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紫川城中。
来往熙攘,叫卖响亮。
“客官您看看,上好的胭脂。”
“胭脂?可我从来只买花月坊的胭脂。”
“哎呀,这样我们生意哪还做得下去,娘子郎君们还是赏赏脸吧。”
“小货郎这样精明,哪里也饿不死你的!”
“……嗯,这胭脂水粉是要在女眷间比来看的,不能在你这儿买了损我颜面,但这个镇纸嘛,就买了一个了,这也是瞧你生得好样貌,叫人瞧了心里高兴。”
“谢娘子赏!您家小郎君定能得中均灵试!连中三元!”
“喏,我就是说这小货郎饿不死,都知道我家儿子快应考了,郎君,还不赏脸买些笔墨,我的胭脂水粉要比在人前,你的笔墨纸砚在书斋又没人瞧,快买些,也算是应口彩。”
“依你依你……承小哥吉言,但望犬子能中。”
小货郎看那对夫妻相携离去,又瞄准一个望之便是非富即贵的公子。
那公子白衣玉冠金束簪,身上常服,配饰简洁却又都价值千金。
而且那对夫妻说话之时,那公子在旁边书肆里探身出来,一直听着。
就是个外乡人,是对万国朝贡的紫川好奇敬仰的心思。
也是,这六年紫川盛景,比之燕尔朝后的大一统不遑多让。
当今的谪星皇帝,比之燕尔大帝之外君主更是青出于蓝,若是再有一回万邦来朝,那就是燕朝再临,天下人心一同了。
小货郎再去看那公子,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他叹口气,见人都向花月坊跑更是没奈何。
谁叫花月坊得了谪星皇帝题名匾额呢?
而且花月坊本就是天衣坊的分店,背靠大树好乘凉,他们这些小商贩是比不来的。
天边云遮了太阳,又移开,还是那样热烈的盛阳。
小货郎瞧着人流,决定偷空看看书本,还得准备明年的春闱呢。
......
“紫川大,居不易。”
这话并非谬言。
紫川城宫城一周住的除了达官显贵,便是富商巨贾,街道阔大,城内主道可容得五六辆并羁马车并行。
寸土寸金租买的店面铺子都极尽可能奢华装饰,以吸引名位相称的客人添彩溢金。
但朱雀街罗可巷里,唯一个铺面不奢华,也没有多大,只挂个招牌,提笔写三字:“陶陶驻。”
是间旅店,但却是紫川最热闹的旅店。
别国求学士子,外来商人,都不由因这奢华里的古朴注目,然后走进来,听得到紫川最全的真伪消息,当然就也不想走了。
老板娘酬客甚佳,说起古事就像亲历,绘声绘色,人也生得漂亮,眼若明星,面如满月,身姿绰约。
是最纯正的燕国女子的美丽。
而且,这位老板娘好似与官府有些干系,知道不少公文政策。
要不然也不可能跻身朱雀街呀。
“老板娘,听说您是祖籍紫川的,那可否说说紫川的名景?”
“对对,还有我们初到紫川,还不懂规矩,还望老板娘多提点,就怕无意间犯了忌讳呢。”
“对了,我今日去书肆,看的话本居然和元国的一样,这出话本的地方在元国,怎么燕国这么快就有印本了?”
“…我想考燕国的科举,这圣国的科举都被蔺阁把持,不知道改换国籍需要什么手续啊?老板娘在这寸土寸金之地能夺一间铺面,定是有些本事的……请问,可有什么门道?”
“…这科举确实燕国的机会更大,老夫没什么希望了,都快四纪的年岁,但老夫的幼子才十岁,还是可以参加均灵试的吧?这一年内能不能给他改成燕国籍贯啊?这打点的银钱老夫都准备好了……”
阿盈对这些问题一点不怯,反而伸手作止的手势,示意别吵。
然后命伙计端凳子来,她扶着伙计站上去,正好能看到所有旅客。
然后喊道:“所有问询,本店都会尽力答全,现在大家肃静。”
旅客们肃静了,这架势,人不可貌相啊。
“此间地方狭小,不便举牌答疑,现在想即刻得应的客官移步到后院的花圃草甸。”
这小店还有后院?
还有花圃草甸?
众人看着老板娘下了凳子向后堂走,迷迷糊糊地也跟着。
只见后堂开了一间窄门,一个个排队进去之后忽见豁亮天地。
花圃错落在亭阁高楼之间,水渠相辅,飘着花叶,清澈能见游鱼。
草甸整块的几乎能圈养起一匹小马……
旅客无不咋舌。
老板娘看看旅客神色,后知后觉恍然大悟,解释道:“其实朱雀街都是我家的地产,卖了些地皮,留的自家住的比较少而已,客官莫见怪。”
旅客:“……”
紫川大,居不易啊。
“娘亲,我背好书了,不过哥哥还没有。”老板娘的袖子被抓皱一团,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撒花粉裙,扎着花苞头,来向母亲告状。
阿盈娘子知道自己生的两个货多会来事,于是笑笑道:“客官们自行举牌询问就是,我家雇了专来答疑的人,有致仕的老祭酒,也有年轻的本地公子,都是问得着的,尽可放心。”
“牌子伙计会发给你们,诸位自便。”
旅客又震惊一把,这店家是真有门路,真豪啊!
“怎么,你哥哥便是不想考均灵试也不能这么不用功啊……爹爹呢?”阿盈娘子问女儿。
“爹爹一直在教,都没画画,但哥哥就是不会。”
陶枝似乎也很苦恼有这样一个哥哥,又想到什么,道:“哦,对了,爹爹说哥哥是像娘亲,也不能太怪哥哥。”
阿盈:“……”
“爹爹出来了,爹爹!”
旅客正等着拿牌子,一边看着现成的紫川市民风貌。
本还想着陶陶驻这家小店在紫川地界不关门很是不易,这位老板娘独自维持生意,定然生活艰辛……
不想人家才是朱雀街的房东,而且早就鸾凤和鸣,儿女双全了。
旅客们略微失望,待要看看这美貌又多财的燕女配的是怎样郎君。
便见花圃边上的一间独楼走下一个与小姑娘身量一般的小郎君,而后便是抱着画轴的青衫公子。
原来这般有福气。
还是生的双生子,丈夫还都不是商人,是士人?
陶定樽甫一下楼就看见自己娘子那要吃人的表情,心里不由好笑。
定然是女儿说了儿子像她……可像她有什么不好?
不是每个人都要走经济仕途的路,陶米对读书不感兴趣,往后将陶陶驻和祖业都传给他就是了。
这有什么好气的。
便叫儿子先回屋里,他的课业落下太多,便是有心放水……都放不过来呀。
还是先哄夫人要紧。
“娘子别气,儿子都类母,像你多好,瞧着就欢喜。”他哄着娇妻。
又对女儿道:“先把画轴再放回去吧,今日太阳太烈,不好晒画,先看着哥哥写字去好不好?”
陶枝想了想也行,反正可以明天再和爹爹一起晒旧画,就飞快去了楼上,看哥哥艰难地写字一向是她的乐趣之一。
“就只哄这一句么?”阿盈嫌少。
陶定樽笑开,牵着她的手让她回房歇息,“你先楼上歇着,为夫去做道菜来哄你。”
阿盈满足了,点菜道:“要豆沙糖水和菊花馔。”
“好。”
旅客啧啧,这是什么神仙美眷,连吃的都很风雅。
老板娘也是这样雅致温和的美人,果然紫川中人物俱都古典优美,像旧乐府一样的纯朴真挚。
“陶米你没写完不许跑!”
“谁准你叫陶米的?我是你哥!还考均灵试呢,兄友弟恭都不知道!”
“别跑,我是女子,说什么兄友弟恭,那叫长幼有序!”
“你也知道?我以为你天天欺负你亲哥哥你是不识字呢!”
楼上飘下白花花的书页,两个可爱小孩变成吵死人的小恶魔在楼梯处追逐拉扯,打架斗殴。
旅客们怔怔地,没怎么注意手上被伙计塞了牌子,伙计还叫他们先坐下。
“统统给老娘闭嘴!”阿盈娘子忍无可忍出门来,一手抓了一个按在墙根,“面壁一个时辰,谁也不许说话!”
觉得老板娘温和娴雅的旅客们:“……”
“娘子,怎么了?”陶定樽到后院来,看见一双儿女面壁,嗔道:“不知你们娘亲体弱纤柔怕吵闹么?”
然后安慰阿盈,“没吓着吧?咱们到中堂去。”
阿盈慢慢点头,“郎君要管管他们,阿盈追不上…”
目睹老板娘抓孩子一抓一个准的旅客们:“……”
面壁的双生子也都无话可说。
陶米道:“你说,爹真不知道娘的真性情么?”
陶枝早就看穿了,道:“怎么可能,爹是看着娘这样也挺好玩的,所以陪她演戏呢。”
“……为什么呀,这样一来我们好累呀。”陶米叹气,“我和小虎说我娘打我,他居然都不信…”
“笨蛋,为什么要说这个?家丑不可外扬,你下次不许说了!”
陶米:“……”
有这样的爹娘他累,有这样的妹妹他更累!
“娘亲跟着爹爹去吃小灶了,咱们偷偷溜?我和小虎约好了去太平观看新建的花神娘娘雕像的…”
陶米为了周全为人做事的诚信问题,不由向陶枝低头,主动求合作。
“那我要吃太平观外面卖的凉糕。”
陶米又开始鄙夷这个没有气节的妹妹,“你还想做官,你随随便便得了甜头就违规矩,等你做了官,不知多少百姓遭难!”
陶枝:“……”
“哼,”陶枝偏头过去,“不吃了,你敢去我就告诉爹娘!”
“给你面子还说我,你才不是我哥哥…”
陶米见陶枝真生了气,没办法,认错道:“哥哥错了,回来给你买话本,买写了咱们陛下和圣国皇帝的话本!”
“真的?”
“当真。”
“你出钱吗?”
“…我出。”
“你行贿!”
陶米:“……”
真是一点不饶人,又贪嘴,又难缠。
爹爹还说他像娘亲,分明眼前这个更像!
真是女子难养,他要好好物色个妹夫,争取在过年之前就把她嫁出去!嫁出去!
而圣洇流在书肆里竭力忍着掀摊子的冲动。
一个书肆,为什么最多的书是话本?
为什么全是写他与燕潮的话本!
好好写,据实写也就罢了,凭什么把他写成一个无知愚蠢受燕国太女愚弄的色咪咪的老头子!
居然还敢写燕潮最后和册剑帝子双宿双飞,喜结连缘,第一年成婚就有了子嗣?
谁写的!
他非要扒了这个笔者的皮不可……
“公子,你看的这一版不好,换一版就好了,可别对我们这小店见气啊。”
书肆老板小心翼翼抱了一堆书放在这个看起来不好惹的富贵子弟面前。
从一进来就只看燕皇与圣皇的话本,想来也是纨绔子弟,不读书的人。
还一边看一边气,他在旁边看着心惊胆战,生怕这人把书撕了!
这年景虽好,但竞争也大,本小利薄不好做呀!
圣洇流气得不轻,直接问:“这都是什么胡编乱造的话本,就没有考据一点的么?”
他指着书中错处,“圣国朝闻帝六年前遇燕国太女,他当时都未及冠!怎么可能是老头子!”
老板苦哈哈,“这是…是笔者这么写,我们也,也不懂……”
圣洇流翻作者署名,写的是佚名。
圣洇流:“……”
燕国对书籍管控一点都不严明,放任不实之言流传讽刺政要就罢了,好歹是政治需要。
居然还盗版猖獗……
“公子快看看这一版,这一版也不错!公子消气哈。”
老板抹把汗,敢情这个纨绔子弟身上还有点官,刚才都要抓作者法办了。
他们这店可是燕国话本最全的了,都是直接在元国拿货的,基本人家作者刚写出来,他们就开始印书……这还不满意啊?
圣洇流扫兴,觉得燕国的书不会照实写他,只会丑化他去衬托上官晞!
毕竟册剑皇帝文不成武不就,政绩一无所有,隔三差五来紫川,也就燕国人对他比较熟,所以说他神仙面貌,翠微帝子。
紫川却一味抹黑他圣朝闻!扪心自问,便是不算政绩,不算国力,那上官晞光凭长相也比不过他才是吧!
只恨燕圣为敌,直接给他写成一个糟老头子!
“不必了!”
他走到书肆门边,竹帘子半卷。
老板松一口气,却又见那公子回转。
“都买了,送到隔壁陶陶驻去,也在那里取钱。”圣洇流还嫌不够明确,“一本都不准留。”
这种抹黑他与燕潮感情的东西,当然要销毁。
“……是,都听您的,是。”
老板也是见过风浪的人,但这人的气势实在可怕。
纨绔子弟也就是嚣张轻浮,这人却是有威势加成,压在你身上,人不自觉地还真矮了一截……
“唉。”老板叹口气,但又一想,这可卖了不少啊!
顿又喜笑颜开起来,这紫川地界,不繁华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