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郁郁,柳边学馆语长久。
“今日是何题?这兴致从早食到现在到未减一分,真是年轻好…”锦履步过庭院,日影都近正午时分,将人影打得短促,似踩住了般。
庭中小僮拱手问礼,看两位大人提食盒而来都有了欣喜神色,在这儿听了半响的清淡阔论,耳朵可是乏了呢!
这群少年书生不知人间烟火,一点不饿,天天还有力气吵…他们干活的人也比不了。
“难为你们了,快些吃饭去吧。”柳鸣夏看庭院里犹有困倒的书僮不由浅笑,转头道:“敬文兄,请,”便提着食盒走入学舍。
小僮们犹为柳待君的如仙风姿倾倒,对着背影呆怔几分,又不由去看那幸运的偷懒书僮,怎的如此好运?被抓了现行还无罪无罚反得这神仙人物的一笑?
这神仙却不知,只到了学舍主讲座站定。将两食盒放于主案,与施敬文相视后开嗓言道:“在座各位在论何论题?连到了昼食都忘了,这膳房可惶恐,不敢不送,送了,又怕诸位不食。实是让柳某好奇,施大人呢?”
施敬文是学馆主管,生得庄重持肃,正襟危坐着,人却有副和蔼的表情,以至于中和了他那古板肃然的面相,让人不知怎么判断才好,但也正如此,证明了“路途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所思在心不在表。
他对柳鸣夏轻笑,转头对诸学子道:“今上与宸宫于上林苑猎鹿,特赐于琼林馆一炙。”
说着,轻开食盖,红漆木食盒也眯了一条缝出来,有大胆的刚想嘀咕他小气,便闻着了炙鹿的香味…似乎还有桂花清酒?
夏末秋初之时,倒是奇异的和谐。
施敬文看学子的皱眉舒眉早有预料,自得地合了盖子,“圣主有德,特酿桂花露同赐学馆。”
此语出,一阵窃窃私语。
施敬文与柳鸣夏相视而笑。
“是陛下所酿!真是无上殊荣。”
“刚刚甫一开食盖,我便先闻着一股清露冬雪般的冷香,清冽犹甚!这桂花为秋风所沐,从来甜香,如何就有这样的妙饮了?”
“这天子赐酒,宸宫猎鹿,咱们琼林学子可是天下独一份!”
“不错,往惯常之例,应是年节之时方赐膳王公……”
学子们跃跃不已,已然猜到要考校策论和时政,这样的荣光,自是引人争先的。
琼林馆是官设的学府,但有讲师讲课时有所愿旁听皆可来听,故而琼林学子的特制的学生袍衫,也非强制必穿…这便有一位不穿的,临窗看院中景致。
不强制穿袍衫为是为学生不因家境贫富而拘泥自己,不过这是悖论,在意寒门的整日穿了馆服,不在意的富家弟子日日衣锦绮罗,出身商家的,将这衣裳卖了成租借出去都有可能……这位临窗公子看来是个外来客。
不是本馆学生吧。
柳鸣夏得了这个判断,院外柳树瑟瑟摇枝,青石板地疏影光斑闪烁,晃得晕眩困倦。
已有学生陆续问了,是否以题为文,还是有何政事的朝外问策……
“我们上午是在争论。”
“争议?何题?”
“非所布之题,而是有位兄台来我馆舍谬论…”
柳鸣夏心中一紧,只见那临窗的公子跳窗而走。
“快寻!” 他一声下,学子们都回了神看那扇窗,指道:“这窗正对荷池,荷池…就与御河相连…”
施敬文立刻派人通知府尹,肃道:“是何谬论?”
“先生也莫过恼,”学生看两位大人如临大敌,不由慰道:“不过是些乡人村语,不为人信的。”
柳鸣夏眉心跳了跳,镇定道:“是何言辞?”
“他八成是落虹街道听惯了说书,竟将那套言辞搬了来……道是宸宫来位不正,若为异族之人,燕国必亡,故女主大燕,是天夭之兆……”学生们点头。
又有人道:“这真是谬言,宸宫确为陛下所生,至于其父……是早亡是否异族又若何?岂不闻生之为国人,则任定也?”
“况且宸宫大才,天下皆知,甚至…民传有燕尔之风…”
其实那位仁兄说了良多,比如“男宠亦若君王妃嫔,后宫不可干政”比如,“以国师之尊而为西宫之佞幸,还是西宫佞幸染指国祝之运大职?”比如“今日宸宫究是何人之子?是死去的无名之人,还是将其一手养大的西宫国师呢?”
“这样的宸宫继位,是国师所植的傀儡,还是今上的涂抹掩饰,以天命燕尔临凡的大逆掩饰?”
这些大逆之语,自是能引发学子的群讨,也亦能,让之深入人心,每一刻若再想起。可不就是切中时弊,先知灼见么?
而且,现下这些学子中,有答话的,也有沉默的,既有所思不发…那此人的目的就达到了。
柳鸣夏面色凝重起来,现下这局面,得与右相商榷了……
他正色道:“今日已晚,策论问政之后未免炙膳味退色逊,有不敬之意,便与诸君分食尽享。”
学生们自然道好,柳鸣夏细瞧诸人神色,自己执箸夹馔,清酒在杯,却是无味。
施敬文比他稍好,道一声:“味美至极!”又一饮桂花清露,“美馔美酿,人生何夕当如今日…”
“不过一个小细作,混进来散布一些不当言论罢了,其实这普天之下,谁人主政能使天下无人不服无人不愿呢?但真不服真不愿的“义士”又疏少为之,多是诸国的棋子而已…”
“既如此,此事便该交与京兆尹,京防治安加紧,京中人员或排查谨严便是…”
“敬文兄,”柳鸣夏侧身附耳,“此事只是与京兆尹报过?”
“不错,”不过人刚派去,那细作飞逃,京兆尹得知也无所能做了,所以也只是得知而已。
柳鸣夏道:“此事不可声张,京兆尹既知,你我便莫再言的好…”
施敬文奇怪,不待问,便见柳鸣夏起身告退:“柳某先回宫待诏了。”便而离去。
“这人…”施敬文摇摇头,把他的酒喝完了,又看到柳鸣夏的杯子还是满的,看看学生的正分馔狂饮,互答赞美之词。
施敬文:“……”
“那正好。”施敬文端盏饮尽,“何必辜负美酒佳肴。”
学生的暗地打赌:“酒先生又醉了…”
“可怜柳先生的杯盏……”
“赌他明日不起。”
“赌他三日不起!”
“胡说,三日不起他还不饿死?!”
“重赌重赌!”
“果然睡了!”施敬文趴在案上酣睡,学生们拉他回去,一面高兴明日的早课无人监督,也可畅所欲言了…
“先生真沉。”
“装的都是酒,能不沉吗?”
“也是。”
夏末的阳光打在他酒醉的脸上,也打在拖着他因抬不动的学子的衣襟上。
国学先生和国学的学子,此时都当一时笑谈,有时候在学堂的象牙塔里,空泛的争议论题所为选官制度的努力,却没有身处政治中心涡旋的人敏感而警觉。
也远没有阴谋家的伏延千里,草线蛇灰。
置琼林馆,利弊皆有,而立国于今六年,怕是弊……
......
“放开我!紫川天子脚下,你们竟敢拦我…琼林榜,还我!”
柳鸣夏闻言停了脚,眉心又一痛,眼前这人,倒真会找事……
他正欲装作没看见就走,不想卫简认出他,一下揪了不放:“那是柳大人,他认识我!我不是细作!柳鸣夏!你说句话!”
柳鸣夏只能装傻,“公子认错了吧…在下,呃…还有事。”便麻溜儿地跑了。
“你叫谁也无用,林相交待了,卫公子不得入仕考政,揭琼林榜更是不许,走,跟我等回去见林相!”
卫简挣扎不过,目光犹凶狠,“林相便是王法么?这紫川是姓林的么?”
那人不吃这激将,却听另一个押的人道:“林相未让咱们带他回府,咱们府,岂是什么人都能去的?押回尚府,让京兆尹好好管束即是。”
那人想了想,觉是,“你说的不错,右相府机密,这卫人心贼,可不能遂了他的意!”
卫简听两人一唱一和地贬低嘲讽,怒得出了蛮力,挣开两人跑出数尺。
两人啧奇,略一跑又把卫简抓了回来,似老鹰扑雏雉一样简单,颇有一股戏弄意味。
“你这白皙颜色玉般骨,还是省省吧,多伺候伺候咱们京兆尹就成!”
“就是就是。”
两人哈哈大笑。
卫简头发蓬乱,几缕垂下覆了苍白面容,唇倒极艳,咬渗了血。
“走,还得向右相复命呢。”
两人押着卫简上了一辆蓝布马车,卫简挣扎不再。
圣洇流折一支柳,柳枝柔软,他绕在指间环成柳圈。
像个平常无聊的公子。
而却对刚才一幕饶有兴味。
三册之卫国,卫伯与梨画白之谬情逼得卫太子被废,远走他国。
没想到啊,当初那般看不上梨画白为他父做男宠男妻…
现下自己也步了后尘,做妻君背后的夫侍…
圣洇流轻摇头,世事神奇,莫能堪定。
“盯着他。”他命夜阑。
夜阑道,“车晓已有探查…”
圣洇流折断柳枝,眉目厉色。
夜阑果断领命,心想车晓是怎么触怒这位了……
柳枝柔嫩,断了一节渗出汁水,圣洇流捏在手里,背手沿着柳岸走。
看御河上舟船彩练,花飘水载,一面游人如织,鲜衣金银饰。
紫川在燕潮治下,确有太平之象。
比之数年前颓靡凋敝,重焕生机之余更有神裔之国的别样气派。
车晓按他授意在各府安插探子,但卫简不同。
尚思都也许不察,但就今而论,林徽为左相竟亲自过问卫简,出面规整辖制,那这几年收的卫简的消息,是不是林徽改过的,专给他听的?
虽不止有车晓,各路消息均实,相报一处定无大错,可他要的不是泛庸无错的笼统消息,而是最隐秘的最无声的嫌隙破绽。
卫简都能以一已之气揭琼林榜,想来这破绽也不会太远,
“你是来燕国的国使么?”面前跑来一个戴幕遮的姑娘。
圣洇流背在后面的手丢了柳编的圈,立有一个侍僮打扮的人跑来,见了圣洇流,便道:“公子,您这是乱跑什么呀!快回去吧,夫人都等急了。”
那姑娘却拦侍僮,毫不客气地指圣洇流,“他娶妻了?”
“哟!这哪的话,小公子都能读书了!”夜阑心想这可是实话。
“鬼扯什么!”那姑娘一点儿不信,“这人瞧着不过二十上下,哪儿有那么大的儿子!”这姑娘自说自话,只信自己。
“你们这样遮掩,怕不是紫川混入的奸细!”
圣洇流此时已然乔装了一番,可若真扯进了有司衙门,让紫川权贵知了真貌反而不美。他起了杀心。
“哦,姑娘这样好眼力!”
“那姑娘是什么人呢?连这等国事都能随意出口,随意攀污…”
说这话时风起,柳枝迎风摆,游人叹好风送凉。
圣洇流窥见幕遮里半张脸。
燕家何时有这样平庸相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