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您怎么还在紫川街道上发呆?”夜阑不无嫌弃,“这紫川您又不是没来过。”
九年前是作为征燕主帅来的,现在能一样么?
那时节紫川就是个鬼城,又典雅又邪气,根本入不了宫城,都在朱雀街外樊楼驻扎。
现在紫川燕主复位,他还能走到朱雀街边看看宫墙行走上朝的官员,也算是新奇了。
不过现今紫川之繁华,的确远胜过朝阙。
像是燕尔时代从古书记载中复活了一般。
世道升平,又正是燕国均灵试在即,宫城之侧朱雀街热闹非凡。
人流如龙,袍袖招展若风,紫川地阔,街道更是宏伟。
街道两旁也都栽种榆柳,供人乘荫。
“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
“下视十二街,绿槐间红尘。”
“俯十二兮通衢,绿槐参差兮车马”
到紫川的文人墨客不吝笔墨。
古槐成行,色绿似黛。行道树笔直挺拔,既不妨碍驰马行车,又给人以放眼一往直前,雄伟壮丽的观感。
街道两边的沟堤上还种了许多的柳树,“金水河边一行柳,依依长发故年春。”
《御沟柳》又写到:“律到御沟春,沟边柳色新。细笼穿禁水,轻拂入朝人。”
还有:“垂杨十二衢,隐映金张室。”
都是赞美街道柳树绿化的诗句。
一个旧王朝起复,酸腐文人终于找到理想国了是么?连个道路绿化都能吹这么多!
夜阑也念了句诗:“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
还对酸溜溜的圣洇流道:“朱雀街的西路上新种了樱桃,每到三四月,紫川百姓皆都出游赏花,从朱雀街走着樱桃花路到太平观去春游集会……哎呀,可比朝阙风流雅致多了。”
圣洇流:“……”
“初樱动时艳,擅藻灼辉芳,缃叶未开蕋,红葩已发光。”柳岸边一对文人结伴走过,叹着可惜:
“这樱桃盛放的艳丽春日竟没遇见,早知道就该早些来紫川,那时节集会悠游,曲水流觞,该多么愉悦心爽啊。”
另一人摇着扇子,道:“果真是唯一大一统正传王朝,是比圣国有底蕴多了。”
圣洇流:“……”
“不过兄台也不必失望,这燕都有紫微城之称,宫殿亭台,阙楼钟塔都是按上天星宿排列所建的。”
“谪星皇帝复位,又大修宫城,水利,在燕都九水绕紫川之外又加了十二条水渠,自宫中放生数百鲤鱼于水渠之中,家家户户门前水渠,出门来,都能不时瞧见鲤鱼顶着花叶悠游自得。”
那人赞叹:“真是神仙境啊。”
圣洇流也知道这事,燕潮素来喜欢装扮自己,又颇懂得种花插花吃花。
她当政之后,种出一种妆花,朝花夕落,早晨摘下戴于鬓发,暮云沉沉时取下,一日间花朵并不萎谢收合,等到拿下时,对着水渠,花瓣自落,飘泻水中流入十二渠,花随水漂入人居。
正是无边风致。
燕潮她这样用心在衣裳装扮上的小姑娘,做皇帝居然也维持了六年,居然还把紫川这个破旧王都弄成今天这样的万国之城……
他究竟是了解她不够。
正是夏末时候,游人衣衫仍单,随手带着折扇纨扇。
少女少妇也都轻纱覆面,或而用珍珠装点,或而金丝绣花样,唯恐晒伤面颊损容颜,更唯恐遮了容颜不美。
这跟三册女子面覆纱帘恐抛头露面是完全不同的,紫川的女子,只是为了好看和防晒而已。
燕潮治下,怎么可能再叫女子委屈?
而今三册统一成册剑,又清剿沛门,私奴之风早就过去了……
“今天街上倒多的是孩子。”
夫妻相携同游的更多,有些带着孩子,孩子多的人家又是各种操心去向,喊着骂着叫撒了欢的孩子别乱跑。
夜阑顺着圣洇流眼光看去,是一对夫妻,妇人牵着大儿子,丈夫抱着个婴孩。
便解释道:“均灵试快到了,都赶着把宫城绕圈走一遍沾沾官运,再去太平观进香祈祷孩子高中呢。”
圣洇流神色怪异,“这么小的孩子…中什么?”
夜阑在紫川待了两年活得非常有见识,对圣洇流的眼光不由有些嫌弃,仿若看个乡巴佬。
但还是及时打住,转了半边脸看游人,解释起来:“这就是燕国的旧习,燕国自古就多出神童,他们供奉神祇之中第二位就是太一神,专管小儿的。”
“均灵试就是燕国的小儿科举,专为三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孩童设立,要是中了三元,那可就是四品文职了,有俸禄的。”
“就是如果年岁实在太小那也不能上任,还得再学几年……反正燕国主要培养这种天资过人的,反正他们国家神童也多。”
圣洇流想想自己的朝阙:“……”
再想想自己的圣国:“……”
“诶,我想起一个旧典,说圣国都城朝阙还是燕尔之后的燕二世赐名,说是圣国王畿正对着燕国的阙楼,很是臣服忠义,所以赐名朝阙,以示褒奖于诸侯。”
“是这样呀,长见识,长见识!”
又两个摇扇子的公子哥走过去。
圣洇流:“……”
燕国是有天阙,意为通往天宫的天衢大道,天阙是紫川之南的天然门户,两岸高山对立,中有江水流动,远望仿佛天然且宏伟的门阙。
当年的神都紫川规模极大,从天阙一直到琹山,宫城阙楼更是互竞峥嵘。
《燕史·天官书》记载,昴、毕两星宿之间的区域即为天街, 也是日、月、五星出入的重要通道。
天街,在《明堂赋》中:“穹崇明堂,倚天开兮”
明堂是便是燕国谪星年间的紫川城正殿——丹辰厅。
但现今都以丹辰厅称呼,毕竟新朝新规。
寓意却是一样的,都是“法紫微以居中,拟明堂而布政”。
“紫川宫城真是宏伟壮丽,我邦君主似乎今年要来紫川进贡,这可一点不亏呀!”
“能看到如此美景,那上贡再多也是值的!”
“诶,中原皇帝出手阔绰,哪一回番邦进贡没有丰厚赐礼?而且这可是古燕复国,赐礼数量当然要不输从前,不输当世任何一国才是!”
圣洇流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个肤色各异的色目人穿着汉裳燕服走远。
紫川连外邦异族也不管控?
夜阑道,“紫川这些年有不少别国学子文人客居。”
“西域的美姬,南洋的香料,天山的药材,北境元蒙的名马宝驹,西南的生丝茶叶,当真是无所不有,无所不往来呀。”
圣洇流终于忍无可忍,“朕让你在紫川探路,不是让你来春游集会看热闹的!”
夜阑低头,咳了咳,眼神漂移道:“…属下,也就随便看看。”
“把你那看乡下人的眼神收一收!”
夜阑不敢乱看了,道:“是。”
“朕的儿子呢?”圣洇流不满,夜阑一到紫川就飘成这样,定然天天玩!下次再也不外派他到繁华地带!
夜阑警醒了一些,但说溜了嘴,一开口就是:“燕国宸宫他…”
圣洇流睨看他。
夜阑忙改了称谓,道:“太子殿下他被燕皇派到南海巡视了,应当还未归来。”
圣洇流更不满:“…她就这么对朕的儿子?才几岁就让他去巡视南海?”
燕潮恨他都恨到要迁怒他们孩子的程度了?
而且凭什么恨他!
他恨燕潮还差不多!
“这个…燕国出神童,皇室更出天慧之子。”夜阑想着主子怎么回事,一点不注意听自己说话。
“当年燕尔十二岁治国,燕三世,四世都是冲龄继位,国运隆昌,而五世,七世都是三四纪的年纪,治下国运反而颠簸晦暗……燕国现在,还是挺支持幼君嗣位的。”
圣洇流心想荒谬,又听夜阑道:“其实据属下探查,燕国林相对咱们太子极为满意。”
圣洇流听出意味,道:“难道说,他对燕潮不满?”
“这回西域二十国都有意向来燕,但谪星皇帝似乎不想开关,不愿得朝贡。”
夜阑分析着,“林相态度不明,但也没说不开关。似乎专等着太子殿下回紫川才缄默的。”
圣洇流冷笑,这般看来车晓不仅是不尽心,还敢蒙骗他。
这样的细作,若不是她得燕潮倚重,位置非凡,他早就杀了她了……
“车晓何处?”
夜阑知道圣洇流要找人算账,道:“今日燕国官员休沐,都不上早朝,车相现在樊楼与尚侯吃酒。”
……
“娘亲真好!谢谢娘亲!”
“你们俩一起去,要会叫人,喊书肆的阿叔安好。”
“是,知道了!”
尚思都在樊楼二层风台吃酒,手里一碟子蚕豆。
从飘窗看下去,对街两个孩子手拉着手从陶陶驻跑出来,再跑到没几步的书肆里,尽是欢声笑语。
“若是喜欢那个陶先生,何必只看着呢?”车晓淡淡地,还以为自己解她意。
这位巾帼宰相在女皇治下待久了,熟悉紫川近年水土人情,觉得这情爱嫁娶于紫川豪门富户的女子是轻易而能纵情的。
毕竟紫川经了战乱,男丁远比女子少,富户豪门现在都招揽赘婿顶门户,女子有家产承继权在这谪星年间也成了定理。
权贵家的独女,上街强抢俊俏公子的事都出过……
尚思都贵为君侯,再纳一个夫侍有何不可?
尚思都被车晓话吓了一跳,又笑道:“说什么呢,我是羡艳喜欢他们的生活,并不是喜欢哪一个人。”
“那还买他的画?”车晓挑眉。
尚思都不知车晓意思,照实道:“你不觉得陶陶驻主人,就是阿盈娘子的郎君,他画的画本就不是凡品么?”
“他画的合我心意,所以愿意出资买画。”
车晓不明白,“他画的不都是些果蔬虫鱼,菜花水池么?”
“是啊,但是,画的也不凡呀。”
尚思都鉴赏道:“叫我一见便觉恬淡安逸,觉得岁月悠悠,怕极了失去…”
“陶小娘子的志向是做丞相么?”
“对,我要像车晓一样厉害,我也要做女相!”
“叔叔您别理她,她现在就已经有官威了,小心她判您言语贿赂。”
“呦呦呦,紫川的孩子就是不得了啊,你们都会中均灵试的!”
“哼,我无所谓,我可以回家打算盘,陶枝不做官就只能饿死!”
“哈哈哈哈,让叔叔笑一会儿吧,你们慢慢挑。”
“哎呀,真是一对活宝,你们父母真是积了福德……”
尚思都听了,笑着看车晓,“人家孩子拿你做榜样呢,你可是我们大燕的巾帼宰相啊。”
车晓颇有悻色,也笑,却是自嘲,“都是至尊抬爱,其实这丞相一职,唯有林相堪配,而今分得左右丞相,想来该是十分记恨车某。”
“车某可不敢再提一句‘相’字,怕极了。”
女相放下手里银筷,朱红绣丹鹤的裙幅金线流着光,对面陶陶驻的招幌被风吹卷,漏出那轮盛阳,刺到了眼睛。
车晓偏头换个位置坐了。
“怎么会恨车相?林相不还是车相的点卷之师么?”尚思都将那对自己的打趣还回去,道:
“当年你献《足地记》入燕廷,满朝都说是外客异国人,不该与信,那也是林相舌战诸臣,力排众议留你在燕不是?”
“他爱才华,更爱国家,怎么可能与你见气,少说这等任性话了。”
车晓不否定,但又道:“你们是紫川贵族,与我这样的外客到底是不同的。”
“谢谢阿叔,阿叔回见!”
“好好好,回见了!”
风台竹帘晃荡,幼童在朱雀街上疯跑,柳枝柔婀,随风遮掩他们的衣袂。
车晓忽然想到一个漏处,问:“你今日休沐,那孩子谁看着?”
“自是孩子父亲。”尚思都不明白车晓怎么这么问。
“卫简那种人,怎可能甘心带着孩子在府?”
车晓心有不祥,尚思都立马起身道:“我回去看看。”
车晓皱眉,但还宽慰她,“也许是多虑。”
但心里清楚,卫简自矜身份,总想着卫国复国,看不清时事,总要碰墙,妄想能进入燕国朝堂……
他从不多爱自己与思都的一双儿女,平素又更阴阳怪气,处事叫人厌烦,哪会这时节转了性子变个好丈夫呢?
怕又是幺蛾子罢了。
风台看去,尚思都未用马车,而是将马解下车鞍,飞快上马出了视线。
她身上那件青色衣裙很是清丽,骑马疾驰去,风吹披帛飒飒扬。
尚思都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看上卫简,还和他生了两个孩子?
车晓一直不明白,就像她不明白至尊为何生宸宫而不公布其生父……宸宫明明是那位的亲子,怎么至尊就是不嫁,非要招世人的眼,挑战伦理风俗呢?
“大人,府中传来话,说是东风择辰,就在蝉蜕时。”
车晓心神一慑,陛下他亲自到紫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