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人,别刻了,您身子才好,这一时不好好将养,又该病了…”
东楼洛穿着夹衣在窗前刻章,他眼睛好,都未用玻璃镜,就信手拿了刻刀,只是病体难有气力,刻的力不从心,总也不满意。
听了侍人如此着急,他也只能放了手上活计,“将药拿来吧。”
“您若日日听小人的也不会病成这样。”侍僮略高兴了些,飞快温了药,“这药定须按时服方才最有效用…您就是不听劝!”
东楼洛接药碗,“好了,别说了,数落得我头疼。”
侍僮住了口,“这都是为您身子着想…唉,也不知能否根治。”
“我可不望根治。”东楼洛顺口道。
侍僮疑惑。“您说什么呢?这哪儿能开得玩笑?!”
东楼洛再未言。
“公子,侍君大人来了。”门僮报来。
东楼洛放了药盏,“哪位大人?”
“是沐大人…”
“舍人先将药喝了去。”
东楼洛饮了最后一口,“快扶我去迎罢。”
侍僮心中愤懑,这些侍君大人真是锦绣绮罗中的公子少爷,半点不通世故,来宽慰几句便显他们人品高洁么?
一无物赏,二无外优,非让他们舍人支着这病弱身子去守礼制以卑迎尊,这今日来一个,明日来一个,怕是他们舍人的病就别想好了!
燕宫的公子大人们最好互不挂牵,善结而人诽谤为成党,疏陌方得明哲保身……
他们这些得宠的,有功名傍身的自是不畏,可他们舍人呢?可不就是个珠玉局里的玻璃皿、碎玉碎珠,陪葬的都是他!
唉,他们不过是燕宫中的点缀萧草,僻静陋院求生存,怎就,这么难……
“沐大人…”
未待东楼洛出门便见沐停自己进了院门,沐停忙上来扶他,却又因一手抱了书,只道:“你在病中何必在意这些…也是我疏忽了,该早些进来的,累得你下床来…快,扶你们公子歇着。”
东楼洛倚床而坐,咳了几声,“沐大人屈尊至此,不胜惶恐。”
沐停放了书,慰道:“太医经诊如何?想来将养几载会好的。”
“左不过这般光景,也不必强瞧岐黄…”
东楼洛移了眼,目光放到一侧沐停的书卷上,“大人总是栋梁之材,博涵雅士,所能看之书也是我等未闻的…”
沐停知他抑郁自卑出身,也未多解释那不过是古籍燕字谱画演卷,是讲些古燕医数文法而已…
“你这间屋子敞亮,难得人心里也高兴些。”沐停看到南侧有一扇雕花格窗,“这是新开的?”
“嗯,”东楼洛抿唇有了一些笑意,“前一年,陛下看臣居处少光,不便刻章,命西宫督办修了这个格窗。”
沐停笑对他,“陛下体贴你,你更须保重。”
“是,”东楼洛称是,“陛下收留,臣不忘恩。”
沐停欲辩,但还是止了,心想这般人,辩了也无用。“那舍人好生修养,本君便不再多叨扰了。”
待得沐君走了,东楼洛静默良久。
“他们都是世家公子,我岂敢与之亲近言语。”
“舍人这里何必!”侍僮劝道,“那待诏,应诏不都出身寒门?还有乐坊伶人呢!”
“您可是于陛下有恩的!”
“恩?”东楼洛,暗了眼眸,“哪有挟恩求赏的…我虽寒微,也不至此。”
侍僮叹他,“您总这样!何不学学那灵一姑娘,有哪样她不敢要?要我看那陛下能这么纵她,也是有愧疚之处,否则…”
“咳咳,咳咳咳…”东楼洛咳得厉害,侍僮忙为他顺气。
东楼洛缓了缓,“我本是街巷的贫贱人,比你们还贱上三分,轻上两分,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如今,衣食饱暖,久病有医,已是上天垂幸,我不求别的,陛下能来看我几眼,便是当即死了也值。”
“我这身子…怕是年关未至就没了,我瞧那沐大人是个善心的,你们跟着我一生不能出头,不能有高禄厚享…待江应诏来了,或者陛下,咳咳…咳,我便去说,这几年,实在也难为你们。”
他摩挲手上未完的小巧图章,“陛下肯来便好了…”
南窗开着,窗上檐下折扫一道霓影,是日光碰到檐上琉璃瓦,弹出的散虹。
沐大人,还有这宫里的许多侍君,都是楼上琉璃瓦,琉璃虹影,唯他,是窗棂之下的覆痕,透不得光,也无那样放大光芒彩环的透亮气宇。
陛下人中龙凤,天之骄子,所配之人必是英武非凡,智比诸葛,这些灿如珠玉的各色侍君都只是待君,是囿在园中的景观花卉,那她真正所认的丈夫,凤君,又能是谁?又有谁配?
昙雪君么?
他想到那个画中人,宫中多无人能见其真容,但他机缘际会,看过一眼。
昙雪君入宫之时左手提竹篮,篮中乌云猫,右手拈香囊,据说香囊中是从花神庙带的花种…白衣配幕遮就这样随意地走入了昙雪居,走入了燕宫,于今四年不曾踏出。
起初也有人好奇,想去探访,但都是入得室内,优昙满屋,隔晶帘竹屏,闻听猫困不见人。
宫中侍君多是世家公子,知礼依矩,也不便多扰,只是优昙满屋,幽香浮沉的传闻愈传愈奇,明明无人见过,却把画中仙,相貌不似凡俗证了个十成十…
有一回天气晴好,他也曾出门,去了渊楼和瀚楼之间的一小片草茵林植,本是于楼阁处填补的景木,都无亭台可供歇坐之处,萧草也不茵,背阳生得稀疏。
只是那一日他看得不同,白衣男子立在楼侧,脚边的乌云小猫蹭着草茵。
那人提着竹篮,躬下身小猫便跳进竹篮, 他不过一个侧影立在那儿,仿佛周围一切都焕了光彩,那草茵也镀了光,浩荡楼阁也退了万步,只有那人在中央。
东楼洛看得震然,所谓画中人,迁谪仙,便是如此了。
一眼便知此为昙雪君。
后来昙雪君戴了幕遮又走回住处,他的目光仍追索着,昙雪君所到之处,都因他的到来有了层幻光,那是人间与天上的中间,是美好与虚象的边界。
而他离开的那片草茵,就化了原形,黯淡无光,稀松可怜。
东楼洛想着,燕宫之人,多是明珠玉玦,随意一人都是君子灼其华…他处其间实在不符。
“公子!江应诏来了!”
江若风已步入院内,三两步就到了他床前,关切道:“哥哥怎么又病了?”
他道无碍,咳了一阵儿道:“你不必挂念我,今日是该与剑凛大人学武的不是?怎能误了?”
江若风不过十五六岁,还是孩子气:“剑凛大人不想教,我也不想学,正好过来陪哥哥。”
东楼洛听了吓了一跳,问,“怎的不愿教?又怎的不愿学了?”
这剑凛如今虽是侍君,但陛下新得,也是颇受青眼…若风小孩心性,且莫得罪了才好。
“哥哥别担心,”江若风解释道:“剑凛大人本就是…”
他附耳过去,“陛下强留的。”
东楼洛皱眉,这燕宫还有不愿留之人?便问“你如何知道?”
江若风摆手得意,“我问的啊!”
东楼洛:“……”谁没事问这个,还这么直接。
“剑凛大人本是来刺杀陛下的,后来不敌陛下,就被迫留在内廷了,陛下嫌他不能干别的,就物尽其用让他教习武功罢了。”
“宫里哪有人愿意和这样的闷木头学啊?我也不愿意,他还懒得教呢!一套剑耍的是真好,难怪陛下留他…但是太快了,根本看不清,现在陛下把地调去教宸宫了。”
江若风想着剑凛那严肃样子就不爽,也不比他大多少,就武功如此了得,还好去教宸宫了,让宸宫好好治治他!再年轻有宸宫年轻么?宸宫可是天灵试承认的天慧之人!
“洛哥哥,”江若风认真对东楼洛道,“我今日就在待着陪你可好?”
东楼洛慰怀他的关切温暖,但还是道,“你有自己寝宫,尚宫大人若查呢?只待会儿,将晚时可要一定回去。”
“尚宫姑姑疼我,不查的,”江若风耍赖,“便是查了,陛下定然通情理,也不会罚我的。”
他听了哭笑不得,“陈大人才几岁,你也唤她姑姑了?”
“那也无妨,”江若风想了想尚宫姑姑听到这称呼的反应,“她可周致体贴了,也大度,难怪陛下器重她…”
江若风又翻出些陈年旧事,“据说,陈尚宫是前陈的郡主呢。陛下当年复国朝,册剑而后复立,本要给她复郡主位,但她给拒了,说只愿跟着陛下…”
“陛下值得很多人追随。”东楼洛阖眼,“我有些困了,你待厌了便回去吧。”
“我才不厌,哥哥快歇着吧。”江若风在这儿,连东楼洛的侍人们都全放了心,都退下去。
江若风看东楼洛歇下了,就去玩窗台上的章印。
“哥哥又做了什么好东西。”他玩着章,找了张纸沾了朱砂,印下一个模糊的印痕。
他拿了纸猜,“凭…赖,东主?”
这是什么意思?
浅光过窗漏床前,纱帘卷,东楼洛侧身朝里,阖目浅浅泪痕。
燕宫每个人都爱她,她却不爱任何一个。
......
沐停回了寝宫发现书僮已将书取回了,他想到柳兄走的急切,思索着近日许不太平,右相鲜少催成这样…
长宁岁贡之事敲定下来,诸国来往有了正当名头,可不要又起风雨…他轻叹,这当年的盛事千秋名到了如今却是鸡肋,乃至烫手山芋了。
毕竟燕尔之后百年,燕还是六合霸主,圣国尚是东夷臣,元国不过些小西蛮部落传到了如今,诸国并立,谁都想吞了谁,谁又轻易吞不得谁。
拉据还是拉扯,经年小打小闹还是一朝陈兵压境,苦的还是百姓。
他把书册搁到一边,忽想起涣王来,当日的太子继了位,成了中原不二霸主朝闻皇帝。
不知这位潜龙时就已有不俗政债的英主,能否善待他那毫无野心的兄长?
也不知会否因他之事,牵连涣王。
他是自私,对不住这此生的知己。
沐停郁了神色,忽地脑中有闪光电石一闪而过,登时心头警铃大作。
右相急征,陛下向国师商讨,长宁岁贡已定…有一个人,是不会真正定论才入紫川的……怕是早就到了吧。
当年的太子若来,那小姑娘,又该怎样呢?
他不敢想,金荠园中,太子的目光过于爱忱热烈…他是不会罢休的。
陛下立国是以叛圣太子,在圣营釜底抽薪为基,这使得当时太子被十二支金箭令急召回朝,而后险被赐死,最后继位也被疑传弑父篡位…
这等深仇大恨,加之当时被弃蒙欺,还有宸宫…
这可怎么是好,陛下才有几年的安宁,怎就又成了这境地?
案上书被搁得不是很规整,叠压放着露了下层书面的书名,一本是《纵横》,一本是《簪殇》。
“纵横入朝强为听,簪殇舍芴伴君明。”
他还是选了最彻底的进退,不论她是皇还是凰,他也不退一步。
圣皇,你便来吧。
爱她的远不止你一个,至少,至少,我陪她了五年,我们都陪了她五年。
《簪殇》写燕尔时代的文典文风,侍人开扇,卷了书页,他将《簪殇》抽出来,就吹得翻开大半,手定页处,是一句古辞。
“思君脉脉无归程。”
他未想退路。
......
燕宫之中,出奇之睦。
这有赖于西宫国师大人的有能治理,也有赖于燕潮的看人眼光,都是些人品贵重的公子君子…他们一半为燕潮,一半为为官。
为官的也有入宫的,比如从前中堂侍郎就由京兆尹引荐入宫封了待君,便有两份俸禄。
当然有些忠义之士不为俸禄,而是为君王能更重视更快地处理他的议案,如此便想住在宫中,这样能时时劝谏,监查君之作为…基本有这念头的不在惜自己名声的忠义之人都进不得宫,因为陛下也是人。
在朝上被死谏话谏已经有够烦心的了,回了宫满宫都是上朝时看见的朝臣,还又跟你接着说朝上的来议完的事……这谁能忍?
所以国师多住西堂,只每月初去西宫点卯总结一下后宫事务,但还是诸事缠身……
这宫中真正悠然不在乎世事发展和身边变化的只有那活在人们瞻仰目光和离奇传闻里的昙雪君了。
“你问我为何不出去?”昙雪君在他的雪居浇着花。
他确实容颜如媲天神,乌发三千还泼墨,琼鼻高耸若山峦,眼眸不似星子,倒似烟青的尚在溪水里浸着的清亮雨花石。
他执玉盏,骨节分明的手没有多少血色,一倾一仰,杯盏尽,袍袖隐约云纹线。
“他来了么?”他略笑了笑,薄唇轻轻一抹弧度,勾出雪中春色无边。
分明雪中人,修是飞仙影,然而略一动摇,有了表情,便是神庙祷像堕落,坠了无边烟火。
却又不食人间烟火。
永永远远与人世疏离,又永永远远为人仰望迷恋。
是神在诱人堕落,还是无情偏动人?
乌云猫通体黑潋无一丝杂色,那颜色不是单纯的死墨,而是初开封的刻墨,一小块下装入砚台,细研细斟水调出的润浓墨沉。
像积满了雾气的黑越之林,在夜尽沉之前的模糊微妙。
若是雪居的帘子都卷一半,让微光透进来,那这小猫又成了墨金酥样的狸奴了。
点点金辉缀满它的每一根毫纤,像背了一整个太阳的魇足。是在睡觉。
不过它是不屑的,你的主人也可能是不屑的。
小猫碧蓝色的眼看着主人,不撒娇不献媚,也不冷傲不无视,像是交谈一般,这一人一猫,都理性到没了温度,对视得诡异宁静。
“你饿了?”昙雪君撷下一朵未开的昙花,“委屈你了。”
小猫不满地发出呼噜声,有了隐怒。
“再忍一忍。”昙雪君把花放到它面前,“不日就有尸山血海,饿不着你。”
昙花被撕成碎片,猫叫凄厉尖鸣,将半壁的花架尽数打翻,从掩着的木门缝隙跑走了。
“那你自己去找吃的吧。”昙雪君目送它,又道“来人,将这里收拾了。”
侍人低头进来,只看见帘影重重。
却也惯了,打扫毕了也就退了。
竹小篮里卧着乌云猫,画中人还是画中人。
只是小猫睡得魇足,睡梦中伸出舌头舔尽血渍,它做事从来干净。
都不用处理尸体,尽在腹中了。
这次也饿了太久了,根本吃不饱,下次一定要吃个够。
昙雪君知它所想,将开败的昙花瓣瓣剥开洒在它身上。
乌云猫不满地睁眼睨他。
“去去味。”昙雪君走入内室。
小猫抱着花瓣睡了,旁人看了,也当是只好乖的猫咪呢。
雪居一面是玻璃屏,屏外未遮帘,光折玻璃送竹篮,猫咪睡好梦。
长日终没时,光昏稀渐微。
宫墙瓦上琉璃盖,投下长长黯淡影。
诸君心思各不明,或是碎玉珠屑为人轻掷成殊缺,或是处荼靡室片叶不沾染,杀人不见血。
为所爱者,所爱不分明。
为所利者,两处奔劳命。
为所心者,疑云疑影,暗沉惊心。
昙雪居入夜,优昙开。
丹辰厅坐着未得偿不甘休的灵一姑娘。
旖冶宫的脊兽旁趴了一只诱夜莺的肥猫。
同一夜光,无人有心赏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