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洇流笑声清越,好似旧友一样自然温切。
燕潮踏出一步,又退一步。
“圣皇扰无间府,是何居心?”
她又要装陌路人了。
“来看儿子。”
圣洇流痛心疾首:“你怎能因他生父是朕就如此苛待?他才几岁,你关他入无间府!”
燕潮不上他的当,冷冷道:“此为燕室内政,圣皇无权相诘,燕萼生父已死,并非你朝闻之子!”
圣洇流脸上写满了不信,他不无鄙夷:“你还咒朕已死?你好狠的心!”
反正他是揽定了燕萼生父的身份。
燕潮:“……”和他说不通。
“这是燕国。”燕潮忍无可忍地露了面。
圣洇流尽力遏制自己扑上去的欲望,六年了,终于又见到她了。
“你少给朕放肆!”
圣洇流:“……”
见面第一句话,就这个?
他睨了凤目,这六年,她一点也不乖。
“把太子还给朕!”他一丝不让,“客燕六年,朕已给足面子,待朕回朝亦要将太子带回。”
燕潮就想不明白,她都不解到直接问出了口:“你怎么就那么相信燕萼是你的儿子?”
考虑到燕萼的长相,她又补一句,“人有相似,物有相类,算不得实证。”
“你爱的是朕!”
“那又怎样?”燕潮话落睨看圣洇流。
她将旧日之语重叠,出口一模一样,“娶她不是因爱她,朕也一样。”
“朕与圣皇一般,都明白这个道理。”
圣洇流低首不语。
燕潮认为他无话可说,心想不过如此,他们对面而立,与别终究不同,那年太子与宠囚的嫌隙,不早就预示了今朝?
他们不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不是文人墨客热衷涂抹的佳迹,那不过是敏感至极荒唐至极的乱世露水情罢了。
他又能说出什么呢?
都不会盼他说什么。
燕潮心头空茫,本以为会难以为言,情难以堪,却原来,自己未有那样深情,就像他未有那般情深。
都不过是碌碌世尘奔劳命,难装情圣。
燕潮黯淡目光,道:“放圣皇出来,送驿馆。”
圣洇流听这话,额上青筋跳动,以礼相待,才是外人。
她这是要真的,不认前情了。
机关启动,立柱收回地砖。
圣洇流不管不顾自后拥住她,耳鬓厮磨一样制住燕潮挣扎。
她戒心不低,却还是叫他得了逞。
当时这时,对换罢了。
“放开!”燕潮并未叫人,机关在外启动,谪星皇帝与圣国国君不能有前情。
再多的坊间传闻,再多的心照不宣,心头默认…都不能坐实。
“燕潮,”圣洇流在她耳边道:“朕在来时的路上算了一卦。”
“你猜是什么?”
她在推拒,却未反感。
她不看他,却眉眼柔软。
朝仪褪了一半,眉飞入鬓的严妆,眼尾飞红蘸金粉,像散落的初阳光泽,落在粉樱上。
他忍着不去吻她,忍着说狠话。
“屦校灭趾,为是无咎”
燕潮决然转身却被早有准备的圣洇流顺势抱在怀里,他仿佛又是那个掌握她的性命的太子了。
圣洇流:“你不乖,上天警示提醒朕,别太纵你。”
燕潮怒极,一把挣开,扬手就是一掴。
却未打到脸,拍到了襟前玉挂,倒震得手疼。
圣洇流却也动弹不得,襟前玉挂环里被一根细银针扎入半寸,不知是否喂毒,他忌惮着六年前的迷药,不敢动弹。
燕潮冷哼一声:“有些人请他不出,关着却愿意,那便遂圣皇的意。”
便甩手即走,门外下了断龙石。
“嗡”地湮寂了一样。
圣洇流伸手弹了弹那银针,半试探地拔了下来。
什么事也没有。
圣洇流有一抹淡笑,又化无踪迹。
他颈边还是燕潮靠过来时脸颊柔软的触感,心痒心软万分而只想忆。
他想,燕潮怎不听他说完。
他是卜了两卦的。
一卦是说来吓她。
一卦他不敢言。
水火既济,震上去离。
非夫妻吉卦。
燕潮气得不轻,她占卜之术不说上乘,但也不至于连卜辞都不懂,圣洇流好胆子!
“履校灭趾,”是指木枷和脚镣。
“无咎”?敢说无咎!
真是披得好一张人皮,到她这儿来招摇了!
“陛下…”馥姝面色不安地立在外面,身侧的燕萼分明是听了个完全。
燕潮知这孩子早慧,这生父死不死的托辞早就不信了…可听到一回事,见到这又是另一回事。
她蹲下身与燕萼平齐,“萼儿…”
最终也只是摸了摸儿子的头,未开口。
“母皇!”燕萼喊住她。
那小人儿严肃的样子活像断龙石后的那个。
“儿臣不问,”燕萼道,“只愿母皇释怀,不为别事伤愁。”
她木木地点了头,由着馥姝扶回宫去。
......
柳鸣夏且径去了内廷,将那清露斋的不顺心事也忘了大半,待走至博渊楼,见沐子休从侧道小径穿花而来。
“子休你又抄近路!”柳鸣夏帮着他拿书,沭停抱了一怀的书,身后书僮也背了一筐。
他道谢,“子蝉兄今日倒早,走路生风,谁气着你了?”
“你在博瀚楼里读圣贤书,自是未见着那等恶妇!”柳鸣夏这刚忘了三两分的气也又提了起来,不过并不想为此浪费口舌。
“罢了,少提这糟心事,你这也不是回寝宫的路…去哪?”
沐停回道,“听闻东楼舍人病了,陛下数月未见他,想来宫中人多会薄视…这下正好穿这花径走一走,也就到他那儿去了。”
他们并着向前走,“难得咱们有心。”
柳鸣夏忽有感而发,“这照理啊,咱们都是陛下的人,若是真的后宫女子,该倾轧妒恨的…”
沐停笑了,“那咱们更该互相照应了,这宫里谁比得昙雪君…侍君也好,应诏,舍人也罢,于陛下,怕都是一样的。”
“也许,昙雪君也是一样的。”柳鸣夏深思道:“这是与你谈,子休,我怀疑这是陛下的平衡之术,或许,根本没有昙雪君这个人!”
“什么!”沐停一惊。
“你想啊!”柳鸣夏引着他,“后宫诸人谁见过他呢?还有那花神庙供奉的飘渺身份…多像陛下的说辞…”
沐停见他越猜还越信自己猜的,忙止了他,“子蝉兄快些打住,这昙雪君是否存在,于你我都无太大干系。”
“说的是。”柳鸣夏也就不猜了,低头看从沐停那儿分的书,“子休最近学琴么?”
沐停手里有几部琴谱,笑道:“博渊楼,博瀚楼,还有民间的天一阁,灵文塔的书都尽看了,实在无事可干,正想着去看了东楼舍人就去教坊司寻寻谨临,学个琴曲也是好的。”
柳鸣夏气得拍他头,“无聊不知随我上朝?跑去和谨临玩儿!你俩就天天玩吧…”
“就我可怜,给右相办事受陛下猜疑,给陛下传话又要给右相再多办事…”
柳鸣夏烦着,转头沐子休还笑更是气,气后又奇,“你却为何不入仕呢?”
他似抓到什么,疑道,“当年琼林苑你亦是那一届的魁首…”
沐停顿了顿,认真解释道:“朝政非我爱,诗书方动人。”
“虚伪!”柳鸣夏指指他,揶揄道,“你是为多看见陛下吧。”
沐停不语。
朝野为政,纵是心为陛下,但已被划了立场言语,不能毫无嫌隙地与她一个所想一个情境,他即使不能帮她什么,不能阻她什么,但也不想白白有层隔膜。
“在这里就很好,陛下总有来的时候。”
沐停道,走着走着,眼前垂了一片柳荫花障,他见之心喜,才拨花别柳穿过去,又是开阔白玉阶。
“这内廷这是怎么干的事…”柳鸣夏看沐停又抄小路,心想还是他沉稳,他们都孩子气!
“子蝉兄今夜可是要去右相府?”沐停回问。
柳鸣夏定住想了想,还真是!忙把书抱着跑,“子休我就不陪你去了,书先放我那儿你晚上拿…真是气昏了头,耽搁到这儿了…哎,本只来换件衣裳就要去的。”
“子蝉兄莫忘了备案!”沐停喊着提醒。
“知道知道!告诉东楼舍人我本也要去的…”
“…你且去吧,”他看着柳鸣夏跑得辛苦,忍俊不禁。
又对小僮道:“你去将书放回去罢,不必跟着我了。”
“侍君…那这书…”小僮看向他,手上还有几本。
“不必,”沐停掂了掂,“不重,但你再带了去就重了,回去罢。”
小僮应了。
沐停又走回那花障,柳枝软长,摆飘摇络风声,细莺燕雀稍停,他轻抬手,拨开发上软花荫。
细细藤络金银仙,漫漫未开卷夕颜。
方寸之间一苑中也有生机盎然,自在余生长。
那一日的小姑娘,也是在一个精致庭院,拨花分柳穿溪障。
不过她在树上只看天上,哪里知道远远的亭阁他经过,一眼就失格。
金荠园应涣王之约,三生有幸的却是得见惊鸿一面,说是恰巧,说是莫名,说是疯狷,他都认了。
涣王帮他入燕,而后十余载情谊断绝。
他们都怪不得彼此。
就像这世事,哪里就一眼到头过…
风吹漫漫花叶卷,障蹊重重。
他在燕宫,所见的陛下,与当日的小姑娘又有几分相似?但还是不由为之,愈陷愈深。
可这燕宫之中,谁又不是呢?
那病重求一顾的东楼舍人,那鸣琴不止凤凰吟的谨侍君,即使是子蝉,看陛下时, 总有难见的苦涩与柔光。
他们都在强装。
但都不必强装。
陛下之心,从不在他们任何一个身上。
不愿认罢了。
风穿回廊扫瑟叶,秋近。
该去看东楼舍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