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酒不足以让燕潮动摇,更莫说沉湎。
纵是酒泽艳酡,却也是果酒,醉得倒谁?
那夜是筹谋,是决绝,何至于怀恋?
是在殿里久了,该像偃狐一般出去透透气才是。
“左相呢?”她问馥姝。
馥姝道:“去了好一会儿,您没问,也就没禀。”
速速令人探了,回告道:“说是左相上了顶轿子…应是右相的。”
偃狐进了来,若有介事地掸掸衣裳坐回席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已回来。
他又对燕潮附耳,又为林徽开脱:“右相向来稳妥,左相必是无事,不必牵挂。”
他又道:“若少司礼官,着柳鸣夏顶了就是。”
“柳卿?他何在?”燕潮顺着偃狐指的方向,看到殿内柱帘边的柳鸣夏…和灵一。
“陶姑娘性真,你也知道…”偃狐也难得喜欢给别人开脱:“爱助人为乐。”
爱多管闲事,僭越施为。
燕潮看宴间菜色依次端上,对这一二变动也不在意。
偃狐又道,“沐侍君等你已久,有要事相奏。”
他压低声音,并不敢看燕潮,让旁人读了唇语。
可惜燕潮刚听了个头,就有鼓乐奏。
“西域二十国来朝。”
燕潮笑了,对偃狐道:“他们起的‘长宁岁贡’的头,却又现在才来。是收了哪路的好处,为哪些风景流连?”
偃狐提醒:“百年不见,谁知变了什么样子…”
“拂菻皇太女代父来朝,大燕皇帝千秋,宸宫千岁。”
拂菻皇太女汉话讲得倒不错, 身着拂菻服饰行了扶肩礼,蓝眸红发,丽质世殊。
瞧着也不过二十上下,却已能代父穿沙漠,走草原,越关山,到这中土。
当世之世,哪个王朝继任者是坐在安乐窝的?
她道:“太女请起,赐座。”
皇太女谢座,但未入,又一礼,请道:“拂菻使至此,还有一事想请大皇帝襄助。”
“请太女细言,若有能助之处,燕亦不袖手。”
原来不止来凑个热闹,还有求于人。
拂菻太女被一口答允,还有些惊,但又沉然道:“不敢烦劳上国过甚,只是在二十余年前,我国公主黛绮曾率部众来中土…但至今不见归国,幸今长宁盛事,得以入关,此来一贺天朝,二寻公主。”
燕潮颇有大国气度地答应了。
还寻公主?寻那些部众吧!
还真敢说,二十余年前她父皇都没继位,正是燕国衰微之际,这帮人越过关隘进中土怕不就是为了瓜分燕国的…先派个公主探路吧,结果没了音信,就吓着了,不再至中土了。
黛绮?若她未记岔,那位拂菻血统,十分艳丽的辽王妃,慕容珠迤的生母就叫黛绮吧?
波斯变拂菻,也就是后继者心虚改个名目,还不都是一样的家底……还不都是那些腌臜破事!
辽王当年多了一队人马去杀政敌,元廷找不到他的把柄,这公主娶的多值!
而今这般打探,又是探测中原局势了。
她不由扫了一眼元国摄政。
元国摄政装得真,像听了个新鲜,颇是认真。
这座上谁人只一张皮,怪得谁!
拂菻太女为首,西域二十国尽列座。
满殿灿然,衣冠华贵,皆金辉珠璨,无比耀然。
上官晞白锦仪衣,清峻绝尘。
柳鸣夏虽于暗处偏席,却亦难掩容止。
偃狐端盏饮酒,沉静处宁如追古,侧面如铸天神。
宇文拓虽浪荡,到底生得爽烈艳张,灿若烟霞。
满殿为臣,独她位其上。
纵有千般心思,殊死暗斗,勾缠腌臜,而这一刻,他们都只能在下。
心思都得沉到底,谁都不敢冒尖。
长宁岁贡,以血泪换虚名,而诸国垂涎,恨不能代,就是因为这凌视之感吧。
便是这种坐拥之感。
权位,刀兵,血泪,不都为这一刻,为此一刻延续么?
她心生飘然,难得自得而沉湎,像一切耽于声色犬马的昏君庸主,放肆贪婪欣赏所拥一切,一切。
她本就拥有一切。
“诸国使皆在,圣国不才,借燕国义文祖之地行己殊言。”
圣洇流站起来,朗声道:“燕国后宫虽有侍君而无凤君,圣国并未立后,朝闻于金叶宴作表,诸位谨代天下为证,求娶燕国谪星皇帝,望陛下允嫁。”
宇文拓觉何止惊世骇俗?简直旷古未有!
上官晞第一个拍案而起,指着圣洇流骂道:“圣家好无君子之风!我册剑与燕盟誓百年,上官与燕世好,本君与陛下婚约早定,哪容你辱污!”
宇文拓抱臂看热闹,他初也一惊,但很快跟着事态跑,“上官兄何必动气,你与燕皇又未成婚…何必这般心虚急切生怕人偷了似的…”
他又一转话头,抓住什么一样,“既有圣皇此语…那本王也可以求!”
他更过分,直叫人上了礼贡,自将那金盒一启,赫然一枚凤印!
当场咋舌的,瞠目的,看不懂的,起哄的,尽盈面上。
偃狐对宇文拓淡淡一哂:“你这是为你国陛下求亲?”
宇文拓有点生气,解释道:“自然不是。”
又看一眼凤印,“自不敢叫燕国陛下委屈于我那傻子堂弟,若是燕国允嫁本王,本王立马夺了元国,介时,玉玺都奉上。”
上官晞反讥:“你们北蛮子的玉玺本就是抢陈国的!你们哪来的自己玉玺!”
宇文拓乐了:“我元国抢了陈国的又如何?你册剑还不是要重制一枚?你那枚嫩玉玺见我的还得喊爹呢!”
“儿子乖,爹以后也把你抢回来!一家团聚!”
两人当场打起来。
燕潮:“……”
坐拥天下,笑话。
正是乱时,沐停却醉倒案上,柳鸣夏拍了他许多下不见一丝反应,
这怕不是被人暗算了。
他当即去寻燕潮,却无物能呈…那天杀的陶姑娘将卷幅毁了,撕破露出绢白内里,本就无物……
圣洇流在这作乱当口,从袍里取出奏折,“沐侍君心急,想早些给陛下看,但朕想,赶早不若赶巧。”
燕潮这才看见急切奔来的柳鸣夏,指了指趴在案上不动的沐停。
燕潮:“你…”
圣洇流用眼神逼退柳鸣夏,凑近燕潮:“朕没杀他,有气的。”
柳鸣夏怨自己无脑,跟了右相多年,竟不敢上前护君。
那男人眼神太过噬骨,一双眼中熊熊火烈,容不得任何相阻。
圣洇流神色暧昧,将奏折交到燕潮手里,道:“回去再看。”
不知道的,还认为未婚男女,互答情意。
那奏折里哪是情意,多半威胁掣肘。
柳鸣夏忍不住在后道:“陛下,切莫轻信!”
上官晞与宇文拓打得歇了,都觉不能便宜了圣洇流,齐齐对里一看。
便见两人相对,圣洇流赠书折,燕潮收下。
上官晞一失神,被宇文拓甩到地上。
宇文拓不服不满,跑过来道:“燕皇岂可收贿赂!此凤君之选,应要天下共鉴共定才是!”
又刺圣洇流,“若是有小人手段,也是不入世人眼的。”
上官晞由人搀起来,望燕潮。“潮儿…”
胡王唯恐她好过,第一个大礼跪拜:“请陛下立凤君正位中宫!”
他人品不济,自不能一呼而应,然中越南越,西羌北羯都受其制,也都在其眼神压制下一个个跪下,说的话请的愿那般无稽非自愿却依然唱得响亮。
“恭请至尊立凤君正位中宫。”
圣洇流眼睛清亮,看她似笑非笑。
何等闹剧,却又何等肃严。
西域二十国是外客,只知长宁岁贡是由燕尔册太子始,并不知其他。
然这,也是成了过。
“古燕立子立幼,以颖者为先,然母以子贵,何不闻宸宫之父?”
“若宸宫之父名不显,便应立他人冠以父名。”
“此为燕礼,外臣咸闻,还望至尊勿怪。”
是啊,朝贡是以宸宫名,宸宫何以正统,其父呢?
偃狐道:“宸宫乃至尊亲子,少颖,力压诸先君少时,何疑?”
柳鸣夏亦道:“宗谱填书,不见乎外邦。”
这才息言一二。
而胡王又言,“听闻宸宫是上官氏之子,至尊本与上官氏定婚,而不兑诺,生子亦不显父名…这是上官氏的忠顺为臣之道?”
这话不像他这种文化水平的人能说出来的。
是照本子念的。
燕潮不由睨向圣洇流,圣洇流亦皱眉,他岂会便宜上官晞?谣言也不行!燕萼是他儿子!
上官晞垂眸,宗室已买通了胡王么?
非争一个燕萼不可么?他只想要潮儿罢了。
“说来凤君中宫位空,实也不利于国,既上官氏为宸宫亲父,父以子贵,册立凤君亦当合宜。”胡王身侧坐席站起一少年道。
“且至尊有诺,本应兑现。”又一人开口。
燕潮始终没看上官晞,这些人不会是晞哥哥安排的,相反,晞哥哥却是被他们利用…
好好的金叶宴寒喧而后只余逼婚。
有时刻随行的上官氏族老上前叩拜哀嚎,声称原今日始才相信宸宫竟是上官血脉。
又捶打上官晞称其愚忠,言至尊如何会如往代皇帝一般剪压后族,打毁世家。此等好事当早早公开,以贺天下同喜…
又言宸宫少颖光耀上官门楣,虽是燕姓却亦使上官族谱生辉…
圣洇流跟到案前,把小几捏出几个浅陷坑。
论不要脸,还真踢到铁板了!
这是要坐实了燕萼是上官家血脉!
册剑宗老老泪纵横,颤巍巍地爬起来拍拍上官晞,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你倒是对陛下说句话啊!”
上官晞被推上前,茫然无措。
宇文拓皱眉。
圣洇流忍着杀意。
燕潮静看殿中诸人,何苦迫他又逼我?
“潮儿…”上官晞偏开眼,“我不会逼你的。”
说罢就推开宗老径自出了殿门。
燕潮有了一丝笑意,又一丝歉意。
册剑宗老捶胸顿足,然还要替上官晞在天下人前演戏,他叹惋:“我朝陛下,竟为宸宫计,隐名瞒存六年!是老夫之过…不能领会这舐犊之心啊!”
西域二十国对神裔犹感兴趣,纷纷向册剑宗老探问起来。
“燕之九世皇帝,八代宸宫,无一朝抑外戚,这是燕政之一,上官帝君何以又何必瞒身份?”
“新朝革故,我国陛下事事依从至尊…”
一言一语,当真坐实了。
燕潮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阻止。
圣洇流也没有。
他们都清楚,在当下局势,没有以上官晞更好的人选去做宸宫之父的怀疑对象了。
燕家不忌外戚,甚至重用妻族不错。可那是一统天下,建中央制的时代,现在是九族政权,上官氏自占得一份,又是紫川贵族…她不疑上官晞,可她太不放心上官氏族的宗室。
上官晞性子软,耳根也软,宗室敢在他不知的时候贿赂燕国重臣,放在大殿之下,说让上官晞有利而却又茫茫然不知所措的事…
上官晞镇不了朝堂,他就只适合做个精研剑道的宗师,在山门里隐世而已。
这些斗争,权私,心诡,他都看不明彻,也做不来。
触手可及的天大好处在眼前,他如烫了手,缩回去不碰。
固执得天真。
这就是她的晞哥哥…如果没有六年前那三个月,她也许会与他成婚吧。
可世上事早已注定,她不是他的命定,他也非她的所欣。
何况又有宗族…
紫川贵族经重创就也如燕皇室一般凋敞。
照理言不当打压…她能想象到圣洇流是如何头疼四族的了。
上官晞的离去,并未让殿中风雨止息。
人人都有度量谋划,想在这场风波里看出机遇,找到投机。
并不管这水清浊,投石问路,石子沉没也不值可惜,这和有可能得到的惊喜后果比,当然是不亏的。
轰轰吵吵,她并非无帝王威严,只是想看个明白,紫川来朝,多少居心?
“请陛下决议!”
众人吵嚷不宁,未见责难多是怀疑畏惧,再望上首女帝,平心静气,伤若言的不是自己,只白看一场戏。
而已。
圣洇流塞给她奏折未看,让柳鸣夏扶下了沐停,偃狐不动如山,除了维护宸宫那两句也未再开口。
圣洇流紧盯着她,又移开目,手心滚烫如燃,他笃定她将言之句,却不敢亲见那脸庞,这是第一步的困网,这又是新的一场情纠。
他决不心软放手!
众人见燕潮未理,又重奏一遍:“请至尊决议!”
燕潮抚着发坠流苏,指上寇丹艳泽,“今日布以金叶宴,宴及君臣,自能无所拘束畅所欲言,至于酒酣情壮,一时失态口不择言…”
“朕也只当卿情真性真,认其憨然可爱。”
她声音如夏日冷泉,清冽悦耳,而沉处又似寒潭,让人坠了幽处,深冷。
像她的甲上寇丹敲着扶椅。
金粉在眉尾处匿复现,堂皇然地让诸人晒到了太阳底。
而从前的吵嚷纠缠,喋喋不放,又是像发了霉的菌丝被阳光鞭着了,瑟缩于自己的阴苟。
从前,在这殿中,着实失态。
这时才想到,也不免面上飞红。
有辱身份。
“至于议定与否…朕未令朝议,宴酣之乐,何供于庙堂清讨?朕便当未闻。”
燕潮从坐席起身,长裙顺起动之势流光熠幻,“诸位,御苑开阔风爽,适酒醒。”
便向内殿去,偃狐犹豫一瞬,跟上了。
帘里兵戈响,编钟清刮,刀刃划破绡。
胡王瞪着眼睛缩回坐席,想向殿门出去却被碎销绊住,脑袋直磕在案几上,高脚爵失酒,浇得一头一身,只觉得什么爬在身上,又惊又恐。
宇文拓无心调笑他,他今日得意太过,倒忘了燕潮当年何等峥嵘了。
果然安逸养废,享乐死于悲。
他倒要看圣洇流如何应对。
圣洇流一副领导总管的样子,“燕皇言御苑甚优,诸位何不遵旨,尽其东主意?”
宇文拓挑眉,又玩文字游戏!
果不其然瞧见册剑族老几欲吐血的神情,可又不敢正面驳斥圣洇流,生生咽下一口郁气。
不过,那上官晞又去哪儿了?
这人也真轴,天大的好处砸下来,千里江山铺面前,竟只记得那点情爱,还是那般小气的情爱。
燕萼若认他为父,元国江山给了他都行!
还当是燕潮,从小一同长大的未婚夫,竟无一点度量…
简直都不如燕宫的侍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