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花一枝。”燕潮正说着,亲手至鬓边取下一枝长梗牡丹交给馥姝。
宇文拓大喜过望,恨不能把胡王拽过来再教上一篇《论语》才罢。
胡王缩在坐席不动。
“本王教资不菲啊!”宇文拓喜滋滋接了。
手里牡丹青梗深朱色,长梗因饰发而折损些许,露出内里汁液,花瓣深朱如丹染,片片叠合相错,黄蕊青芯藏其间。
宇文拓看得新奇,要知北地也种不活牡丹,何况这是燕国燕潮的妆花。
他早听说花城紫川的奇闻,妆花户户栽植,初晓时着一朵于头上,日暮取下,风过瓣落,谓曰:“一日花”。
但在这一日间,花不败不调,还会随日光变化而开合掩映。
他逢了这样机会,哪儿会放过?
揪着娇贵牡丹花轻轻拉扯,花萼牢韧,一点不凋。
他得了趣,想找个人炫耀,看着缩着的胡王,含笑看台上的上官晞,就只有神色不明的圣洇流了。
圣洇流看燕潮看得仔细,她本不想理会宇文拓,但后来理了,还取自己发上妆花。
她是在气他,在挑衅。
他低头隐去不由上扬的唇角,她心乱了。
再抬瞬,眼中是平淡自然,一丝得意也无。
......
“沐侍君,您怎么到这儿了?”
沐停夹着一幅卷轴,行色焦息,“本君隶属内宫,带我去旖冶宫内朝。”
“这…这正开宴呢!”
沐停道:“你便卖我个人情,唤陈尚宫出来吧。”
守将不肯,但放缓语气,“沐侍君隶属内宫,那便请西宫大人裁度…这卷轴末将替您交进去就好。”
沐停不让,将卷轴抱在手里,“本君要亲呈陛下!”
“子休?”柳鸣夏上阶来,“还真是你,你也来陪宴?”
守将向柳鸣夏行礼,“柳大人。”
“沐诗君有要物呈陛下,末将险些拦不住。”
柳鸣夏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道:“子休就这个脾气,你不要见笑哈。”
守将连言不敢,就知趣不言了。
柳鸣夏勾着沐停肩膀拉到白玉阶旁的白泽雕像旁边,“你这是出了什么事?这么大阵势,我恍忽以为认错了。”
沐停不语,兀自抱紧卷轴。
“连我也不能说?”柳鸣夏咋舌,“这到底是什么大事啊?”
柳鸣夏思索一番,“你只见陛下?”
沐停点头。
“那你就等不得宴后么?”
沐停咬牙,“那怕为时已晚,已入圈套了。”
柳鸣夏不知全尾,但也信沐停,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牌,徽纹是青鸾图案。
他把玉牌交到沐停手里,“这是右相府出入宫掖的令牌,你且去代我陪宴。守将必不敢拦。”
沐停嗫嚅:“右相问起,你…”
“子休不必忧此,”柳鸣夏让他速去:“大不了不做官,正好专守着陛下,我还轻省,快去吧!”
沐停闻言,将卷轴塞在柳鸣夏怀里就向大殿跑去。
柳鸣夏还未反应过来,想说一声你东西忘了,但沐停已没影了。
他狐疑,想打开来看但又碍了君子之礼还是未动。
“柳大人。”左相车晓为司礼监,竟也有空出来。
柳鸣夏忙行礼,不动声色将卷轴掩在袍袖下。
“陛下知道殿前之事,命我问话代呈。”左相瞄着卷轴带起的袖子,一声笑:“柳大人不必遮掩,左右是向陛下禀告,能有什么闪失?”
柳鸣夏没法,只能顶一句,“可有圣旨?”
车晓笑:“柳卿蝴涂,正在宴中,区区小事探问怎能拟旨?”
“这是口谕。”
柳鸣夏退一步:“非是下臣抗旨,实在不敢闪失。”
便就不交了
车晓顾忌他是林徽部下,不能行武,只能道,“柳卿闯殿,为是有事相禀,怎么推拒起来了?难不成是疑本相矫旨问辞么?”
柳鸣夏冷汗直下,梗了脖子不语。
这话,怎么说怎么不对。
今日怕是要将车晓得罪个彻底了!
只盼沐停一切顺利。
而沐停这边…已经晚了。
他拿着柳鸣夏的玉牌入宴,正想让侍人去提醒陈尚宫…就已到了歌舞上殿的时辰。
他心焦灼,根本未发觉司礼官接了侍人口信已出了殿。
也看不见圣皇看司礼官出殿的玩味。
他不能害了子蝉兄,卷轴本就是个幌子,真正的物呈收在袖里,正是圣皇那份礼单。
“西域胡姬果然别有姿魅。”久不作声的胡王笑得开怀,一双眼都恨不能粘上去。
燕潮记得胡王有个小儿子,就谪星四年,胡王自己犯了事哭啼啼拉着小儿子跪在紫川朱雀门,说把幼子交由陛下处置以赎其罪。
他犯了事,送人质搞得像她抢人家孩子打杀小孩子一样!
送人质自己主动送,送个两岁三岁的奶娃娃…真够敷衍的。
不过这孩子一到紫川,不到一年,胡王的孩子全死了,就剩这一个紫川的。
听说,这孩子的母亲是南越族…
“元国亦有波斯婢,却不如燕宫的。”宇文拓撇撇嘴:“宫里教坊尽会偷懒!”
燕潮兴致怏怏,在场都是人精,说些妆花茶艺,漆艺螺钿,歌舞音乐,就是不提政事。
他们实在坐得住,实在真沉得住气。
“沐停?”她扫眼去,见陪宴的坐席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沐停。
那位置原该是柳鸣夏的,作为右相府出的宴宾。
“去问问沐停。”燕潮与沐停眼神对上,好似出了什么事。
馥姝去了。
宴乐奏到正酣。
胡姬劝酒,臂钏盈金珠,行走铃珰乱。
随舞姿曳动身上飘纱,宇文拓享受不已地被轻纱拂面,他拽住软纱,直将那妙人惯到摆满鲜花瓜果的案上来,进而捉着她手饮起交杯酒。
燕潮想不注意都难。
宇文拓还道:“燕皇大气,赏了本王吧。”
燕潮看那妙人,蒙浅纱的面上浮出酡红,一双眼清盈盈,盯着宇文拓,又垂下眼。
“浪子误心,这姑娘不长眼,”燕潮毫不客气,不允。
胡姬眼眉憾然,又一回旋轻舞,重入厅央。
“本王说笑呢!”宇文拓提了酒壶酒盏向燕潮那席去,“燕皇别恼。”
偃狐像个死的一样,任殿上如何,他只顾吃菜!
见宇文拓来了,他还对燕潮俯身请道:“臣去外间透透气。”
燕潮拽住偃狐,平时死的就算了,这等混乱时候,哪儿容得你逃!
“国师操劳,想出外透气是常理,燕皇当允才是。”圣洇流扣住燕潮的手,还一副当家人的口气对偃狐道:“你下去吧。”
偃狐:“……”这东圣皇帝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要不是他急着走定要叫这小子知道何为凡人!
凡人,就该好好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燕国的国土之上,他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脸!
燕潮目瞪口呆,偃狐…就这么走了?
“你放手。”燕潮冷静地看了看被圣洇流扣住的手。
圣洇流不但放了手,还道歉:“吓着燕皇了?是朕不好。”
在别国称“朕”。
圣洇流有多挑衅。
燕潮念着这个“朕”字,竟未反应这一整句,都是于她的污蔑。
圣洇流甫一放手,宇文拓就黏上来,金壶浇金盏,清酒圣贤饮。
他向燕潮端盏,豪壮饮尽。
“好酒!”宇文拓又将燕潮酒盏斟满。
燕潮正要饮,总觉不舒服,被谁盯得发麻一样。
“不喝?”宇文拓好说话,“咱们下去乐一乐!”
还不如喝酒呢。
她并不觉难为,君臣同乐向来佳话,元国已放低了姿态,称“赐”称“赏”,诸国来使尽在,她不能太驳面子。
且燕国人种众多,各族混杂,宴时歌乐亲入并非不合宜。
可于圣国,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本就没退回自己坐席的圣洇流又沉了脸色踱回来,宇文拓拉着燕潮下场被圣洇流截了胡。
又截了胡。
当着天下,脸总是要的。
两人虚以委蛇,互含嘲讽与笑谑,就是不让一步。
“元摄政好雅兴,不如亲自献舞博众之乐。”
“不比圣皇,两次上场都令人瞩目。”
“摄政言重,能识汉字,实是当燕皇嘉奖。”
“承让承让,圣皇下次多长个脑子也就能得个妆花牡丹了!”
“哦,朕可不止想要妆花瓣…”
燕潮:“……”
她端樽对众人,饮罢拭帕减酒痕,对那两人冷清地扫了一眼。
“圣皇,咱们席间相讨。”
“未尝不可。”
燕潮这才回了席间,心头涩软。
那酒,是将离姬啊。
......
陶灵一本不知今日旖冶宫开金叶宴,宫中人都怕她胡来,倒听不着一点风声。
听不着消息也就以为一切如常,如常的时日里她来见一见师姐无可指谪。反正师姐又不会见她。
到了门口也不叫她见。
守在门口也不叫见!
师姐就是这样冷心薄情之人,她只知自己的权位稳固,那会分半分想别人!那她天天来,日日来,又如何?
车晓还在背地言她打搅师姐理政…胡言乱语,胡乱攀咬!唯恐天下不乱!
人都没见到怎么打扰?
越想越气,车晓这种人,师姐凭什么厚待!
“呦,左相大人。”陶灵一触了霉头,也要找别人的霉头。“这是和谁一起庭前乱吠呢?”
她绕过去一看,眉头一皱,“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两人齐齐头痛,这陶姑娘掺和进来,能有什么好?
便都不语。
陶灵一见他们不理,愤恨更甚,对柳鸣夏道:“她不让你进去?”
就抓住柳鸣夏往殿里拖,“你跟我进去,看谁敢拦!”
“来人,带陶姑娘回她的住处。”车晓冷眼看着。
陶灵一转过头来看她,“左相在殿外待的久了吧?陛下知道你干什么吗?你就在这儿装得好生忠顺样子…”
“你能拦我九次,总有一次拦不住,那一次我定把这事捅出来!”陶灵一倔起性子,倒是有种狞狠幼儿,在此刻看来,却是崇义一般正直的。
“不管师姐信不信,我就是要说,你也清楚一个人的信义有多少,”她眨了下眼,“你车晓耗得起么!”
不错,她陶灵一耗得起信义,她耗不起。
她只能兢兢业业地累积信义,不能随意嗟磨,尽管她觉沉重嘲讽。
“我们走!”陶灵一拽上柳鸣夏就走。
车晓没反应。
应该拖够时间了。
她也该回殿了。
“左相,右相请您凌烟阁叙话。”
面前玉阶下方场上停了一顶蓝底绸面小桥,只缀了一只宫铃,还似个普通京官轿子。
可除了右相本人,谁能乘轿入宫门?
车晓心一紧,“容本相禀陛下。”
来者不言,似由她去。
她回身几步,又折回来,下了玉阶入轿。
那来请的少年也不问为何去而复返,只跟着罢了。
轿身一沉,复起,过了禁庭内院,出外青龙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