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二·朝天子·笼燕
放鹤亭中白衣公子未动,又来紫衣王爵。
圣洇流素雅致精细,殿中穿的金织刻绣缎衣换了深紫圆领袍,领口袖口一圈银滚边。
少年人若穿了,是个浪子轻狂样,他穿了来,只似世家贵公子沉馥郁华,雅极贵极。
襟边亦挂了一串紫耀石葡萄,小红玛瑙点作叶,紫至玄色,叶而朱缨,端是佳品,极衬这衣裳,也极衬这人。
他哪一次见燕潮不是好生打扮的?
燕潮素娇气任性,当年不也是看中他的脸…
现下他起了虚荣炫容之心,这放鹤亭上白衣人也胜不得他去。
夜阑悄悄退一步,实不想见自家主子幼稚违和的神情。
世人好神仙,慕高洁。
美,可于神坛上供着,众生共瞻仰膜拜,可也只是一张脸。
您说争这个做什么?
世人爱美,且自生于富贵,必寻出尘者,脱俗者,寻的是寂寞林中雪,您这长相……也太利欲熏心了。
相由心生,主子和燕潮就是两个大俗人。
夜阑没眼去看。
众人在一边看放鹤亭,正不知倦,又远远来了个公子,自是欢喜。
像喜爱的饰品店又增了新货,像林间猎鹿,看准一只,又招了一只。
如栽玫瑰引来灵鸟,不忍惊动,怕惊破。
可是有人小声慨叹:“燕皇实是天下最幸福之女人,后宫诸君,容止优然,各有千秋不说还和睦相谐,兄友弟恭。”
耳力甚好的被当作燕宫侍君的圣洇流:“……”
夜阑耳力更好,装死不说话。心里却想:
让你招摇!让你乱炫容貌!
圣洇流脚步顿了顿,再向前走时,昙雪贵君已戴起帷帽,轻纱掩面,众人叹惋不已,又望另一位侍君偏了头来见真颜。
“燕国男子也戴帷帽?”圣洇流看他就讨厌,“朕还以为就三册私奴会如此。”
圣洇流看他帷帽轻纱一毫不动,那面容看得朦胧更令人抓心挠肝。
他的样子燕潮定是见过的吧。
他却见不得。
他少看了一样燕潮看过的东西。
不由起了毁灭之欲,燕潮见过他未见过,还存着做什么?做他与她的隔阂么?
“昙雪身属至尊,不愿将由旁人夺去至尊的东西,哪怕一眼。”
声色如檐间化雪,滴落软沙上,引得人心痒。
而圣洇流一瞬心痒,而后发狂嫉恨:这果然是个妖精!燕潮被之迷惑可怎么办!
他讥诮:“说的好听,你何止被看去了一眼!这亭下几个人,看了多少眼?你早就被看脏了!”
他不无恶毒,对于自己情敌本就无同情一说,自然要往死里踩!
那人却轻笑,篮里小猫被盖上素帕,发出一声呼噜。
“并未看去,这不过一层面具。”他转身离去,指间花抛给圣洇流“昙雪之容珍贵,自然保护妥贴,除陛下,无人可见。”
圣洇流把花扔地上,狠狠踩了好几脚!
众人正看着昙雪贵君走了正遗憾,又见这位侍君转过脸来,便要好好欣赏,却不想——
那侍君扔了花便罢,还踩,还狠狠踩!
露出一副狞狂狠绝的面容,可不就是圣皇!
尽都吓得不轻,祈祷着自己说“侍君”之类的择货语气没被听了去,顿作鸟兽散,一下无了踪迹。
圣洇流把那花踩成泥,犹不解气,满满的郁闷无法发泄,内心酸胀难言。
他也被旁人压着了!
昙雪这种妖怪,这种没脸没皮学女人戴帷帽吃软饭的妖怪……燕潮为什么要让他进宫!
为什么让他做贵君,做一个无须理宫规,无须理事的另一个偃狐!
他凭什么?
本来是来炫耀,结果伤了自己。
他恨起燕潮,为何他们就分离了这么久!
......
昙雪贵君行至旖冶宫花庭,放下提篮。
石桌上有一架精巧鸟笼,黄金镂空,雕花叶缠枝绕的花样,还点缀七八颗红玛瑙,充作花骨朵。
笼中画眉鸟,细嘴红橘色,像贪吃了胭脂。
昙雪之容,只给至尊看。宫人侍从相见皆当俯首背身回避。
这都在旖冶宫内朝,自也用不着面帘。
便从面上取了,盖在金笼上。
“师姐呢?她在哪儿!”
昙雪挑眉,又提起提篮,悄无声息地回自己宫里了。
他的面帘是白金织羽,无一丝杂色,雪白纯柔,而于光下,则流光溢彩,如练凝华一般。
这姑娘的眼睛会引着她看到。
这姑娘的野性和贪心,又会叫她拿走。
两样都拿走。
她是不忌讳那笼里燕雀的…
得了便宜向谁炫耀?满宫里独一个别有用心的圣皇,她是去送死。
也是送嫌隙。
圣洇流便一点点言旧情,那旧物也好,旧景也罢,至尊之心软,但还未到那程度。
他便一步步,一点点,敲碎他们。
让他们即使破境重圆,也只能看着满身裂纹相煎!
......
陶灵一果然欢喜,想着这点子小事有何好禀师姐的?自就提了笼子盖素练逢人便说是陛下赐的。
旁人不认为怪,只一叠声地“诺”罢了。
陶灵一纵如此说,也得了金笼白绡,但依旧不畅快。
今日金叶宴,她竟都不知。
满宫里避她瞒她一样,若非她想着师姐,想再问一问千鸟织成裙,讨个情到旖冶宫…怕是金叶宴过去三两月她都不知。
她拿一只金笼一块白绡,又怎么了?
师姐本就该向她赔礼…这本就该给她消气。
从内庭绕出来,她急着把这两样东西收回清露斋,若半路上叫谁看见了一顿言,岂非叫她更不开怀,岂不等于来找气受的?
正行着,撞见许多华服贵人,看样子是西域诸国,不同于中原人长相。
她低头侧身在一边让他们过去,她不想人多口乱地出了岔子。
“燕宫侍女都穿着甚为华贵,刚刚那个侍候鸣禽的宫女,你们可瞧见了?那衣装料子该是郡主方用得起的!”
“燕宫不愧为太始之宫,物产财货非别可比!”
一行人赏花观景,随说随笑地远了。
陶灵一气得砸下金笼,金笼卡在花枝上,一阵簌响。
有人觉响,回头来看,却只见提金笼的侍女在慢行。
那人感叹一句:“燕国仪礼甚美,连仆婢步态都如此轻柔优雅。”
陶灵一确定那群色目人真的走全了方开始疾走,她迫切地要回去发泄,这回她要换个住所,她要把清露斋全砸了!
“公主行色匆匆,这是怎么了?”
怒火浇熄一半。
陶灵一整个人像换了壳子一样柔软起来,面对着圣皇,她实在不能那般失态。
她道:“至尊赐了些玩意儿,正要带回。”
她巴望着圣洇流送她回宫,两人偕行。
哪知圣洇流亮了亮眸:“至尊所赐?能否与朕一观?”
陶灵一未及多想,很快滤去那点失望,“自是可以。”
便揭了白金绡,引他看金笼雕饰。
“此金笼雕饰甚美,花叶相缠,镶珠嵌宝。”
她正等着圣洇流说话,“极是”或者恭维,或而几声笑。
可迟迟未有音。
她抬眼看他,圣洇流神色复杂。
像被戳中什么要想对策的凝重样子。
圣洇流蹙眉,心想是巧合还是人为……若是人为,又近乎诡异了。
这花纹饰样,花叶嵌珠镶宝,这笼……
分明与…与他建的囚凰宫主殿里的…
他克制自己,目光又沉下来,笼里偏是檐下友,竟是燕雀。
至尊赐的?
燕潮赐的?她岂会自辱只来警告他!
燕字为国,剪裁风筝一线为索已然不敬,何况锁燕于笼?
这……
他道:“公主,燕雀志在友邻,不当进金笼,改日朕赠你灵鸟,把它放生吧。”
他不知道这时燕潮该在何处看他,若他抽身走,陶灵一定然不甘大闹,介时诸人都头痛,不如此时由她放了。
陶灵一顺从,回头道:“是极,这燕雀一身乌黑色,装在金笼都好看不起来!换个鲜亮毛羽的方应景!”
说罢,便开了笼门,然又一点耐心也无,等不及雀出笼,一只手就伸进去抓,燕雀碰壁数次,最后攀着细杆不出来了。
陶灵一烦躁,摇晃金笼。
圣洇流看不过眼夺了笼来,燕雀飞停在他手心,本是有极有生机的画面,而他却自脊背处泛起了寒意。
这活的燕雀,无一丝热气。
像被傀儡丝牵着的死物。
“大胆!圣皇到了燕国也这般无礼放诞!”
他回身看到一边角楼,尽是弓弩。
燕潮在弓弩前立着,并未开口。
尚思都戎装裹身,正是开口那人,又指他道:“还不放开玄鸟!”
放开也无用。
圣洇流皱眉,手心是死去的燕。
燕潮在楼城上看着,怒气上涌,“圣皇果然放肆!先闹金叶,后杀玄鸟!”
圣洇流:“……”
他编个托辞:“你可能不信…但这是朕捡的!本来就是死的。”
“你是当至尊瞎了不成!”尚思都道,“明明是活的,在你手上就死了?”
圣洇流:“此等寿数恰好此时尽,天意而已。”
尚思都对他的无耻说辞不予置评,只看燕潮发话:“陛下。”
玄鸟乌衣是国之象征,有人杀之,等同于杀王爵,哪怕是别国帝王也能格杀勿论!
只要付得起代价。
燕潮沉吟一二:“圣皇,你若就此归国,朕放你一马。”
尚思都不赞同,“如此国威何在?若以天下大局论而放圣皇归国,那亦该留下什么来作代价。”
圣洇流不屑至极,“留下?朕留下你敢要吗?”
说罢把那死鸟往花上一丢,金笼往前远远一抛正挂在楼城旁的牡丹花树叶梢上,弓箭手齐齐偏了方向。
“这金笼留下,谁住啊?”圣洇流“嘁”地一声,“自唱自和还挺起劲儿…”
燕潮没理他,“灵一,过来。”
陶灵一静静听了半日才知这灰不溜秋的燕雀死了这般严重,生怕圣洇流供出自己,冷不了被点名,吓了一跳。
她看看上边的燕潮,又看着被弓弩对着的圣洇流。
她还是想赌一把。
圣皇不供出自己,定也是喜欢的吧,何况他以为她是六年前的燕国细作…
而师姐待她再好,至今也不封公主,可若到了圣国,帝后之荣…
她退一步:“师姐你何必小题大作!那不过是只死燕子,别伤了两国之好!”
哪儿来的两国之好?
尚思都挽弓搭箭恨不能射死她!
燕潮勃然大怒:“给朕回来!你识他几面就敢对朕如此,真是不知轻重,蒙昧自信!”
陶灵一本心虚,这样挨了骂反而挺了胸脯不服道:“本就是小题大作! 哪有因为一只死鸟就搭弓射人的?你才不是明君,昏君!”
“给朕射。”燕潮下令。
尚思都就等这一句,下令道:“侮燕玄鸟,格杀勿论!”
陶灵一哭喊跳脚,死命往圣洇流身边躲,一面骂:“师姐你好无情!冷血怪物!师父救我,救我,师姐要杀我!”
她还想着往圣洇流身后躲,人家圣洇流就差把她举起来挡头顶箭了…
这两人是怎么扯到一处的?
圣洇流图谋什么?灵一无权无势无名份,她能被利用什么?
御苑花蹊自有林木,从那花蹊处躲开窜入林园,就不可能再击杀得中了。
若围园,则惊动诸国使,消息泄出,圣国乱不乱且不论若当真举兵来伐,诸国俱在紫川……怕又是四分五裂瓜分下场。
能杀的好机会,就那么一二刻。
尚思都连发三箭俱不中,两箭力道重,就算陶灵一被圣洇流抢来挡在身前也不一箭穿背而出,杀不得后面的圣洇流,也能伤上三四分。
但都被燕潮的箭射坠落了。
燕潮道:“不可伤灵一性命。”
于是尚思都后半段颇漫不经心,有人家陶姑娘,什么事能干成?
圣皇施施然在银杏树下躲闪,“省省箭矢吧。”
尚思都又听那已被箭射乱头发狼狈失常的陶姑娘喊“师姐你不是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把弓弩给副将,打算回去哄孩子睡觉。
陛下之杀伐,而今也优柔了。
她正要请辞,却见燕潮放下弓箭,在臂上装了一把小型机弩。
尚思都沉沉然,不动声色下了楼。
一弩射出。
圣洇流躲避不及,划伤了手臂,大团血迹洇开,染得紫袍靡艳。
燕潮又射一弩,陶灵一尖叫着跑开了,又被圣洇流伸手抓回挡在身前。
弩箭被袖剑撞歪,直刺入银杏树干,震落金黄铺地。
“朕竟连她都不如?”圣洇流脸上有细小的伤口,渗出血丝,看着惊恐尖叫的陶灵一不无自嘲。
在燕潮心中,他都不如陶灵一么?
尚思都另带一队人马下阶,然还是晚了一点。
夜阑赶到她之前带了卫队,相峙着退去了宾客暂居的停云殿。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就能将他强返回圣!
燕潮机弩还在臂上,说不上是轻松或沉肃。她眼睁着看他被她一弩刺穿手臂,本可以再快一点,一举刺穿心脏…
怎么就差了一步,差了那么一点…
......
偃狐在花树下捡回金笼,那只死鸟在他手上重变回原貌。
一只嘴喙艳艳沾血的翠色画眉鸟。
画眉鸟卧在他手心,被他收束起成光点,散作不见。
这等事,又出现了。
神明隐匿于市朝,却行妖诡。
难道还不放过么?
偃狐摇头,眉间阴郁紫气浮现。
现下,他还是不想寻阿姐…去问问龙王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