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鸾鸟鸣,自在得妙音。
宛有清明台,般若落尘埃。
“师父就这样圆寂了。”小和尚也成了上鸾禅师。
所有的制度都不是表面那般繁花灿锦,山呼海喝,即使是一个只复了六年的新朝,也有陈旧的人心,惯常的逐利,和积陈的余悲。
这疮痍之世并未全然光复,人心之改只能顺乎时代,而不可多想回溯那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古时年月……
这也是注定的。
所以住持七岁不到便游历诸国,他的作用就是让今昔寺不被世人扫入历史的尘埃斗。
他正是注定,他遇到了朱儿,又遇到宸宫燕萼。
师父说他本该入仕,但世上入仕的太多了,何必又做一个弄权人呢?还是做和尚吧。
“今昔寺是自燕尔后两年便建起的古刹。”燕萼对他道,“册剑之都今改为长熙,今昔寺恰在其内,应会划为护国寺,你也可更好地守着它了。”
上鸾答:“如此,也更难了。”
他还是笑,“师父嘱我,不求扬名万千,只求存善存真,留得此箴此名,今昔寺便在。”
燕萼点头,“亲咫上人确是一代高僧。”
“燕萼!不许你躲本公主!”
这声音带的火气几乎燃了殿中的轻罗软帘,掀卷了大半,冲出个水灵灵的小姑娘来。
上鸾看她面相就不是好相与的,下意识抱好了紫金钵,里面的小猪被晃得醒了,动动耳朵翻了身,肚皮朝上仰着继续睡。
上鸾抱得更紧了些,袍袖盖在上头。
宸宫冷冷淡淡。“你无礼至此,也配你的身份么?”
上鸾心想这姑娘自称公主,却不知哪国的公主。
”你若再躲,我就烧了你这宸宫!”
燕萼冷哼道,“上次哭了半月,也只下了小雨,依你这跋扈性子,怕是术法难精。你便烧个试试,”
那小姑娘手势翻转几下,对着燕萼旁边的竹枕。
竹枕燃了火星。
燕萼看着她得意威胁的表情仍是淡淡,随手将刚饮的清桂茶浇在竹枕上。
他抬眸冷冷道:“闹够了吗?”
上鸾鲜少见燕萼露这般冷硬神色,不由为那小姑娘捏了把汗。
“燕萼你不过一个凡人,竟敢这么对我!”小姑娘气极,衣袂飘举而如火漫,满空都是热气,但不多时,火尽热去,还是从前光景。
他看宸宫不动如山颇是佩服,想来燕家亦为神裔自有规制之道。
没了术法的小姑娘只能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的破坏却也很强。
“气煞本公主了!你…本公主砸了你的棋盘!”
棋盘被燕萼按住,“你没了术法,有哪样能值得你跋扈?”燕萼竟还语重心长,“真是娇生劣儿。”
便松了手。
黑白棋落了一地,檀木断,玉残缺。
小姑娘也被这惯力扯得后仰,好歹站住了,犹还凶狠。
“你与和尚下棋都不肯看本公主…本公主今日也杀了你的和尚,看你下什么棋!”
上鸾被震得说不出话,这不仅是泼辣妇人了,这是……
“够了!”燕萼止道。
小姑娘手中幻出短剑。
“炽焰你疯了不成!”燕萼喝着,上鸾忙抱着钵躲避。
燕萼取剑与之相敌,上鸾趋此机抱着紫金钵从座下躲到屏风后,正偷偷瞄一眼。
一剑便来,白光逼人。
他忙撤回去,却是屏风微移,被剑气震得偏了三分而无划刻。
“还好宸宫会武,”他心有余悸。
现在这世道,除了神童还有神的疯小孩。
这是哪路来的杀神?
“燕萼你竟敢!”
上鸾听着就行,已经不敢回头去看。
燕萼剑指炽焰喉边一寸,“你也就这点本事了。”他收了剑。
上鸾觉得这天气该又要下雨了。
果然,炽焰声嘶力竭地哭起来。
燕萼从案边抽出早已备好的伞,也早已准备又离开。
上鸾瞧着应该无事了就从地上爬起来,想着小姑娘哭得着实可怖,让人不敢上前…
便就不上前,省得以为是可怜她更惹祸上身,径直从她身旁走过了。
“朱儿。”紫金钵里的小猪醒了,晃了晃自己的粉耳朵,就嗡着鼻子想要爬出来。
上鸾怕炽焰瞧见,忙把朱儿塞进去,又端着紫金钵离得更远些。
“做和尚的喜欢一只臭猪!做储君的喜欢养鱼玩熊…你们都是群瞎了眼的凡人!”
炽焰边哭边骂,吓得上鸾差点把紫金钵给掉了!
他念着阿弥陀佛,飞快跑了。
等到了听不见炽焰声音才小声对朱儿道:“她才是条臭龙,身上一股海水的腥味……”
“朱儿才不是臭猪,朱儿最可爱。”
粉色小猪拱开上鸾的手,顺势跳到小和尚的袈裟上。
上鸾赶忙抛了紫金钵拿袈裟接着,早忘了那是今昔寺传给历代住持的法器。
“你是怎么跑到南海海滨的?”上鸾问小猪,“你家在哪儿?你也是孤儿么?”
那日他离开今昔寺,按照师父所说的去游历天下……其实也就是混到燕国去招揽信众,好给今昔寺提提地位,省得真被世人遗忘。
但监寺师叔看着挺靠谱,其实也就是一个足不出户的住寺和尚,他连册剑的国土都没踏出去过,就更不知道怎么去燕国了!
于是他就不认路地上路了,就真成了“游历天下”,沿着涞江向西,不知何时看见了海才知道到了燕国的南海海滨。
然后遇见了这只小猪,又遇见了宸宫和国师。
宸宫是真的神童,也确实有仁爱之心。他与宸宫对谈良久,本都觉得身心愉悦……宸宫巡视完了自家的南边边境,他找到了给今昔寺贴金的机会。
但谁成想——南海上面的土地是燕家的,南海下面的水里的一切却都是南海泠氏龙族的……
而这回,水里的龙族,也就是炽焰她们一家好像上岸了。
然后炽焰就不知为什么一条龙缠上了燕萼,除了骂骂自己父母别的一个字都不说,也不像想要回去的样子。
“朱儿,你会写字?”
上鸾叹气之后,听见小猪哼唧,又注意看,竟发现朱儿跳到庭院的白沙地上踩了一行字出来。
上鸾看了,摸摸自己的光滑的头,不太好意思道:“朱儿,你写的是古字篆体,我还没学这个呢。”
小猪打了个滚,似乎不满意。
上鸾着急起来,道:“我抄下来回去对着古书看看。”
小猪看了看他,鼻子翁动似乎急躁,最后从头滚到尾,一个字也没给他留下!
上鸾:“……”
小猪又趴在白沙上,应当是累了,过了一会儿猪蹄又在白沙上写字。
上鸾这回看懂了,这是幅画。
卖书的摊子前面,有一位夫人牵着女儿,女儿气得别过头不看母亲,但那位夫人根本没注意。
朱儿指指这幅沙画,又画了个下雨天。然后指指宸宫殿的方向。
上鸾恍然大悟,“原来那条龙是被她母亲忘在卖书摊子边上的。”
小猪哼哼两声,点点头,又画了一幅。
这回是一对夫妇相携出游,丈夫拿着夫人的团扇,妻子拿着刚买的书。
后面远一点的是被落下的小孩,那两个为人父母的年轻人好似忘记了自己有孩子……
“原来,她爹娘是这样的糊涂蛋呀…”
上鸾啧啧,捧着朱儿忍笑起来,忍了一会没忍住,笑出了声。
“轰!”
一声惊雷,雨水如倾。
炽焰又重新开始哭了……
上鸾捂住嘴,等了一会看惊雷不是冲他来的之后就笑得放肆,抱紧了朱儿道:“让她哭去,咱们不理她。”
朱儿舔他一口,哼唧起来。
上鸾道:“咱们找吃的去,一口都不给那恶龙留。”
......
燕萼走到中庭,推门便是湖心亭,不比旖冶宫围楼供梧桐木那样宏大,宸宫中央只是微景亭阁。
据说这样的亭阁理念是陈国建十里水廊的一位画师所提出,在燕宫宸宫建楼景之初便请他设了这微景亭。
开屏为廊,开门为景,湖上梅花石为路,中央飞翼亭。
在他刚习字时常会来此练字。
现在么……
他看着亭中石桌上玉碗里的正游的一尾鱼,看了良久。
不知为何,他每每看这尾鱼,都有一种牵绊感。
就像这鱼来寻他那样,在他幼时就日日浮在水面看他,连着被捞了多少次都不知,他终于将它养起来,它已遍体鳞伤。
宸宫令说,这不是宸宫建时放的鱼。
可若不是建宫放生礼时的……就只能是,从水渠过来的。
宫城依龙脉凤山为据,自是紫川之高处,从宫城流出梧桐金箔叶,也从紫川街巷流出妆花残瓣,水从上往下流,鱼却要逆流而上。
逆流逆势自是要付出代价。
他把手放到玉碗里,小鱼游来依着他。
他笑了,却落了一滴泪。
他莫名其妙,拭了去,“这是怎么了?”
似乎碰到了什么,但又抓不住,留不得。
碧玉碗里白游鱼,鱼抬头碰他的手,亲昵又珍重。
他又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对着不说话的生灵说话了。
“我们见过,对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