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堂中,偃狐在主案前以手支颐,半眯着眼不知沉思还是入睡。
纪侍君在侧抄写,吴应诏在打算盘。
燃香仍是荔枝沉水,整个西堂都敞亮透明一般,光穿进了墙壁甚至人的面庞,一切显得高华肃明。
她不由啧啧,这老古董倒真把几百年前那套搬回来了。
侍君,应诏行礼后悄悄退了。
偃狐最烦人打扰他睡觉。
燕潮最烦人在她来了之后还睡觉!
她道:“再不醒把你的榉木盘子摔了。”
“你试试。”偃狐睁开眼。
“我燕家的古董,摔了也是朕的损失。”燕潮看他还欲阖目,疑道:“你这是怎么了?”
细想了想,问,“可是在南海…”
“无碍,”偃狐拒了她的猜测,“不过是受了些许影响。”
燕潮点头,“那小子还在无间府?”
“你的儿子你不清楚?”偃狐打了个哈欠,变了个铜镜出来整仪容。
燕潮有些不满他的随意,因这随意恰是了解,心有酸味冒头,“他唤朕母亲比唤你“亚父”不知少了多少句。”
“谁叫您是陛下呢?”偃狐用黑底银丝线绣修竹的发带束了发,“为君者,贪何无妄之情。”
“你又讽刺朕,”燕潮却又语气淡淡,转了话题,“那位上师…”
“与宸宫甚是投缘,相谈甚欢。”偃狐翻翻账本,“你还是先把那小子拎出来吧,这边阳泽德辉,那边霡霂小雨,这要久了,又该人心惶惶了。”
东边日出西边雨,确实不是办法。
“虹桥!有虹桥!”
“陛下,国师,您看!”
燕潮:“……”
偃狐:“……”他吃他变出的梨,不发一语。
燕潮来看他,鄙视地再看一眼:“你就不知多变几个?”
“您富有天下,做什么抢臣子的,有失体统…”
吃你的梨!话都不说清…
门外虹桥霓彩, 架于东西宫之间,西宫是此,东边的宫殿,就是宸宫了。
那个小丫头至于么?在宸宫哭那么久,搞得半个燕宫在落烟雨!这要长大些,还不把她宫城都淹了!
那儿子也不省心,去南海巡查,平定了南夷叛乱,可奖。
然而,怎么就把水里的龙公主招上了?现在被缠上了,自己甩不掉倒好,跑去无间府享清宁,让她去哄那个小丫头吗?
“陛下,那边正下着雨呢,快先等馥姝姑姑带了伞再去。”
燕潮:“……”
她伸手,手上雨滴砸下犹有力度,这雨时大时小,看来那小丫头又开始新一轮的哭声了。
唉,偃狐说他不便出面,这不逼她自去求十一师父么…
说来十一师父,也六年未入紫川了,也不愿见她了。
馥姝撑伞过来,雨已漫过东墙。
“陛下,”馥姝劝,“宸宫也是不得已,这南海公主之事也怪不得他…”
她偏过头看她,“你也认为朕怪他?”
“他才六岁呢。”燕潮垂眼,“怎的就被众人架上了这样的名头,怎的,世人就以为朕疑难他了。”
“皇家着实荒唐难堪。”她转了方向去了晴空之下,“改道去无间府。”
一雨一晴两重天气。
一朝一夕何时终矣。
天家,皇室,母子。
本是她,一意孤心要生的,十月怀胎去护的,一朝分娩,就站到了对立面。
这朝臣逼她,也逼她的孩子!
逼她们孤儿寡母,非让她们反目才罢休!
“陛下,”馥姝欲言,又住了口。
无间府路远,便是知道圣皇已到紫川又知何?怕也只是无波无澜地罢了,道一声“朕知道了。”或什么话也没有。
毕竟她这几年,一向如此。
宸宫出生后,朝局渐稳又渐覆。朝议也呈两极之势,宸宫讲侍和太傅,少傅比五堂的正品都令人眼红,引人争抢……
林相,这个从龙功臣,又有起复新君之势,到底,到底不过是欺陛下是女儿身。
而陛下也是知道的,知道,才更无力吧。
馥姝收了伞给身后宫娥,手上拿一件披风跟上燕潮,无间府是燕皇室的牢狱,因燕皇室是神明后裔,所以自然不同别国,他人不过天牢死牢,而燕家,直接堕入“无间”了……
倒不是陛下多狠心把宸宫关进无间府,那不说陛下舍得,朝臣也不从啊!
这是宸宫自己躲清静。
他自前年历过天灵试,去岁主中堂,这空空荡荡无间府他刑案中堂还有何来不得不成?
至于为何在此…燕国虽是神裔立国,而神迹也只有三处,一是陛下所居寝宫旖冶宫,是早年燕尔之母,即神凰的寝宫。
其二是谪星台,是当年少狄求凰祭祷之处,再有,也只有无间府了。
据闻神凰自焚于梧桐台,魂灵拼命挣脱而不得,最后魂灭神消殉道,遗下的神髓,就落在今日的无间府。
神凰以神消魂灭的代价,也只从梧桐台走到无间府。
到死出不得燕宫。
燕潮心有触动,这开国故事被涂抹粉饰千遍万遍,传在他们这些后人耳中,还是改不得的惋恨。
那不是一个神明,一个国的瑞征,那是他们的祖母,太祖母,是血脉之源!
怎就这般地轻认了,以为传奇,以为传说,并为神裔而沾然自喜?
少狄囚凰得天谴英年而丧,而后燕尔两百年,看子孙一一亡故,六亲缘绝,他创万古文明,千秋明火又如何?
百载孤寒,一生寥寂。
这难道不是报应么?
燕家代代早夭,代代天慧,周而复始,天灵试写不完的判词,均灵试喝不尽的口彩…孩子不是孩子,大人不是大人…
太一神真在看着么?花神祠妖异,四季花皆于一朝放一朝散,绝情而无余地……
燕国太古,太过忌讳。
六年前复国之时,有高士断言,燕国强续,而续下的此燕非彼燕,假燕非真燕。
强续违天命,逆天代价不是谁承受得起的。
照例该抓起来拔舌处死,示新朝威严。
但那高士已然九十余岁,燕潮就不做处置希望他长命百岁,别看后世,省得气活了多难受。
此燕非彼燕,真燕或假燕?
燕潮警然,心有后悔,该杀了才是…正走到无间府前,如谪星台是高塔是以升旋仿天之势,接天迎仙,以司祭祀。
这“无间”由是“下堕”之意,故在地下九重,是为无间。
只避个清闲,自不必去九层,九层深冷,成人都受不得…
她道:“馥姝随朕去,余者在外。”
“是。”
她拾裙而下,手上金线串玉髓到织锦纹凤图案裙边也略咯手,这才发现,朝服竟只换了一半。
摘了冕旒,竟就过来了,那偃狐自己照镜子也不知提醒她!给他那么多俸禄真是白给……
抬阶而下到一层,石壁后转便是一层的主堂,正要转去,便听一声童声。
“你,是孤父亲么?”
燕潮险些摔倒。
这死孩子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你竟是知道么?你母后告诉你的?”圣洇流甚兴奋。
燕潮:“……”
她燕国的宗狱,什么时候这么疏漏了!怎么连……连他都无声息地进了去!这…
一墙之隔。
子对父。
燕对圣。
主堂之案辅陈几十本奏折,面前皆是断龙石,铁索栅,刑狱悚然。
案上白罴幼小,趴在案上的锦褥上睡觉,其侧,小小孩童反是沉然气质,朱袍暗沉质地,幽幽潋出风凰纹样,眉目间,像她。
眼眸生动间,又与他无二致。
“孤母皇不问此事。”孩童一本正经,说的绝情,“便是孤父又如何?擅闯无间府就是伏诛之过。”
圣洇流:“……”
他这孩子未免天真了些,该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人物,不是他一个得了天灵试顶级批语的小屁孩就能轻视的,尤其是他爹!
“宸宫以为奈何得朕么?”
那得了天灵试四百年中第一的小屁孩来抬眼对他,只摸着小白罴:“那圣皇可想好如何出来了?”
燕潮听言好奇,偷偷着墙边瞄了一眼。
险些笑出声来。
无间府哪那么容易进,哈哈哈,让你进得出不得!
她心想无间府是哪个人才修的,定要好生嘉奖…
忙拿锦帕掩笑。
馥姝惊奇,陛下怎么高兴成这样?这好像还是,幸灾乐祸?
“陛下?”她疑道。
“嘘!”燕潮仍笑得开心,又忙示意她噤声,拉她贴着石壁瞄那铁栅栏。
那一瞬间。
馥姝仿若又回到六年前,金荠园…姑娘还是姑娘,殿下么…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撤了目光,这无异于隔笼观狮。
惊险不已。
偏她这样幸灾乐祸地高兴。
“哎,”馥姝轻叹,又担心,拉拉兀自兴奋的燕潮,“宸宫他…可否去调羽林军?”
“不必。”燕潮思路清晰,“萼儿应是都安排妥当了。”
忍不住又笑开,时隔六年,再见圣洇流却是看他被儿子欺负,这感觉也太好了吧,哈哈哈哈……
馥姝:“……”
看陛下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这还是那个喜怒不动声色,徒留群臣猜测的陛下么?
她摇头,想着那一世英豪的中原霸主,朝闻皇帝都在铁栅栏后了…这两人碰上就不对劲儿…
圣洇流此刻觉得自己一世英名着实毁了,他今日本就悄入宫城,无意间入了无间府,正好看到他儿子,那小身板,那气质,那尊贵清冷的模样,可不就是他小时候嘛!
不过他儿子的眉眼更似燕潮。
就因为这三两分的“似”,走了神,踏错一步,无间府机关十中过九,差这一步,也算好的了,不是断龙石,也不是暗箭强索…对面是他和燕潮的孩子,看着他们俩曾经相爱的证明还有什么计较的?
那孩子生的太好,…可以为他和燕潮省去不少事啊。
他心底满意大于欣喜安慰,早就想到了五十年后这孩子治下的太平盛世——他和燕潮的天伦逍遥,至于这处境,这无间府的牢狱倒是能忽略的了。
他兀自想得出神,却见他儿子兴致不高,抱着白罴就要离座。
他阻道:“你去哪儿?”
他儿子甩给他一个白眼和一声冷哼。
意思是败军之俘还这副口气问旁人?
圣洇流:“……”
若是自己从小养大的怕是养不出这傲劲儿…紫川对储君的锻炼捶打的确比朝阙好上太多。
圣洇流见燕萼走了,一面腹诽这小子不孝,一面又在思量紫川局势。
朱雀街那两傻子装傻,他稍动手脚,宇文拓就借题发挥,只不过失算了,碰见上官晞这个死读书认死理的,这样一来回,应是今日见不得君。
纵入宫城,也已下钥。
断无夜见外臣之礼。
可上官晞是属国之君…若他开了窍,今夜进宫如何是好?
“燕潮!”他忽地有丝敏觉,像风捕到花香,那是一个季节的生长兴亡。
那样悄然里,他抓住那丝直觉不放,“你出来。”
燕潮让馥姝带燕萼回去,燕萼不是很情愿,但听了圣洇流喊话,也只得存了疑问随着馥姝退出去了。
燕潮有些怵,六年相隔,再见竟是这样。
他都关在笼中,她竟不敢近前。
如六年前圣国的大理狱一样。
她又想行至于此,有什么可这般那样的?
都六年了,早就过去了,她谪星皇帝还怕你么?也不当多与他计较才是。
想了便站定,提气回话道:“朕就不出来,你待怎样。”
圣洇流:“……”
燕潮听得一声闷笑,才觉出自己的话有多重的撒娇玩赖意味,更是后悔,正要说些别的补救。
又听圣洇流道:“再说几句来听。”
燕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