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潮的气从无忍着一说,日前知了鸾池而思都身上有伤,当即又召了卫简进宫。
“朕前日还召你问话,你硬气,一言不发。”
燕潮在庭前檐下俯视跪在日头下的卫简,手向外一扬,馥姝奉上藤鞭。
她执鞭在檐下试手,一面问话,“听说你们两个的定情之物是同心玉,是吗?”
鞭子啸空凌厉,一鞭打在卫简背上,划出寸许血肉。
卫简痛呼不已就要跪起,被内侍死死押住。
燕潮丢了藤鞭,懒得与他多磨。
“拉到庭阶外跪铁链,到都都回府前给她送回去。”
“是。”馥妹低头应了,再一拍手,卫简便被塞了嘴拖走。
案前摆了那放同心玉,红绳编系的白玉环罢了。
既不名贵,也不奇特,这样的物件放在金陵市面都是卖不出价的。
燕潮没劲极了,把那枚玉抓在手里闲看,有明显的磕碰痕迹。
林徽说是卫简拿着同心玉丢砸侍人磕坏的,可也不像是从高处的碰裂,倒像是…她起了心思,抓着半边圆环往案上敲了敲。
燕潮:“……”
看来右相也有凡人之情嘛。
她有一些安慰,但也不是什么好事,只能又一叹。
这时候唯有馥姝来劝,她道:“陛下,这样一来,怕是卫公子待尚侯更恶。”
燕潮并未动怒,倒只是知道后果而后无奈一般看开,“那能怎么办?叫他去折磨我的都都?我宁愿杀了他。”
“便是不惩他,他就能好好待都都了?”
燕潮摆手,“怎么可能,卫简从一开始就是恨都都的。”
“不如我给都都找补点回来,解了气才是正理。”
“陛下…”
“你别劝!”燕潮敲那块同心玉,“你再劝,朕又想拿鞭子了。”
馥姝住了口。
“今日顾家公子来请离,尚侯府里就剩个苏公子…”
苏公子也大半为了自家老子斗气,哪儿又会去拆开卫简……
“日中后一刻送卫简回府,那副铁链…算了。”燕潮罕见地思而又改,“就送回去吧。”
馥姝听命。
她知道燕潮所思,那锁链赐下去自可以威慑,但卫简已然敢对尚侯…这再加一副铁链,怕是作法自毙,徒增难过。
“这玉,送回去。”燕潮把玉搁在案上,“送给卫简,砸了丢了都好,别让思都错过。”
“是。”馥姝心叹,命人送玉到侯府。
这样卫简而后看见,比现在看见好。
“朕自登极时便禁绝私奴,诏令颁布天下,卫简他竟敢…还是对朕的重臣”燕潮闭目痛极,恨道:“朕非杀了他!”
馥姝叹气,“可尚侯不愿……这旁人制不住其中的。”
燕潮挫败至极,心神郁郁,道:“加二十鞭子。”
馥姝:“……”
只能道是,但心里清楚这根本无用。
虽然她也不知其中内情,但记得谪星元年,汉王薨逝,陛下曾到汉地吊唁,就是在汉地看见的这一对一点也不般配的夫妻。
汉王之女,复燕功臣,竟看上一个卫国废太子!
卫属册剑,册剑属燕,都不能叫废太子,只是个废子!
后来看陛下未因为尚侯之故为他封官加爵,竟还敢迁怒尚侯,屡屡对尚侯不屑,挑三拣四尚侯容貌!
尚侯生得也不丑啊,已经是秀丽姿容,超乎一般妇人了……
燕潮记得当初吊唁汉王的情形,因为权以杌不让思都进紫川。
她亲自参加姑父葬仪,见到一年未见的思都。
险些掀了香案,推倒供桌,她当时极力控制自己不把棺材打开去质问汉王。
思都是汉王的亲生女儿,是大燕的公主所生,是燕国功臣。
他岂能这般对她!
思都披麻戴孝,素麻头巾下是比之从前逊色百倍的脸。
汉王当年为保燕国,自裂汉土为王,与元圣周旋,又将唯一女儿做为复国武器,而后呢,见到女儿爱上一个可能动摇社稷的卫简。
就要这样来敲碎女儿的唯一的爱恋,让她从孤苦屈辱的婚姻里醒悟么!
凭什么不直接杀了卫简!为什么毁思都容颜!
汉王的脑子是榆木做的么?
“若是卫简真心,就不会迷恋容颜,就不会执迷权位,那郡主去不去紫川,又是何种容颜,根本无碍。”
权以杌就是这么冷血,他为了燕国无子无女,别无牵挂,他当然敢这么说话。
“这是密银手链,交还陛下,臣等皆待下一个乌衣王。”
下一个乌衣王?
哪还有下一个乌衣王?
乌衣,也就是玄鸟,就是燕。
燕家少公主,公主是天赐来救燕的。
就如燕尔之妹燕婉,燕尔百年孤寒,无嗣,所以燕婉之子为燕二世,燕婉之夫为乌衣王,亦称太父,辅政亦百年。而后身死化史笔,是故燕史不假,乃是铁笔……
但谁想做乌衣王?那根本不是王,是燕家的奴隶臣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密银手链在成婚时赐乌衣王,而后一生不得脱,时刻谨记燕家训诫,感念公主下降……
等到了死,才落下来,接着给下一个!
但是事实与道理相反,没有人能阻挡燕公主的美貌,没有人。
百年前圣国一位皇帝求娶燕公主,求了十七次呢。
若是他求成了,也许就没有今日了。
但是求不成,圣家要罚,燕家要杀,怎么可能允许公主嫁一个不利国朝的人?
同样,权以杌,汉王,燕国也都容不下思都。
不是容不下卫简,是容不下一个被浪费了婚姻用途的未能为燕国献身的公主之女。
所以待她这样苛。
所以思都这样,他们还只当是咎由自取!
燕潮心里难过,让人都退下,自己趴在案上不出声。
馥姝劝不了,只能退出去,叹气又叹气。
卫简如愿跟着尚侯到紫川,却分毫沾染不得国事,又加之陛下和紫川上下对之辖制,很快就暴露本性。
那就是一个阴郁偏执的奴隶主,就是卫国的小人!
亏得尚侯还与他生育了两个孩子,亏他有了孩子都不愿待尚侯多一分良心。
他会有报应的。
馥姝相信,这样的恶人小人,一定会有报应的!
“听说右相昨日封了城?”燕潮忽问,撑起身子走到御案。
馥姝回来,道:“非是昨日,昨日天未亮就解了禁,右相言是捉拿细作。”
“可捉住了?”燕潮打开奏折来。
馥姝道:“不知。”
燕潮丢了奏折,馥姝一惊。
“无事。”燕潮捡起来,继续看。
林徽是瞒她什么,还是根本想架空她?
今晨露水晞未,旖冶宫的梧桐树叶带着亮晶晶的珠露,被斜穿殿门的熹光照得清朦,有似雾气迷离。
有一片梧桐叶落下飘到奏折夹里,正卡一行字。
“长宁岁贡旧例,臣等联合请准。”
她指头捻起那枚梧桐叶,梧桐叶化作金箔。
“这是什么意思?”她笑了,把金箔掷进水渠,顺水而流。
什么天意,不过偶然。
......
“劳动大人了,实是小人不察…这幸好未酿成大祸…”
樊楼边卖凉饮的店主卑弱得紧,这小本生意,可不敢就被京防火司一下端了!
樊楼家大业大,却也不想出个麻烦,只管对京兆尹怂勇,“大人,这等火灾重案定要好生查验,消除隐患才是,咱们这条朱雀街可是连着御道,可马虎不得呢!”
“这小铺面着火也是无奈,人少客多,顾不全嘛!呃…在下不才,愿收了这间店面,这样便有专人眷顾,绝计再无此事发生!”
“大人,大人不可!这是小人的祖产呐!”
尚思都不管他们商场倾轧,只命防火司照例照实办便是。
樊楼对面的陶陶驻才是她关心的。
林徽虽未明言,但她多少猜到一些。
别国使臣到了紫川而不上报,委屈于旅舍,又是何居心呢?
“尚大人。”陶定樽在店前行礼。
阿盈娘子倚在柜台向外张望。
尚思都道,“无事,例行巡查。”
说罢在周围巡看,防火司的跟上,低声道:“右相安排的分明是烧在陶陶驻屋角。”
又看头上斜檐楼台,道:“今夕起南风,正是从此处落火折…”
尚思都道:“樊楼的人做了手脚,那屋角地沿,有桐油掺硝。”
防火司还待言,尚思都已步入陶陶驻。
这时节,不能以刑案为先,得悄探密查。
林相这回倒是扑了个空。
“昨日可有客离去?”尚思都问。
阿盈道:“不曾,都在房中歇息。”
这几日都传长宁岁贡盛世,诸国将朝,外客逢了这样热闹,自然不会轻易走离。
尚思都皱眉,这是显得她无理无据。
若是火在陶陶驻,那多干脆,现下只是问询邻里,无旨不得扰民。便是扰民了也揪不出谁呀。
“店家须谅,而今各国君王均至紫川,实在不敢出差错。”尚思都说罢就带了人上楼。
陶定樽捂住阿盈的嘴。
他们这儿,怕不是混了什么别国的人物。
脑中忽就浮出那个倚窗的公子,风姿卓绰,气度不凡…莫不是他?
尚思都到了楼阶,只看见一卷轴上半幅墨桃花。
客房里干净得像无人住过。
她细看那画,题了两句词。
“君家枝上鲜研果硕华,原撷墨桃花。”
宸宫世人也称花硕太子,“君家”亦可指帝王家。
墨桃花…
心觉不是好话。尚思都叫人统都收了,这还是交到御前的好。
这人是跑了。
跑到哪儿?既能先一步反用林相之计,只怕下一步也会主动控局……
林相想以潜伏紫川不告行踪为把柄利用,那他不就是要自己出来么?
心中千回百转。
这会儿…怕不是已进了宫吧?
“这画…倒也不俗。”陶定樽在后瞟了一眼,不由开口道。
他不觉失言,颔首不语。
尚思都笑,“陶先生自是识画的。”
陶定樽不敢多开口,这画之一事,开了头就不会轻易结束了。
“陶先生上次的画呢?可画好了。”
“……已毕,这便取来。”
说看便下楼取画。
尚思都肃然道:“速回禀右相,此物亦先送去右相府。”
“是。”
......
卫简被侍人搀下马车,袍摆下膝盖青乌可怖。
“主君稍待,奴婢们去请尚侯。”
卫简掀了案,“她去了哪里?”
他在燕宫受如此刑辱,而那女人却在外逍遥!
“尚侯公务在身,自是在府衙了。”椿不客气地回,踱进主院也不行礼。
卫简愤恨,“你这等女子,也配教养我的女儿!”
椿又不客气地笑了好几声,“陛下钦命,卑职位与尚宫等,比您这白丁身份高上几级而已。”
“我是尚侯之夫,世子之父!”卫简手拍案,掌心震痛。
椿没所谓地看他,“谁认呢?陛下不认,您就不是,倒不如苏公子,那才是陛下认的人,人家世家公子,您亡国弃子……”
“滚!”卫简又掀一案。
本是小方几拼的案,就这样全掀没了。
椿可算也出了口恶气,恨不得立刻回去写表疏说陛下此法甚好,卫氏当日日刑惩才有良效…便头也不回地回侧院看小郡主去了。
尚思都回来才知陛下刑惩了卫简。
原以为不过跪上半日,却未想是跪铁索。
她手里还有从陶定樽那儿定的画,但卫简叫她得急,一路跑回竟忘了手上画轴。
卫简在榻上坐着,双腿被锦袍盖住。
只阴鸷得骇人。
她道:“请个大夫来。”
“都下去!”卫简斩钉截铁。
“下去吧。”尚思都对不多的侍人道。
“侯爷…”有侍人回头看她,为她担忧。
她未顾上,待都出了关上门了,卫简才开始说话。
主院自是一府最优之处,明亮敞阔,一室之间,门窗尽闭,正是午后昏黄时侯,倒也不暗,就让人晕困。
“你去了何处!”卫简睨向她,逼视她一般,“那画轴是谁的?”
尚思都随手放一边,“买的。”
“买谁的。”卫简目光幽幽,下一刻就要暴起,双目赤红,“你敢叛我!”
“我没有。”尚思都更多是麻木,那双温软糯色的眼睛早化了庸泛。
仿佛将自己化成别人,就能漠视这些加诸本身的伤害了。
“你过来。”卫简压低声音。
尚思都走过去。
卫简手放在她肩上往下压,压得她跪在地上仰看他。
他冷笑一声,扬手欲打。
尚思都制住他,偏头看地上,“明日朝议。”
卫简停了手,只扣住她下巴将她面庞转回来,“你怕什么。”
“不,你根本就不怕。”
“你在可怜我是不是?”
卫简双手捧住她的脸,“你可怜得彻底点吧!给我解脱吧!”
他吼着,“这不都是你害的吗?这不都是你的所愿么!”
“倒好似你成了受害者。”
他抚摸她的脸颊,问,“到底是谁骗谁?说啊!”
“我没骗你。”尚思都只一句。
肩上被重重一踹,尚思都早有准备,只后仰了几瞬,这点小伤,于军旅之人并不算什么。
反而是卫国的前太子,伤了膝盖,那一踹更是牵动,卫简额上渗出汗珠。
尚思都看着他,也不提什么大夫了。
“你的好陛下,你的好表亲,以私刑惩处我于燕宫,你可高兴?”
卫简缓过来,继续逼问。
尚思都实话实说,“此事,我当真不知。”
“那你明日进宫,让那个闲得没事干的女帝少操别人的心!”
尚思都不语。
“那个什么赐的女官,让她给我回宫里去!侯府不是她造次的地方!”
尚思都道:“你好生歇着。”
便起来去拿那幅画。
卫简不饶,“你还说没有!你给我扔了!”
门外传来孩啼,椿叩门道:“尚侯!姑娘快出来,快看看小娘子,小娘子发热了!”
尚思都拿了画,当卫简的面从窗户那儿扔了。
“姑娘!快点出来,小娘子发热得后害!”
卫简松了辞色,尚思都只得慢慢退出去。
一开门就把女儿抱在怀里往侧院跑,椿忙跟着她。
尚思都把女儿放在雕花摇篮里告诫椿,“你不能再那般来救我,他会杀了孩子的。”
椿心中大骇,为自己所行后悔。
又更骇,又不信,“就他?”
尚思都道,“你可千万别把孩子抱到跟前去。”
椿点头,又问:“那你…”
尚思都面容憔悴,倦色深深。
椿不忍,“让陛下动手杀了他,赐死他,什么不能弄死他?你这般困你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有什么胁制你?”
尚思都摇头。
“你莫哭了,我都不哭。”尚思都甚至还好笑。
椿道:“你从前不这样的,你从前和陛下一个样,不,比陛下还娇贵…”
“都过了多少年了。”旧事不堪重提。
尚思都又道:“别忘了把那画给我捡回来。”
椿道,“奇怪,你真喜欢画,还是那陶先生?”
“这岂能言说,你…你谨言些!”
尚思都轻声道:“叫他知了,不知害了多少人。”
可她这样纵,又是害了多少人?
此这真可算是害已害人了。
椿这才正色应了,只看着小孩子在摇篮里乱扭欢笑。
小娘子虽是婴孩,但己能看出几分骨相,往后容貌定然惊艳天下。
偏那卫狗眼瞎心盲。
能生出这样女儿……他以为是他一人的功么!
椿看着尚思都温和面庞不由叹气。
都怨汉王,怎么就愚忠狠心到了自己亲女头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