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柔虽然住在城里，条件也没比宁家强多少：父母离异后男人没给过一分钱抚养费，碰上赌本输光就翻箱倒柜地找钱，甚至还趁动不动就打她。母亲被逼得实在没办法只好将老房子卖掉，在实验二小附近租个旧楼，接来外婆一块住，总算摆脱父亲的魔爪。一室一厅才四十来平米，祖孙三代凑合凑合也够用了。
谁知好景不长，父亲知道她在二小上学竟然尾随其后回了新家，母亲推搡不动只好任由着他留宿。男人缺钱时总会对老婆花言巧语，甚至还主动提出送孩子上学，其实只不过是把买早餐的钱拿去赌博。宁栩尘也知道她爹不靠谱，所以午饭总会多带一些。
那段时间陈佳柔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常慧、梁静等人老是欺负自己，怕得躲在被子里不敢上学。她讨厌盛老师，讨厌上学，讨厌二小这种败坏的风气。次日早上蹲在地上死拽着父亲衣角哀求不去，全程又哭又嚎。周围好多学生和家长，大家都在看热闹，男人觉得小比崽子不听话就是揍得轻，直接抬脚把她揣进大门。
路过的老师和值日生站一旁冷眼瞧着，少管人家那些烂眼子事儿，反正她班牌红领巾都戴了就行呗。女孩伏在地上，右手和左膝被砂砾擦破，默默爬起来红着眼睛回到班级。爱笑的她并不喜欢哭，可能因为小小年纪就经历过太多坎坷，深知流泪无用。哪怕被霸凌的时候她从来不露出软弱，咬牙挺住能忍就忍，老师不管，父母就是最后的寄托。
当他们也来指责自己才真的令人绝望：她不爱去学校，家人只会觉得她不爱学习。
陈佳柔反抗了，但是没完全反抗。她和宁栩尘一样，也曾乞求大人给她转学，或许换个小学远离常慧就能摆脱这些欺凌。但姥爷过世得早，还剩下个身体不好的姥姥需要照顾，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陪她走读。父亲赌博输了家当，离婚后母亲拉扯她不容易，姥姥总说让她孝顺。
毕竟女人一个人要打两份工，回来还要做些串珠刺绣等小工艺品卖了换钱。穷人孩子早当家，看着妈妈每天起早贪黑辛苦维持生计，陈佳柔总是表现得很乖。
尽管一点也不开心。
“众生皆苦，愿我们都能苦中作乐”宁栩尘很想买礼物送给她，可怜自己也是穷人一个。思前想后决定DIY，手工制作小橘灯，灵感来源于堂姐的六年生课本，读后感范文写到：
“如今早已远离战乱和黑暗统治，但对光明的向往并不会因此衰退。”
家里有母亲买的貢橘，外婆很疼他，临走时塞了两个。拿小刀从貢橘顶端豁个洞，开口越小后面点亮之后效果越好。再用小勺一点一点把内容物抠出来，橘子越大越好弄。其实也可以按在桌面来回滚动使皮肉分离，只是那样做出来的成品外壁容易垮塌。蜡烛选用半个橘子高，一小节指骨那么长，点燃后先滴些蜡液进去再插，一个橘皮灯笼就做好了。
小柔点亮橘灯时眼中满是惊喜，盯着女孩的宁栩尘不知不觉也在笑，他突然明白幸福是什么。
幸福是坚强，是乐观，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时即便他卑微如尘埃，对方也未曾嫌弃。被霸凌的伤痛会持续很久，但只要想到身边有她就什么都不怕。
夜幕降临，烛火微光随风摇曳，温暖而柔和。如果此刻能够永恒，他愿用所有来换取活着。尽管活得艰难，尽管有些不甘，至少还有一个人能陪伴自己，度过这漫长而难捱的岁月。
“我们都要好好的”，分别时两人约定：互相扶持、互相打气，努力活着，熬到成为六年生。等毕业一起念三中，考入封闭式学校就好了。
星运书上说他们这种人心思细腻，善良单纯。两人如此相似，都天生敏感比较悲观，所以格外渴望别人的关心。哪怕一生并不顺利，遇到的诸多困难会使缺乏安全感的蟹宝宝受伤，他们也愿相依为命，做彼此的天使。
每一天，真的是每一天，经过校旁蛋糕店的玻璃橱窗，宁栩尘都会贪恋地盯着那个十五块钱的生日蛋糕。他不懂什么是爱，只明白陈佳柔对自己好，自己也要拼命对她好。两人的生日都在七月末，他大几天，商量到时候一块过。小柔爱吃香莓，愿望是过生日那天能吃到这个最便宜的水果蛋糕。
时间不等人，眼看七月就要到了，少年已经攒够十来块钱，但距离买蛋糕还差三分之一。他简直要想钱想疯了，校园和回家路上每个角落都找遍了期望能捡到钱，哪怕是一角硬币。每次小柔说到接下来的生日总是满脸欢快，没有别的念想，只希望能永远守护这笑容。
放课后有同学说在学校对面看到他父亲，自从被骂“窝囊废”，宁栩尘已经逐渐对老爸失望。本来不相信这些鬼话，只想陪小柔值日。但女孩催他早些回去，就没再像往常一样送她回家。临行前陈佳柔冲他挥手，他笑着说明天见。
很多时候，说再见并不是真的还能再见；我们来不及告别，便已成诀别。
下楼时正好碰到常慧等人往厕所的方向走，宁栩尘坏心眼地想“最好是拉稀，疼死你们！”梁静走在最后，经过他身边时欲言又止。这伙人没一个好东西，宁栩尘以为她想骂自己，认怂地挪到一边让出过道。
没等出校门就看到宁天祥瘫坐在对面地上，侧头枕着台阶，呕吐物从前襟到鞋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隔着马路好像闻到一股怪味。宁栩尘也没想到他真来了，本想假装忽略直接回家，正巧男人喊着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在说梦话还是醒了。
笑也分好多种，如果说陈佳柔的微笑温柔如水滋润心田，那么笑里藏刀的盛艳梅无疑令人作呕——拧着老腰停到自己身边，嗤笑地看着那个满身酒渍的流浪汉，摆出一幅关切嘴脸。用刚好周围同学都听得见的声音说“你爸来接你啊”。
宁栩尘低头盯着她有点磨损的红色高跟鞋尖，脑补狠狠睬上一脚后老师会是什么反应。
他不想面对别人那些鄙夷不屑、幸灾乐祸的表情，像一把把刀，把他弱小的躯壳捅得千疮百孔。也不想看到班主任这条阴狠的毒蛇，堂而皇之的在伤口上撒盐并以此为乐。
有那么多好老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可他不幸摊上个势利眼班主任，明知家庭状况全班垫底，就因为从不送礼而故意出言讥讽。要不是他老实乖巧不敢惹事，成绩中上没拖后腿，早就不知如何挖苦他了。真心希望老师能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而不是对有钱有势的家长巧言令色，让他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什么你爸来接你，分明就是我接我爸回那个跑风漏气的破平房。
这一刻他好恨。
恨他的酒鬼父亲为什么要喊他的名字惹他被同学嘲笑。
恨他的抠门母亲从来不送礼所以班主任总是看不上他。
恨命运为何如此不公偏让自己和陈佳柔受尽同学欺凌。
如果时间能静止就好了，在一切开始之前赶快逃离，可惜即时发生的事情往往不是能预料到的。他无力改变什么，亦不能左右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可这又能怨谁呢，难道真要怪命运让他没投胎在一个有钱家庭吗？
他所能做的，只是一言不发走到对面，扶起那便宜爹说我们回家吧。
宁栩尘把钥匙插进锁芯，转头看到男人已经吐得神志不清。他冷笑一声，尽量摆出很正常的表情和坦然的姿态，假装自己是个任劳任怨的大孝子。被拖着扔到炕上时，宁天祥睡得像头死猪，拿脚指头想都知道，他爹这是又没钱了，有俩闲钱要么喝酒要么嫖女人，等把钱嘚瑟光就回邦里山上拉油丝绳。
拉油丝绳可是个出大力的活儿——伐木工人拿电锯放树割成几段，但是山上太陡车上不去，需要人力把树背下去。油丝绳其实是种钢丝拧成的粗绳，一端捆上木头，一端绕身上几圈，就可以用肩拖拽。因为树木太重，往往半天不到就会把皮肉生生磨破出血，铺上垫肩也聊胜于无。
正因如此拉油丝绳给的工资再高，也没几个人能坚持下来。每当要交各种费的时候，宁天祥会去干个把月，赚上一摞钱回来，交完继续开始花天酒地。
从来不管接下来生活过不过得下去，日常支出等老婆赚就行。所以宁栩尘基本没有零花钱，也不会主动管母亲要，就算要也半分没有。主要收入来源就是父亲喜欢喝土窑小烧，每次都给他两块钱去买，这种勾兑的白酒一块五毛钱一瓶，剩下五毛给他当跑腿费。宁栩尘盯着墙角那堆空酒瓶，一个能卖两分钱。等攒够五十个就可以去收破烂的地方卖了，卖的一块钱也归他，这属于额外收入。
最近父亲酒瘾很大，一次能喝上一斤。给他三块让买两瓶，就只能白跑腿了。
联想到同学的欺凌，或许讨好服软能改变一下，宁栩尘搓搓兜愈发觉得心里痒痒。他本质不算个坏孩子，架不住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但凡有钱请同学吃个鸡汤串啥的也不至于连个替他说句话的都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