文拓满意也不能作真态,嘴上不饶:“说的好听,这实在踏得踩得的土地与那远矣的别国岂能相较?”
圣洇流回过头来,“那还给朕。”
说的是他的一样!
宇文拓扳断一只笔,和这没脸没皮的人讨价还价简直自讨苦吃。
而仔细一想,并不亏。
西域二十国战力不斐,而若圣国不抢,册剑与旁的宵小自不能与无匹敌,燕国介时自身难保……确是捡的大便宜。
人谁不爱江山?
便只想想那即将到手的册剑鱼米乡,那异国部众归降……就已起了无限喜悦,迷醉在将来的荣光里了。
美人与江山相比,自是后者真实。
人性多变吊诡,哪有疆土忠诚,永不背叛。
天幕乌垂,闪电雷鸣,阶下芭蕉滴水成溪。
圣洇流不可抑地想当时。
又不可抑地畏惧。
将来,过一月左右,天下就如今日天气,哗变之,天畏之。
介时人人畏退,有趁火打劫的,有瓜分裂土的,有誓死卫国的,有一切前燕亡时有的,也有一切新燕建后独有而后破碎的。
他试想过那时之天下,但他不细想黎庶江山,他唯念自己的执求。
他只要燕潮。
......
雨势渐止于黄昏时分,天边残霞排几朵,也算清平。
车晓在右相府中接旨,奉诏至谪星台。
雨后潮湿,苍藓亦滑,她自凌烟阁跌伤了腿,雨日总增痛楚,但丹鹤官服色深,也就掩进了严肃官身,不见本来情了。
她甫一到台顶,见燕潮常服半绾发。倚栏看暮云。
金簪却系长绣带,在暮风里欲飞。
她只低头颔首,心下些许自惭形秽。
燕皇之容姿,谁人能不动心?
“陛下,臣来迟了。”
燕潮回身,偏头道:“过来。”
车晓揣摩着上前,与燕潮错一步立着。
“你看这黄昏,广阔辽远,不知尽处何存。”燕潮指看天边雲霭,神色有羡:“人生若能日日自由看苍烟落照,也不失为贵气。”
车晓和颜附知,“陛下体恤万民,定能有如此之世。”
燕潮笑,踱几步向另一边望,“朕所言者,不止万民。”
车晓敬听。
燕潮道:“右相难为你了?”
车晓很快反应过来,摇头:“不曾。”
“朕与他自幼相识,少时念想中,他是个体贴周致的兄长。”燕潮回溯旧忆,又有一丝哀色,“而后经年,却对面不识,直问了名姓,我才知兄长是而今右相。”
燕潮发带经风吹到裙间,裙亦生波澜,高台之上,披帛飞天般登仙之感。
“他历的太多,朕不及他,便言不得他。”燕潮回望车晓,“竟文受他辖制,朕知道。”
车晓不知如何开口了,也不懂燕潮意欲何为。
“紫川贵族本当通力相携,此次却分庭而峙。”燕潮叹口气,“车晓,右相他到底是男人,到底心念着宸宫坐天下。”
车晓心头一震,赶忙疏跪下求道:“陛下!宸宫年幼,断无此心!这是世人言语,是朝野机心啊!”
燕潮纳罕,何至如此?
“朕竟是如此不认亲伦之人?何至于此。”燕潮烦忧之外还染委屈,“朕论右相,关宸宫何事!”
车晓这才起来,道:“朝野如何,都是外臣,宸宫是您唯一骨血,千万心地珍重尊宠都不够呢!”
燕潮眨眨眼,点了头。
这话好怪。
还是生怕她对她自己的亲儿子做些什么?
心头酸涩,只望远处天空。
“右相之意在册剑,车晓你之意在何?”
车晓垂头谨言,“臣之意在陛下。”
“凤君也好,天下也好,都归您做主立决才是,为人臣者,当尽忠于君王。”
燕潮听得高兴,转了圈道:“你说的比右相说的好听,朕爱听你说的。”
是了,右相能说什么好听的话呢?
他待己都苛严,能有什么悦君耳之溢美伪辞。
可燕潮说再多于林徽的抱怨,说他的不是,但却始终未想过动他。
他们一同长大,同是国难之遗孤。
又岂不知相守互助之理。
燕潮也绝非鸟尽弓藏之凉薄君王。
她岂会信她?
车晓抬眸,“陛下恩泽四海,琼林科考,寒门举士,开万古之新,尽洗前朝之朽气。”
燕潮想到四年前车晓琼林苑簪花事。
那时例习,是主考给魁首簪花,而后魁首游朱雀街,登祈象塔题及第辞。
她还记得,主考官林徽圈点三篇呈于她时,竟破例点了考生之名,是句笑言。——“这个名字,倒无一点希冀似的。”
像乱取的名。
林徽那时,是很欣赏车晓的。
眼眸温柔,藏星藏月。
可不经意流年去,都悄悄变了个彻底。
浑难记从前。
她被这旧时迷惑,生了迷惘,
“陛下。”车晓出言提醒。
暮云拭去最后一点残妆,换了晚夜衣裳,乌沉了整个天宇。
燕潮道:“朕决意甄选凤君。”
车晓故作镇定,有一丝侥幸,又有一丝害怕,“甄选?”
“元摄政,圣朝闻,册剑帝……”燕潮轻蔑一笑:“不妨再加些人。”
车晓张张口,说不出话,好容易平静下来,小心道:“陛下,此举是否将引诸国不快?”
将诸国主君,排成一列,供人点指评判……
“不快便回他的国,朕未强留。”燕湖无所谓,“后宫诸君亦可作凤君之选。”
这样一来,各方努力又会晕头转向,有些小投机的,也会险中求命去探后宫深浅,总能少一些人靠拢圣洇流和宇文拓,这两个。可是大问题。
车晓皱眉,这样一来更令陛下不快了…
元摄政,册剑帝君也罢,好歹一方之主,可后宫诸君又是什么身份?又是与燕潮什么关系……
她心急不已,燕潮无异玩火。
怎有这样的女人?
燕潮若非生于帝王家,必被世上石唾掷杀之!
“车晓,本相旧年是看走了眼,谁能知你文墨之下,是如此庸碌的俗魂。”
“至尊相召,必而弹压于本相,便顺你的意,让你好复命吧。”
车晓掩去那点怯意,将林徽从记忆中抹除。
“车卿,你便主持凤君遴选的丹辰试。”燕潮目光坦荡,就如她生来光明,每一寸都沐光而生。
车晓如感动,“兹事体大,臣不若右相服众。”
燕潮摆手,“朕对紫川贵族与异国客卿一视同仁,凡为燕者,皆忠于朕,林相亦为此慰怀。”
燕潮又道:“林相属意宸宫,多有爱惜,朕想,不妨裁撤他东堂主事,改为宸宫太傅,这样他开心。朕也清静。”
车晓咋然。
“林相已交了辞书,与卿无干。”燕潮看她怔愣,解释道。
车晓低头,“林相当真不给自已留退路。”
燕潮笑,“倒是言他了良久。”
车晓道:“臣失言。”
尚思都与燕潮讲过,说林徽与车晓左右丞相,若是能缔婚姻,定是佳话。
她只当一笑而过。
朝堂政见已然不和,还成婚?
怕不是想亡国……
而且林徽那人……怎可能在这种身份下缔结姻缘?
两相合,朝堂不平衡…
星子罗列,人如恒星,耀眼于天上,人不见寒凉。
“朕所言的日日自由见落照,何止贵气,应是幸然。”燕潮踏的是谪星台,她就是谪星。
这本是为接仙而建的古迹。
旻宁帝建台,以接焉寿宫宫主观神迹。
是否也是佳话?
她父皇为国,她母亲为神之血脉,为永生。
不过各取所需。
连她,不也是谋夺天下的用具。
不然也不会有那么个燕榭…
“唯有帝位方能守住最后的自由。”她不知对谁说,又看车晓,“天下尽是围城,我们身居高位,也是困守孤城。”
“而身为女子,则更受天下非议,口诛笔孽不绝之。”
“车竞文,你怕么?”
燕潮的目光纯挚而锐利,“朕开万古未有之风气,辉耀这史册,以一段红妆时代。”
“陛下,自古创先于人者,并无几人善终。”车晓平静道,
她又抬首,微讶:“陛下知此理,为何不循序渐进,非要成众矢之的,万人眼红呢?”
若她有百年之寿数,自是不忧。
可燕萼还小,她寿已定,只能行险,大破大立。
便而笑赞:“竟文机敏。”
“朕已登人极,不惧前程。”
“那若前程毁断…”
“朕心已达,不必论道在何方。”
“那若英名尽污…”
“那是世人无目,与朕无尤。”
车晓讷讷,那若众叛亲离,六年成空呢?
她在毁自己,一往无畏。
若是毁国,定捐躯以挽,誓刃仇敌吧。
车晓不免苦涩,陛下之心,她为何就不知呢?
燕潮问,“你怕么?”
她不怕,她根本不会做这种人,她也永永远远,不懂这种人。
“臣怕,但愿辅佐陛下,成这史册一篇。”
这是一句假言。
燕潮颇赞赏,“难怪都都常念你,确乎有文质英气。”
君臣和乐,盟誓如托付,如何涂抹诗化都是野史小说家,
她只知道她未来掀翻这句话,然后无边无尽的苦郁心痛追缠而来,她只能一边苦痛,一边迷惘,多少年,多少年她都是不懂的。
而现在,她还是那清醒的再获一重倚重的紫川新贵,当朝左相,她还不忘将林徽狠踩一脚。
把他交给自己的呈告于燕潮以辞相位的证物拿出。
是他厌极自己,自己也本与之是政敌,何必容情?
燕潮狐疑拿了那块玉,正是当日玉琮,还真刻了个“萼”字。
可,不似当时了。
她仔细比较记忆,这绝非自己匣中玉。
“何处得来?”
车晓道:“右相交呈于御前。”
燕潮上下看了车晓一眼,她不想刚与臣下交流完感情就发现这人出了什么差错蠢事……
车晓也觉出可能哪一关窍出了错,但一时找不出头绪。
“陛下?”
“车卿且先回府。”燕潮冷静下来。“这事压后再议。”
“是。”
燕潮见车晓走了,直往西堂算账!
这块玉与匣中玉有九分似,但这块是真件,匣中玉收了五六年的宝石竟是赝品!
又是宸宫刻了字,那是给谁看的?
上官家?作什么讨好那群下臣!
还让车晓碰个笑话,生怕不知上官晞被内定了不成!
那日…圣洇流。
她顿住脚步,却被面前人一拉,随即扑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