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说出来你还得给本公主行礼。”那姑娘抬高下巴，纱帘又拂了全貌，只见浅影。
“本公主是当今谪星皇帝的妹妹。”
夜阑心想这才是鬼扯。
洛河行宫燕潮把自己唯一的哥哥都一剑捅死了，燕家血脉唯她一个，她才得坐紫川。
而面前这位大姐，那相貌哪点像燕家人？
连那送死的燕榭都不如啊……
“原是公主，”圣洇流轻揖，“失礼了。”
夜阑顺势退到圣洇流身后，他主子要开始演了，他也只能奉陪。
“不知公主可有雅兴去寒舍一坐？”
那姑娘娇横，“你不是有夫人么？”
“不是有儿子么？”
圣洇流笑：“山妻拙荆，岂可比公主芳姿，劣儿犬子，哪比公主一顾？”
又对后道：“还不回去打扫了。”
那姑娘不饶，“要打扫得干净才是，那拙荆劣子，一并扫了去吧！”
圣洇流凤目一眯，道：“极是。”
夜阑一抖，跟着点头哈腰，“姑娘请。”
这时才来了两个女婢，对那姑娘附耳。
“我不回宫！不给我，我就不回宫！”她推开两婢。
此时正在柳岸边上。
圣洇流上前劝解，半分不体谅人家附耳的隐瞒苦心，大声道：“公主请回宫归家，在下寒居实不堪一睹！”
“公主？”两婢惊惶，互相顾目，“她不是公主啊…”
那姑娘恼羞成恼怒，见周围人潮言语窃窃，尽向她来。
“燕家神裔，公主貌美如神，百年前引得圣国皇帝求娶十七次都不曾许嫁呢！”
“这也不一定是燕国皇室公主，还有九族的呢。”
“可燕国至尊幼序登极，哪来的妹妹能封公主？”
圣洇流又道：“至尊之妹，身份贵重，小民实不敢尽公主之意。”
“至尊之妹？这公子八成叫人骗了，至尊是先帝旻宁最小的孩子…真是谬闻！”
“这应是别国学子，不清楚燕国宫闱…这骗子倒新奇，非跟人回家…这是骗那公子姿容么？哈哈哈…”
那姑娘进退成难，恨恨瞪了圣洇流，又见两婢欲来拉她，登时甩了个耳光，一把将一人推进河里去。
河水载花载叶，晴日里，倒才是消夏之法。
可这样被推下去的，还是不免吃了几口水，又兼惊惶。
另一婢子拉水里的上岸。
那姑娘指着圣洇流，“本姑娘记住你了，本姑娘绝不放过你！”
圣洇流笑，看这日头应是将这姑娘晒得头脑发昏了，轻缓步于上前，道：“公主不看看紫川的桃花水么？”
柳岸水光潋滟，又掉下一个姑娘。
圣洇流心烦，这么个人，燕潮竟能忍她到现在？
本想将人带到别馆而后派人监视，现在看来这都不用了。
这就是个祸害。
他度着何时了结合适，就隐在人群里退了出去。
夜阑不相信他家主子能这么容易放过，便听圣洇流道：“此人在燕宫定也无矩，让车晓……不，换个人，跟紧了这人，要将从前六年尽都清查。”
“是。”
圣洇流不高兴，今日还是戴了人皮面具，这张脸比他的脸还差几分，那人就要来以权压人，以豪夺色？
对着他都敢这样，她这六年该给燕潮惹了多少事？
她欺负燕潮了多少！
登时怒极，恨不得将之淹死在御河。
夜阑道：“燕皇对之亲厚……若是杀…”
他眉敛目沉，思索道：“这正是那人胁她之处。”
“必有内情。”
......
柳鸣夏躲卫简实在是无奈，虽说同是侍妻之人，但心绪不同，可是说截然相反。
他本是燕家家臣，亦是紫川贵族林氏的姻亲，那忠君体国是刻入骨血的。
至尊为女，他入宫为侍，辅佐朝纲之余伴君。在他看来何其正常？
君为臣纲。何况至尊一代英主。
夫妻一体…虽他这身份只算是侍君，可亦不妨碍他敬爱亲近至尊，况且，至尊又是那般可亲可爱……
而卫简就不同，还死守着卫国太子的体面，亡国之奴有什么好自矜身份的？京兆尹都只要他一个，都还和他生了两个孩子！
他有什么不满足的…天天作大死！
要是…要是至尊肯为他生个孩子…
柳鸣夏赶紧扇自己两巴掌，也才不管这学馆传的谪仙面貌有多精妙。
他得赶紧从这美好幻想出来，否则他就要幸福死了。
所以这卫简，是个隐患。
至尊也曾派了人去查探，也赐了世家子入京兆尹府…然就是不见效，尚侯一言不出，至尊动怒也只能摔打东西发泄……
到了右相府。
他长出一口气，左右门脸照常，卫简没送到这儿来。
又不由奇怪，这尚侯是怎么看上卫简的呀？
“子蝉。”
柳鸣夏见门外停了辆马车，顾颂之跳下马车向他招手。
“你下朝了？”柳鸣夏与他相携，“我看你还是今夜歇在右相府吧。”
顾颂之才二十一岁，未脱稚气，问，“怎么了？”
“卫简。”柳鸣夏压了声音，“进去说。”
顾颂之摆手，“算了，又是那厮闹事吧？我不听了！”
“三天两头让尚侯去善后，还对尚侯没个好脸色…至尊要管，尚侯还护着瞒着……我是受够了，明日进宫就去向至尊请离。”
柳鸣夏道：“你决心定了？”
又问“那苏兄呢？”
两人进了府内，先去了书房等林徽。
顾颂之道：“他说反正他也没宅子，先住着。”
柳鸣夏嘴角抽了抽，“苏兄气得阁老还不够？这等气话也到处说……”
顾颂之道：“谁说不是呢！他还日日说，他是被阁老逐出家门的，陛下当给他寒门的复试。”
柳鸣夏：“……”
这作的也不止卫简。
燕国科举依旧例在番试之后分为明经与济世科。
济世科出的进士而后都多入五堂成宰相职，达官显贵得紧，故时人笑称为豪门。
而明经科出的则多著书立说，掌理国家典籍礼法，文工科技，多是湮于史册，死时混个“善远公”，“清直公”之类的，当不成权相豪贵，故时人称寒门。
但有意思的是，真寒门多学济世，世宦之家倒治于明经。
苏洞卿这是和至尊发牢骚，说反话呢。
也才十几岁少年郎，难怪容他。
唤一声“苏兄”，还是看他父苏阁老的面子。
“右相。”两人见林徽进来，忙见礼。
林徽称病在家，披了件薄裳。
他与六年前的青衫男子并无不同，衣不喜华，披的外裳也只以暗纹金线略勾了几处。
六年权相，眉目依旧清亮得骇人。
还是那样看得透人心的样子。
略带病容，唇还欠些血色，无端让柳鸣夏想到卫简被拖走时唇上咬的血。
“朝上事先述。”右相于主案坐定，又嘱两人落座。
顾颂之开始述朝事。
柳鸣夏也在一侧认真听，今日奉旨去琼林苑送鹿炙，倒是不知生了哪些事……
“南海叛已平，宸宫回紫川于中堂理事，国师亦归西堂。”
“今朝议苏阁老略提了提西域二十国叩关称贡的事，至尊无甚表态，而后苏阁老也就未言了。”
“三越中胡都有意向亲往紫川，已而上表请朱批，至尊未有辞色。”
“元国摄政递了国书，也将来朝。”
林徽听了道：“圣国呢？”
柳鸣夏见顾颂之摇头，便道：“宫中人语，圣国亦有此愿。”
宫里能散消息的只有西宫国师了。
这事大半是真的。
林徽沉吟半晌，问了个不太相干的人，“车竞文在做什么？”
车相坐镇南堂，近来也只领了祭礼安排…没什么异动啊。
顾颂之摸不着头脑，照实说了。
“车相早朝前还与京兆尹一起到朱雀街樊楼吃酒，那日正是她们沐休。”
“车竞文去樊楼…”林徽将这句重念一遍，一个念头泛出，带着骨冷。
他笑道：“颂之在尚府待得够委屈了，明日便向陛下辞了去，好好选个世家女子相伴。”
顾颂之轻易被带别处去，叹一声，“尚府…那卫简实在碍眼…若是都似咱们紫川世交这样性情，倒没什么不行…可是…”
又叹一声。
林徽道：“尚侯自选的，别人也担不得。”
又取了侍人奉上的一串南海霓虹珠给顾颂之。
“向令慈赔礼，便收了吧。”
当日顾家母亲知道自家儿子跑去京兆尹府里做男侍可差点儿背过气去……
顾颂之知道自己该给家里一个交代，又是洒脱性子，就直接收了，行礼道：“谢右相周全。”便被人送出去了。
书房内两人这才沉了神色，林徽起身到了书壁。
柳鸣夏跟上去，小声回禀琼林苑的事。
“已然派人搜捕。”
“封城。”
柳鸣夏豁然抬头，撞上林徽如墨眼瞳。
“封城一日，一日内，必须引出来见我。”
柳鸣夏咽了口唾沫，伏首道，“此人…是谁啊？”
林徽看他一眼。
柳鸣夏不受控制地抖了几下。
上首一声轻笑，“没死透的人罢了。”
随即便被一手扶起，林微和善温润：“子蝉去办吧。”
柳鸣夏心犹跳得快，忙道“是”便出了府。
林徽在他走后，将手里玉件狠狠掷案，磕得四裂，而到底没碎。
“便是这样的多事之秋。”他手里红绳编条双玉环，是为同心玉。
是卫简解下来砸抓他的人的。
也是尚思都与卫简的定情之物。
尚思都与车晓相交数年，竟未看出其人包藏祸心。
樊楼奢豪，比朝阙之猗楼却是迥异，有胡姬天山婢，亦有昆仑奴和相扑…车竞文这等人怎么会去看？
当在朝中为官，也是女子中英才，但车竞文眼光其实老旧陈腐，看不惯紫川女子的缤纷短长……
她能在樊楼…怕不是有什么人在那附近。
樊楼在朱雀街，那是上下朝必经之路…那一地的旅馆行舍，像样儿点又不招眼的，只有陶陶驻了。
正好跑了个造谣谬国的学子细作，不妨一查。
“叔父，至尊召卫简进宫。”
棠棣在外禀告。
林徽停了计较，道：“你随之去，莫让卫侍有何失仪之举。”
“是。”
“把你五弟找来。”林徽吩咐道，“今夜怕也有客。”
棠棣心弦一紧，但亦肃了神色，行礼称是，并不多问。
若是燕樗定不会如此招摇…那就是燕柖了。
当年没杀得了，现在倒送上门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