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西域二十国和南洋六国外还有胡王和三蒙,都上书奏请赴长宁之盛。”
“除三蒙与中越,南越亦有此愿。”
“东夷与北狄亦有此意,已发了国书。”
燕潮在丹辰厅端坐,面前大臣奏得中庸,无波无澜,仿佛不是什么要紧事一般…她略动了动,冕旒碰撞细响,倒也好听。
朝臣们住了,一人向前请旨,“还愿至尊示下。”
“臣附议。”
乌泱泱地躬了一殿的臣工。
她站起身,随意拿了一本上奏折子翻开,“众卿都以为长宁岁贡应复开么?”
“陛下!这可是百年未遇之殊荣,足以彰映史册!与燕尔临世并称啊!”
“陛下万不可轻忽,此是展我燕国正统的千古之机,让四海八合之邦识我真中华。”
她放下折子又看一本。
“陛下从速决议,”林徽上前道,“西域,南洋,三越三蒙不足虑,然东夷北狄不可慢视,若是他们不礼而至,于此际生事…”
燕潮按下折子,“这也是朕所担心的。”她扫视陛前,“国师何在?”
“恐在西堂理事,”柳鸣夏奏道。
林徽看他一眼道:“陛下,长宁岁贡是因燕国六世帝王贺宸宫诞辰而来,诸国乃是为瞻仰国储英姿,臣以为让海内诸邦见识一下我燕朝的未来君王,对国对民都是大有裨益。”
柳鸣夏上前道:“右相所言极是。”
“臣附议。”一阵齐音。
“嗯,”燕潮沉吟一声,“便由右相主理,左相协办。”
“陛下英明!”
“退朝。”
“恭送陛下。”
柳鸣夏跟着燕潮回内廷。
“子蝉先回内廷罢,朕要去西堂一趟。”燕潮温和道,“你在琼林苑是屈才,在朝上,仿佛才是你应待的地方。”
柳鸣夏笑道:“能于国于君有所用处,哪里都是一样的。”
“这样好心襟…”燕潮眉眼弯弯,“那朕再给你换一个差事?”
柳鸣夏:“……”
只得请道:“陛下所令,臣不敢违。”
“哈哈,”燕潮笑了,“逗你的,好生跟着林相吧。”
柳鸣夏:“……”
他张口,“陛下…”
“快些回去,朕今日不入内廷,告诉馥姝来西堂。”燕潮摆手走了,身后仪仗紧跟。
柳鸣夏叩拜君驾远去,“臣谨记。”
待得起来一模头上冷汗,哎,果然伴君如伴虎!
“陈尚宫到了?”他见到陈馥姝带着一队侍人过来。
两人互行了礼。
“柳侍君且歇息去罢,本官将至西堂,若有事宜,自去内廷用印便是。”陈馥姝—如既往的周致。
柳鸣夏谢过便快了步子,走得肆意洒脱,这宫城内廷,也一个样儿。
卫国的佞宠只用穿得好看些,会些吹拉弹唱就过上富贵日子了,一身皮肉保养得比小姑娘还要幼嫩…
哪像他们啊,又要有才又有姿容,又要有气宇,能文能武,能经济济世,能上阵杀敌,能育人教诗书,还能谏议正君听…
干这么多事,兼这么多职,又是内廷待君,又是二品侍郎,也就两份俸禄,还没时间花…没地儿花…
话说这真正厉害的还是他们内延的老大,国师大人。
人家又是国师又是西堂还是西宫更是抚育宸宫的男人!这宸宫无生父,他就等于宸宫之父啊!宸宫亦一直呼为“亚父”…
不过陛下说她的内廷不养闲人,所以大家都要自己谋生…唉,一言难尽啊。
连东楼舍人病体残破也坚强地自己刻印章,袁应诏还是要在教坊司做教习,他和沐待君,一个在琼林苑,一个在博瀚楼。
还有几个位分低的,也要跟着去打杂,剩的就去跟着西宫国师大人去西堂算账……
这过的什么日子啊!
做女皇帝的男待就是不划算,哎…他们怎么都沦不成佞幸,这可是出卖劳力和心智得来的官位俸禄呢,不容易呢…
不过好像有一人不必做劳力,昙雪君养在深宫不见人,每每去西宫请安也是缺席,这才是陛下心上的人吧,据说雪居无人侍候,宫人都另遣一宫住的……
陛下对于昙雪贵君当真纵宠。
也许,正如传闻昙雪君是画中人,须得香火供起来?
这么想了倒也好奇昙雪君的长相了,不知到底有多惊为天人,能与国师比么?国师可是正经正统神仙呢…
“这是师姐平素的衣裳么?”
“…这…”
“拿走!什么东西就敢来糊弄我了!你们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灵一姑娘… ”
“滚!都滚!”
侍人捡着被扔出来的衣裳垂头退了,又不敢回去复命,只好拍门,“灵一姑娘灵一姑娘,您都扔了四回了,您就可怜我们吧!”
柳鸣夏蹙了眉,这是内廷内的清露斋,留外客住的,看来这客脾气不小。
“师姐什么时候回来?”门内人问。
“这…奴婢的哪知道啊…”侍人扒在门上,无奈道。
“不知道?又是不知道!你们对师姐也敢次次这么说么?!你们就是嫌我好欺负!等我见了师姐,非把你们一个个全发落到诏狱!”
那送衣裳的婢子听了摆摇欲倒,哭道:“别啊姑娘!姑娘…”
柳鸣夏忍不住开口道:“姑娘何须见怪于臣仆,想见陛下的话…姑娘是客,宫中何人敢拦?”
门“砰”地开了,出来一张清丽的脸。
陶灵一打量他一眼,道:“你是谁,也配与我说话?”
柳鸣夏再好的脾气也被激了激,“在下不过内廷的一个小主子,姑娘却是个大客人。自比不得客人尊贵。”
“呵,”陶灵一解出其中讥刺,回敬道:“我当是谁,你不过是我师姐的一个男妾。”
未等柳鸣夏怒又来了一句,“不过师姐男侍这么多,你也算主子?除了国师,余下的难道不是我师姐遮人耳目的摆设?你们倒当真了,真是可怜可笑。”
柳鸣夏斥道:“真是无礼!”又觉多言失了身份,只得甩袖而走。
陶灵一叫住他:“我师姐现在何处?”
他不回无礼之人,径直走了。
“哼。”陶灵一看定那两个送衣裳的侍女,“随我去见陛下…否则…”
侍女忙点头称是。但都惶然,这位主儿,到了陛下那儿,又不定怎么胡说呢!
这姑娘都在燕宫住了四五年,她的事迹性情,满宫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惯会在陛下面前索要华物,一不称心,便打骂仆从……陛下日理万机,哪会日日见她,听她的多心余思小恨小痛?
于是更了不得,一日竟要去投涞川寻死,诉着燕宫之中遭了多少薄待冷眼还不如死了痛快…闹得西宫国师如道了,出手整治,这才和顺了一顿,现在满宫中,她也就只怵一怵国师了…
至于陛下,她倒一副陛下欠她活该待她优渥一般,真是可笑。
无亲无戚,不过是名义上的同门罢了,还要想与紫川贵族一般拥爵禄享荫封不成?
着实不自量!
一路去,陶灵一得知师姐去往西堂便败了兴,努嘴道,“去了那神棍那儿…罢了。”她着实怵偃狐。
那年她学写字,好容易写了一张好看的就迫不急待地要唤师姐去看,为什么非要师姐去看?何不带去?
师姐那么忙,惯会敷衍人,拿了去定扫一眼就让她回去了,有什么意思…
可若她去缠她磨她去看,师姐定回绝,那她再劝,再缠,不就能多待一会儿,多说几句么?
说不定请动了,就能去一回她的住处呢,她住了那么久,师姐都没看过…那若请不动,她下回见定师姐就有话说了---“喏,你这次便不应我,这下次定要补给我。”
如此多好!
她便兴冲冲去了,欣喜而纯粹。
“去吧去吧,师姐!师姐别不理我。” 提前预演被拒绝,先过一遍失落,如果遇的不是拒绝,那以这心态,不啻两倍欢喜?
她也正准备迎接这欢喜。
恰那日春光正好,心情正好,人却不妙。
“灵一?你怎的来了?”师姐见她并不欢喜,也不欢迎,“你且先回,朕有事与左相和京兆尹商议。”
“等一等可以吗?”她知道了今日要不如愿。
“你过来了朕哪办得成事?”师姐笑了,推她走,“快回去,别闹性子,朕有要事呢。”
“你怎么这样?”她被推出门,拍门道:“就让我多说一句不行么?”
“算了,你总这样!”她转身倚门坐下,“什么左相,京兆尹…有那么重要吗?你这不见我,那不见我…日理万机,那怎么有空去泡温泉宫,去微服?哼…”
她委屈心酸,“我好不容易写的,你都没听我说完。”
远远的朱裙银冠,两个身影并排过来。
丹鹤裙云银冠是一品朝臣的常服。
她才不愿让车晓和尚思都看见她这个样子,赶紧起身理理衣裳,故作轻松潇洒地与她们相错而过。
“那是谁啊?”她听见有人问。
“亏你紫川贵族,汉王之女,这位自视如你一般呢…”
“这是陛下诸同门中的一个。”
“乡野之人不识礼数,竟就那样侧身过去了。”
“江湖之人自有个性,何必作世俗拘束?”
“江湖之人?已在宫中不愿走了吧。”
“两位大人请。”
门开了。
又关了。
她手攥紧了又松开,指甲上的新染的鲜红寇丹更是灼艳,她心中恨,向前走,又有碎言讽语追来。
“陛下根本不想见她.偏她自作多情…”
“真是不知趣,都被推出来了,还不明白。”
“她若是知趣,怎么现在还待在宫中?听说除了新朝复立那几日陛下的同门和师尊们留过几日,都已回山门修行了,便是有留的,也是习仕从文,经世致用,哪有这样的,真当自己是宗室么?”
她满心的欢喜只是他人口中的不识趣,她纯挚的期待只是厚颜无耻,她只是希望师姐认真听她说一句话,和她说一句话,便被指为别有用心,权欲迷眼。
她恨得牙关紧咬,牙关发酸,她气得眼圈红红,还是不落一滴泪。
她走回去,那些宫娥内监个个似画里的点笔细墨,是点缀的旁观背景。
沉默,似乎他们一直都沉默。
仿若那些话,是她的心魔。
可她怎么就成听错!
她逼问那宫娥:“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呀。”宫娥笑着答,未答完就挨了一巴掌。
“…你!”宫娥瞪着她,另一个宫娥道:“你怎么敢…”
“我为什么不敢?”她睨向宫娥,看得她们不敢再发一语,便转头走回来路。
步子轻快复成拖沓。
来时乘兴败兴归。
满心欢喜心凉碎。她看来时拂过发顶的柳梢嫩芽,一把扯下。
她生气伤心那闲人们碎语,但更是听进了那闲人碎语,师姐,是否真是如此想?
纠结郁困,最后还是当作一切未知未成般,如常嬉笑,如常纠缠。
只是她不过打了那宫娥一巴掌,又没要她的命…就敢在宫中传她性情暴戾喜怒无常……着实可恨。
她可不想让师姐听到这些传言,便吩咐人找了那宫娥,竟还抵死不认,既是自愿以死证清白,人死了怎么能怪她呢?!
那国师好好的朝官不做,西堂好好的主事不当,偏就那日正在西宫,她怕了,忙去寻师姐,但又怕师姐也不保自己,她怕师姐纵是愿保她也赶不及。
便去了涞川,索性与那偃狐拼了!
她便看看,死了一个她,师姐会不会待偃狐如前!
偃狐看着她跳。
“刑囚至死一人, 你这般跳川也不冤枉,请吧。”
偃狐果是个吃人肉不吐骨头的妖怪...她知对他说什么也无用,只盼着师姐能知道,但是依着偃狐…说不定师姐都不知这事,更遑论救她了……
涞川水极冷,甫一沾上便被水裹住向下拖,这川中定有枉死之人,他们化作亡魂在川里捉她,想让她也成了水鬼…她才不要!她不能这么死了!
被师姐救上来后醒的第一句话是:“偃狐杀我,师姐救我!”
往后这经年累月的委屈心酸都一股脑儿地倾倒去。
“他们…他们都欺辱我!我没对她动…刑,是她们…我……师姐,师姐不会杀我对不对?你和偃狐不一样!你是我师姐!”
“好冷,水好冷…”
师姐沉默良久,还是道:“水那么冷,你跳什么?傻孩子。”她将失了心魄的她揽在怀里。
她贪着师姐的存在,师姐这时在,证明是不会待她怎样的,起码不会将她交给偃狐……
“不跳也得跳,偃狐会推我下去!他做得出来!”
“我跳了,死了,师姐你总会对他不似从前的,我死也要报复他。”
那时燕潮当她受了刺激,“你快莫想了,好好休养吧。以后,别见国师了。”
她点头。
待师姐走后,把又觉甜蜜欢喜,慢慢心上张狂了起来,师姐到底是看重她的,不过死了个宫娥,值什么呢?
她还来看她了,还陪她坐上这么久,说了这些话,听了这些话。
她便要看看,这日后,还有谁敢与她作对!
还有谁敢慢怠她。
“师姐,我想要这件衣裳。”
“……这不合礼制。”
“……师姐连件衣裳都不愿给我…”
她要的衣裳,自然都是她不该穿的。
若是她能穿的,又所须去要呢?
她就是喜欢违制,就是爱那种践踏礼制规矩的感觉。
现在亦是,喜欢的东西都是最好的,而最好的却不该是她能得到的,这是一种残忍。
所以去求去要,得到了会高兴然后失落,得不到会失落会恨,结果都一样的,那一件件华服,一股股点翠象牙簪,不都是戴了两日便收起来,扫进再不开的妆奁么…
总有更好的。
她永远不知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