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潮又忘了带伞。
“馥姝,”她抚额,“这小子就不能哄哄那龙公主么?他一句话的事,怎么就那么难!”
东边又开始沥沥小雨。
最怕这雨绵绵无尽期啊。
馥姝却道:“陛下,你知道宸宫性情,他是不会相违本心的。”
又道:“你也不必觉那龙公主可怜…殿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您喜欢也没用…”
“朕那里就喜欢了?”燕潮反口道,“只是男孩,不该让让女孩么?”
“那龙公主如今三百岁,谁是孩子?”馥姝反问道。
燕潮沉思般未言语,道:“去丹辰厅。”
“是。”
去丹辰厅从西路通过便无雨。
南海之下南海滨,有龙族,依古籍载是泠氏龙族。
祖为九川之一漱冥川主人的长子泠聿,现下过了八百年,是否换了?
还记得六年前她尚未正位时,十一师父居太拟宫,像是说过南泠龙王贺孙生辰…便是这小丫头了…
真是不省心,这般事本可不由她经心的,十一师父为天地掌令也不好好管管……
怎么就又扯到了神明。
她被云移日影的突然光芒晃了眼,眨眼后,便见几步之远的宫墙下立着个张望的青衣女子。燕潮眉心跳了跳。
“陛下,这…刚才没人啊!”馥姝随着燕潮才算见识神鬼多矣,但陡然现身还是鲜少…
那青衣女子张望着没看出什么来,转身来看见了燕潮。
燕潮好想跑,但还是被盯住了。
声音柔弱娇软,“姑娘是燕家人么?”
又道:“燕家人知我南泠龙族,我与燕氏之祖也算世交啊。”
燕潮:“……”
你们在南海泡了几百年为什么非在我当政的时候冒出来?
濛忆衣袂如云织,走过来时犹带云气,连这有阳辉日耀的暖都驱了一半,多了润意。
她半晌不听燕潮答,疑道,“不是燕家人么?”
她低头猜度推算,“不应该呀,除了燕家有些见识识得龙族,别国的早该叫嚷有妖怪了啊…”
“难道相公说错了?还是……”
她自言自语得让人听了一清二楚。
燕潮也不好装糊涂,自幼通读十六国史,对东夷的南岸,燕国的南夷海岸,及册剑的名泽秀川所发生的奇闻秩事曾有一个系统的研究,她又向天衣坊找了历年神仙任职谱系……自然知道,这位是谁了。
“这是三百年前你祖燕疾予我父王的信物。”
燕潮赶忙上前让她收回去,她不接三百年前的差事。
“上神所来何事?”馥姝替燕潮问道。
燕潮趁濛忆想措辞时机经于把那古燕的玉玦密银额饰塞回濛忆手里。
经这一打岔,记忆非常不好的濛忆顿了半刻才道:“我来寻我走失的女儿。”
燕潮陡然热情,“那小姑娘名唤炽焰?她现就在宸宫,你将她速速领回便是!”
赶紧让这鬼天气晴了吧。
谁知濛忆只露出了片刻欢喜,道:“果真如此?甚好。”
而后便矜持样抿了嘴角,看着燕潮有话想说又不说偏等人来问的样子。
燕潮:“……”
她不想迁就包容闲得没事干的神仙,“你尽可接走,越快越好。”
“不必了。”濛忆笑得有似窃喜。
她又捏了帕子,“姑娘便当今日未曾见过我便是。”
燕潮迷惑,“你孩子不要了?”
朦忆开心地点点头,“嗯!”
燕潮:“……”
馥姝:“……”
众人:“……”
见到炽陷的时候,这是什么鬼孩子?
见到炽焰亲娘…难怪。
“那日我在南海海滨的集市上看话本,本等我相公来接我…后来看得入迷,又流连集市繁华,就多玩了一会儿……但我和相公回家,总觉得忘了什么,后来想了半日才想起来,竟是小女走失了。”
燕潮:“……”
除了最后一句提了一下女儿,前面的话真听不出她还有个女儿啊!居然还是想了半日才想起来孩子走失?
这龙王妃又道:“我那女儿走失惯了,每回都是好好地回了家,这次更好,竟叫咱们世交捡到,这就是机缘。”
“想来她更是无事,那我便放心了,告辞。”
“别走!”燕潮容不得她乱丢孩子让别人善后,她这么走了,这鬼天气谁收拾?
一把拉住濛忆。
濛忆回头,平心静气礼仪周致:“还有什么事么?”
燕潮指着东西宫苑的两方阴晴,“这都是你女儿弄出的,你赶紧解决……否则,朕就把你女儿带到这儿来。”
濛忆听到后一句明显皱眉。
燕潮想这样神仙父母,就是这样一点不担心孩子,只顾着自己逍遥,还躲避孩子么?
“…她弄出来的……我也收不了。”濛忆嗫嚅着,抬眼看了一眼燕潮,小帕子绞得转了好几个来回。
“…尺素上师就在凡尘…你可以求她。”
居然还是逃不过向十一师父低头。
燕潮不饶她,“你怎么连个小孩子的术法都收不了?必须收了,不收你就把你孩子带走!”
只要炽焰回南海,就不能控制紫川云雨了。
濛忆只得答应说试试。
“试试?”燕潮压着怒气,千年的神仙敌不过自家三百年的崽子?这怎么修行到今日的!
可能她脸色真的分外难看,将这南海的龙王妃吓住了。
濛忆瘪嘴忍着不哭,终是掉了三两滴泪,而后流成两行小溪。
这下这片晴的地方也下起了太阳雨。
丹辰厅也不想去了。
这人,不,这条娇气龙要好好哄着,紫川神址不能在她手上叫水泡发了呀…燕潮被浇湿了鬓发,馥姝飞快撑伞还是慢了一步。
濛忆哭着哭着还打个嗝。
天上一声闷雷。
燕潮:“……”
馥姝看对面的龙王妃哭啼啼自己也变了把伞打着,说:“别告诉那丫头我在这儿…我,我烦死她了…”
馥姝看抚额的燕潮,体贴道:“陛下,咱们先回宫吧。”
还能怎样呢?
这雨都有半尺了…
试想而后史册会书:谪星六年中,紫川城,无端阴晴分,雨半尺,晴烈日。
那谪星六年,真是个禁忌的年月,这时阴晴两分,东西泾渭分明,是否就已预示了而后几月天下战局的分野态势了?
这只是巧合,但一定会被涂抹书写成倾国之兆,亡城之预。
......
燕潮由馥姝撑着伞,东边霓桥在雨中柔柔幻灭。
她把伞给馥姝,抢了濛忆的伞向回走。
“你再变一把。”
龙还要打伞么?
看见她哭就烦!
小的跑去烦她儿子,淹宸宫,大的跑来淹燕宫,全都反了!
什么时候神仙能这么乱跑了?
她起了狐疑之心。
濛忆啜泣着重新变了一把伞,跟在燕潮后面。
燕潮奇怪,这龙王妃似个没主心的,让去哪儿去哪儿,还都自己跟着……
哭了两声就够了,她有那么吓人?
便命人送濛忆先回寝宫,只留馥姝一人跟着。
大约是龙王妃知道仪态了,雨成了烟雨,烟雨如雾,穿行其中倒似三册风雨,不似紫川城。
御苑里花残叶落,正鲜妍时从枝头伤坠,沾裹泥垢成踏,只见得黯红颜色嵌绿茵玉阶。
芳华错挂。
她拈起一瓣残红,恍忽间不知今夕何夕。
这一幕与金荠园每一个雨后都相似:
馥姝撑伞追她,她不要,自己打伞跑,专往露水多的地方踩,去拈打落的沥着水的残花。
会捡起许多残花,一个一个丢掉,然后碰见……
碰见殿下。
“栀儿。”
她没有回头,没有人会唤她。
“馥姝。”她把残瓣弃于草茵,“晚间命太医院首至旖冶宫请脉。”
馥姝微讶,请脉向来是循例三日一请,设在日暮时分…怎么改了,这是……
燕潮对她一看。彼此了然。
她当年在那夜用了点香……圣洇流估计把这都盗了去。
真是没品!
馥姝若她如此想,定也腹诽,这骂人即骂己,何必呢?
而馥姝不知,心下寒凉如浸了冰河一般。
圣皇舍得伤陛下身体?舍得在外物做手脚至于陛下要召太医查验的程度?
当初那样恩爱的一对,结发盟誓约,日夜相对情浓的,就这样撕扯成了最本来的面目吗?
就当作不识一般,陌路一样地去谋去害了吗?
可圣皇如今见陛下,情意……未改啊。
“陛下……” 她历过那三月,从军营到金荠,从她与他初相识到情浓,馥姝冥冥中觉到,太子与宠囚的真心情定,与今昔敌我对立,两国各主,两人都未放下对方。
“那是什么?”燕潮抬头,远远地云开朗睛的一小块天空升上了乌色燕形风筝。
馥姝看得清了,她斥一声:“还不快去查!”
旁边侍人听了,忙去巡查。
燕潮却也向那处去,雨渐停。
馥姝忙跟着去。
国姓为燕,燕国讳姓不讳名,燕子统称为乌衣或玄鸟,这燕宫内廷,谁敢将燕字掌控于一线之中牵制不休!
燕潮走在前面走得甚急,她心有预惑。
馥姝跟着,忽然燕潮停住了。
线断了。
风筝在面前坠落,明明看得见落得不远,但她知道,找不到的。
找得到风筝,找不到人。
这不过是一个小小挑衅。
圣洇流来紫川本就怀有吞天图谋,激怒她,只是其中一环。
那无间府说的卜辞也好,而今的风筝也罢。
便是随国书附上的信笺玉髓,也罢。
都只是挑衅试探。
可他到底要做什么呢?激怒她,她只不过关了他一日,那于他的图谋又有何益?
她不能将他如何,正如从前,他亦不能将她如何。
是为了报复,为了公平?
不止,远远不止。
燕潮看着燕筝落的方向,侍人捧了风筝回来,禀道,“人已不见,但奴等看见一个青衫背影,倒像是…是清露斋的陶姑娘。”
燕潮眉目陡厉。
......
“你是哪国的使臣?”
圣洇流换了真容,面前那日的无礼姑娘依旧无礼。
不过这回为利用而来,也就不挑剔态度了。
圣洇流浅笑,三分明月光,两分在江中,映得溶溶,博人心动。
他华服玉冠,衣上却无玉饰挂佩,一手拿着一只燕形风筝。
“可有薄面请姑娘一赏鸣筝?”
陶灵一知道“燕”为忌讳,但不在意。
圣洇流又道:“以筝为讯,互答名姓。”
陶灵一觉有趣,一点不知道这是目前让她落尽颜面又呛水的人。
她矜礼昂首,抿出一分笑来,“也好”。
圣洇流瞧她滑稽样子,朗笑更显豪迈。
纯粹因好笑才发笑。
若是这是他家栀儿…定会心动心痒。
可不是,只觉滑稽好笑,愚蠢近利不堪。
他递了线轴,知道燕潮大约能看见,就掷石子割断了线,然后忽悠一番先跑了。
燕潮只会看到这陶灵一。
但她也定知是他做的。
这样才好呢。
这样,为了这不长眼不长心的“公主”,燕潮再怎么想避他也不得不主动看他。
而她也该知道,该明白,践礼踏仪,本就不臣!
陶氏其心可诛,放之任之必成大患。
圣洇流提着金笼,装上盖着锦布,他只望她早些明白,不要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