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四·朝天子·景昭
“本官叫他杀圣皇,他刺至尊?”林徽也觉刺客活该成焦尸,“真当自己是燕氏族老了…”
“依此人身手,圣皇与至尊…他都拿不下。”棠棣道。
林徽笑,“刺至尊,圣皇必护,他却不知变通,专挑着至尊…自己盯着那位子红了眼,还当别人看不见,掩耳盗铃之举!”
“好在…一丝痕迹也没留下。”棠棣可惜那衣裳,就那么浪费了。
“不烧了,景昭还不就跳出来了?跳出来了,就不止燕家母子了。”林徽眉目一丝狠戾,“先解决一个,景昭…且看他如何心思。”
“叔父,”棠杞来报:“景昭道长入紫川了。”
林徽皱眉,“速去通知西堂国师,另派人去宸宫,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是。”
景昭确实了解这个沉不住气的双生弟弟…知道燕柖出事了。
他会如何?
林徽阴沉起来,转而入了内室。
不过再杀一个罢了!
......
景昭现是留雾山掌门之下嫡系弟子,听说这几年又得五师父喜爱,几乎是内定的继承人了……
他为人又温和体贴,关爱师门弟妹,自然揽了大半人心。
若是继任,也是不枉。
而此时而来,多半是外公的意思。
“师祖近来总念师妹,故派为兄下山探问。”
景昭生得清俊朗然,一派名门正派的仙气,不同凡俗金屑。
而说这话时,又似祖父念儿孙代传而已,只是温情恬然。
世俗之外,又世情通然。
燕潮与他素幼相识,却知还有后话。
只顾看苑中放鹤亭,翼亭若飞,有鹤鸣幻音。
“师兄由外公派来,定也不好交差,”她默了一默,“年年若此,而今换了师兄来怕是潮儿不得不给个交代了。”
景昭听了,看她垂睫黯然,安慰道:“师妹如若不愿,不必顾为兄,师祖也只好意…”
燕潮从放鹤亭看去,宫阙隐没,金顶幻光。
“轻毓小师弟就在放鹤亭旁的拱辰观,师兄此来便歇在拱辰观相连的丹清殿。”
“同是道门,也能相互进益。”
燕潮又道:“也是时候了,师兄此来,会知结果的。”
景昭蹙眉,复而又舒,还是劝慰语。
“潮儿,只要你无愧于家国,无愧于心,你不必受谁的制,念谁的情。”
念出又觉失言,顿了一顿。
还是一笑,继续笃定坚持说了下去。
“你是燕国的皇,只要海宴河清,天下安宁……谁敢叛君,就该死!”
燕潮一怔,很是汗然,“师兄怎么通达政治了?”
景昭眉目揪着哀愁决然,终是化了灿然一笑,“师祖原就是尧国皇子,而今又为助你登极…这朝事我自不通,只望你能稳坐江山,还天下永平。”
他低眸,轻笑,“轻毓小师弟今年也该八岁了吧?我去岁见,他已能论道法理…现下正好一叙,相促进益。”
便行礼告辞。
燕潮还礼,令人带他去丹清殿。
景昭慢了脚步,由那引路的人上前。
他每走一步,都是故土。
但每走一步,又都是禁地。
这不是他的皇城,不是他的紫川。
紫川已定,为了这定,这如今的一切,任何人的牺牲都是值的。
不管是他,还是弟弟。
他们无缘为燕尽忠,便当不扰今主,柖弟他…他错了。
他如何能去杀潮儿…纵她有错,那是他们的妹妹,是骨肉至亲…
“右相。”景昭见前面引路的人退了,右相林徽向他走过来。
上次见,还是紫川定国前夜,留雾山径的劫杀。
那人与这人,一丝未改。
右相忠纯,当得一敬。
林徽目中满是审视与戒备,然还是先拾了礼仪,开口寒喧:“景昭道长。”
“右相。”他漠然,“小道将往拱辰观与轻毓论道,便先失陪。”
“轻毓小道长而今正在宸宫,景昭道长此时去,怕会扑空。”林徽道,“不若与本相同去宸宫,如何?”
正中其下怀。
往年俱不使见,而今却…
景昭不由睨向林徽。
林徽却上前两步携起他手来,“看看你家师侄。”
师侄…也是外甥。
可他父亲若是燕氏之敌的东夷之子呢?
不,燕潮必不如此叛燕。
她是心思超乎常人,她图谋天下,雄才伟略,所以革故立新,开科取士,而非大封紫川贵族…她不会背叛自己家族国家。
那意味着毁灭自己,成国人之唾弃!
“眼下诸国来朝,道长正好赶上热闹。”
景昭蹙眉:“小道奉家师掌门之命而来,出家之人,不寻烟火。”
林徽不客气,“出家人断皇命,匡扶天下或撒手任瓜分都是做过的,说什么虚妄假言。”
他言是留雾山掌门,燕潮外公干预朝纲。
景昭蓄了气,停住分辨起来。
“右相也知匡扶天下不止遗臣,更有我整个武林!”他素净脸上愠色更显其清朗,如琼林馆初言政事的学子。
不入深而觉知深,其实不过是窥了浅处。
“现至尊英明,因才而任,因试而取士,并不偏袒紫川贵族,也将留雾山之议尽数驳回,不留江湖中人任官,退出武林…她已与自己外祖生隙,你们当真无心,只觉不够而已?”
林徽未言。
他看景昭愤愤不平之外又有哀然,不知是因燕柖之死,还是帝位孤寒。
半晌,林徽又温和笑意:“景昭道长知礼识仪,是林徽低看了。”
景昭真只站在留雾山立场?
还是想让留雾山掌门弃了燕潮支持他呢?
他比较一番,弃了这个念头。
旻宁皇帝都斗不过的前尧皇子,怎么会听一个景昭而弃自己的亲外孙女?
“道长对至尊甚是维护,本相觉之欣然。”林徽说的真假掺半,引景昭上了玉阶,玉阶上宸宫殿宇巍然,比之旻宁年间的宸宫殿宇更盛数倍。
阶前有两只丹鹤飞停,便有侍人出来问礼。
“右相且稍待,臣这便禀告。”
林徽便自向花厅去,不动声色看景昭。
景昭从前便已位同太子宸宫,若非焉寿宫主与旻宁皇帝定约,他早是九世皇帝…不过若未定约,他也是燕国最后的皇帝,亡国之君。
唯有天下能救燕国。
焉寿宫主卜天下运,留雾山掌天下武学,何况燕潮是应天而生,本该为皇。本该定江山。
林徽不信他不慕权势,尤其是这触手可及,本该拥有的人间极乐。
景昭踏玉阶即有犹疑,而再步步入深,眉越蹙越紧。
紫川繁华胜从前百倍,他入紫川如开古籍,像穿越到那个盛大华极的燕尔时代。
不,这比燕尔时代更为繁盛,像巨大的水晶琉璃彩,与千万种花合成的幻景,是有力量的幻景。
足使人精神一振!
这亦是,宸宫殿宇参互错落,雅极肃极,比之他幼时所居,胜千百倍不止。
丹鹤翔来,宫前抬步,锦鲤顶流花,溯源朝王储。
这都是祥兆吉征,是燕尔的判词评断。
若是他做皇帝,能到这一步吗?
没有焉寿宫卜先机,藏古籍,伏暗子,没有留雾山隐军队,教贵氏,傅储君…能有紫川么?有燕国么?
是不是也自刎于宫城大火,做一个殉国之君?
还是被宿敌的圣家俘去朝阙太庙为他那圣小祖宗叩头?
那他才是燕国的罪人,燕家的罪人!
幻景散去无烟云,心头澄明。
他眉舒朗,看眼中浩浩殿阁,奇珍花叶,满是欣然快慰,无比满足。
就如劫后余生,就如失而复得,就如世上繁景,得见,就已大幸。
何况他是差点将之弄丢的人。
林徽将他神色收入眼底,并不多言。
水晶帘起,林徽忽低声道一句:“宸宫有燕尔之相,道长放心。”
花厅里,宸宫已然等候。
右相行礼,宸宫扶住,道:“右相不是病休么?可好些了?”
林徽笑,“好些了,已能上朝议政了。”
“这便好,朝中事可离不得右相。”
景昭在林徽后一步看宸宫,看不大清楚面貌,却从其仪度举止可知非是凡俗孩童。
“这是留雾山景昭道长,至尊的师兄。”
景昭上前,正要抬头,便撞上一双凤目。
这一双凤目稚嫩,远不如宫城大火亡国那夜所见的那人那双眼的凌厉。可已有了五分神似。
圣国太子圣洇流十七岁任西征主帅,直逼燕国紫川…他父皇杀了我父皇?
景昭恍被降了个霹雾,一时间怔在当场。
心念着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一双目罢了…
可那夜火光冲天,那城墙外万军之中,主帅其人桀傲凌厉的眼睛…却如骨附蛆,从无绝时地闪现在眼前。
“师伯?”燕萼奇怪,这人生得清俊,却如此失态。
景昭捺下那些不清的心绪,几欲想逃。
再不走,多看一眼他都恨。
林徽看效果差不多,便道:“宸宫不知,景昭道长是来邀轻毓道长回拱辰观论道的。”
燕萼顺着他的话,“小师叔已先从御道回宫,师伯白走这一趟了。”
正要再说一二句问留或走就被景昭拉住,景昭失了所有般赤着眼睛看紧了他,语却轻柔,一字一句地,逼问,哀求:“小殿下,你知道,你生父到底是谁!”
燕萼被如此对待,还是宸宫之中,诸人戒严,宸宫令侍卫长立抽了剑出来“放肆!还不放开宸宫”
林徽在景昭旁边斥,“景昭,你这是做什么!”
燕萼不等林徽上前就一把推倒了景昭,扔下一句“真是无礼!”便甩袖就走。
景昭愕然,这个孩子是怎么就把他推倒了?
“臣无状,代景昭告罪。”林徽谢罪,半响宫令出,言殿下不再愿见景昭,林相无事可退。
林徽便半押着失魂落魄的景昭离开宸宫。
宸宫里的燕萼自然没那么生气,他问侧案上眯眼的狐狸。“亚父,您与林相,究是做些什么?”
大白狐狸似是倦极,眯着眼不答,身上纤毛光亮闪着阳光。
“您一直叫孤不必理会生父何人,可如今为何人人都问,人人都以此做文章?”
燕萼不解,“孤生父当是谁才是世人所希望的呢?”
偃狐那狐狸眼讥诮地睨了睨,幻作人形趴在案上。
他以肘支颐,看那无知的芸芸世人,看那自作聪明陷在百年恩怨里的凡人。
“若是上官晞,自是千好万好,但燕国也只是燕国,有圣国在,何时能一统天下?”
他嘲笑,又道:“若是圣洇流…”
燕萼皱眉对上偃狐的目光。
“那可就是一整个天下,可以不费一兵一卒。”
燕萼低头,“哪有那么容易得来的天下…孤也不想给圣洇流做儿子!”
偃狐闻言一笑,又问他,“那上官晞呢?”
自也是不愿意的。
燕萼纠结地挑亲爹,最后道:“母皇才是燕君,此事当以她定准,母皇所选之人,便是孤所选之人。”
偃狐觉没意思又变作狐狸眯眼去,但想着,不论选了谁,总有一番风波要起。
燕潮…也总要做第一个为天下一统牺牲的人。
......
“怎么,想到那位圣皇了?”林徽的话无异火上浇油,已然烧灼的景昭更燃了心肺,五内俱焚。
“他到底是谁的儿子!是圣洇流是不是!她叛国了是不是!”景昭抓着林徽衣领咆哮,“柖弟…柖弟是说中了才…”
“不是。”林徽轻吐口,一指拨开景昭,“你信吗?”
景昭嘴唇颤科,“你…你…”
林徽冷哼一声,“一双凤目就吓着了你,亏你也是燕家人。”
此时四下无人,正在御道一处垂蔓缀络中,光阴细细映在两人脸上,剪出叶隙形状。
而一人冷面冷言,一人纠结苦痛。
景昭被林徽的话拎得不上不下,这何止是宸宫之父究是何人之题,这是燕国之主,这是杀弟之仇!
林徽终在景昭崩溃边缘开口:“你见过你师祖吧?”
景昭面上已现青筋,在暴怒边缘。
林徽悠悠道:“尧国皇子不也长了双凌厉凤目么。”
“他到底是谁!宸宫之父到底是谁!”
景昭说不上信与不信,他此刻要寻一个安定,要寻一个制住自己的理由,否则否则…他如何见父皇,柖弟?
“是谁?”林徽似听什么笑话,看他几道,调侃道:“你真不知?”
林徽听见骨骼扳动的声音,不动声色隐去手上攥的帕子。
收得悠然,放进袖中。
“他自会是上官晞的儿子。”林徽正色,“至尊与你从小一起长大,你应知他们间的情谊。”
“侍君朝官也好,世家子也罢,不过是名目好看,平衡朝局。”
“这后宫侍君可封可立,可这宸宫之父的位置…”林徽看他一眼,“你觉至尊会任意妄为么?”
林徽定定看他,捉住他的犹疑。
这样人当了皇帝,也不见得能比上官晞好多少……
“上官氏是我燕之家臣,给他名分反而叫他张狂,上官晞行事太软,架不住上官家的人情宗礼…我燕国储君岂能要这样的父族?”
林徽又道,“你也见了紫川景,也该听了些风雨,说六年前太子西征与宠囚,或者宸宫而今年岁…”
景昭心脏狂跳,那流言化了话本,装了新巧图画摆在书肆最前面的架子上,来往人潮,总夹一二句子宸宫生父为圣的猜想…
“实在好机会!”林徽附掌而赞,“宇文拓能看准抓住的好机会可不多,这一个他们是抓住了。
景昭像明白什么一样,心里绽了朵火花,但又极快消逝在黑夜。
迷茫了。
林徽略不屑地点评宇文拓,“倒是这两年进益了,学着泼脏水挑拨人心…到处散播这等危言,倒是结果不赖,金叶宴上时到宗族强认宸宫,就等分权加印,封做太父呢。”
景昭心里火花成了一片光明,豁然开朗,顺着林徽所思,难怪燕潮受人逼迫,连师祖也要过问…
不由替她担心,急切道,“那…”
林徽只顾自己,自己说着痛快地全骂个遍:“上官晞优柔,但对至尊顺服依从,至尊为他生了宸宫,让他不认,他便不认。”
“每每见宸宫情难自已,都难过许久,独自哀愁…但着实性情软弱!依得册剑宗老逼宫认嗣!”
林徽气愤不已,又道:“还好最后关头,上官晞未失言答错,不然今日之国,还就真姓了上官了!”
景昭一听更是气愤,“上官敢尔!本就家臣,裂国而出,已然天恩浩荡,竟敢觊觎我燕国王座!”
林徽叹气,“紫川贵族上官氏已是册剑帝室,并不能如前顺服。”
景昭恨道:“一家反贼!”
林徽知道这多半是信了五六,又笑着向前走了几步,缓了缓从前气氛。
“你看到那凤目,本相倒也想到一件笑话来。”
景昭皱眉,言及凤目,那始信的五六又去了一半。
“圣皇爱美人,眼光绝于顶,便恬不知耻地跑燕国来求亲。”林徽语气冷冷,全不似说笑话,“他道自己生了双凤目,甚是好看,是天命定他做凤君。”
“恬不知耻!”
景昭痛心不已。“这等人竟也进得紫川!生死之敌,也敢求亲!”
林徽心内冷嗤,此一时彼一时,圣国之强远非五十年前,百年前的东夷。
燕国有凰祖自焚之仇,圣国亦有求娶燕公主十七次遭拒之辱。
相报经年,你覆国朝屈为臣,我起国祚掀战火…百年疮痍,燕樗竟还看不清时势。
他见浮云遮日,快近日暮,“前几日旖冶宫拿了个刺客,那人武艺不精倒敢行刺至尊,不自量啊。”
那哪儿是旖冶宫,那是停云殿。
景昭低头看脚边蚂蚁列队,远远乌云排。
他久也未回,林徽以为他畏,又缩回“景昭”的壳。
“柖弟不自量且愚蠢,烦右相费心,料理了他。”景昭似用了全身气力,“就当是为国尽忠,省了弑君名,枉为燕姓…”
林徽大笑,拍景昭的肩,“果然看低了殿下。”
景昭纠正他,“是道长。”
林徽心情畅,附耳道,“你我一种人,为国,无甚不能舍。”
“你且如此活着,未尝不能魂归琹陵。”
景昭浑身一震,道“仰赖右相。”
柖弟身无葬,他虽望归葬祖陵,但岂能任柖弟做了野鬼孤魂?
“至尊曾言,会有一个结果。”景昭想定,“绝不能让圣家子得逞。”
林徽:“当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