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皓秋阁内。
皓秋阁是封氏少主封不语自己居住的房间,以鲁国围棋名手“秋”之名命名,乃是封不语的至爱之所。除非贵客,平时连侍女都不得轻入。这次却为了招待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男子,自己搬了出来,真是罕见。
封不语的姬妾侍女,忍不住在背后暗暗埋怨,郎君喜欢貌美女子也就罢了,可这平凡男子凭什么得此厚待,占据了郎君最喜欢的房间不算,而且他的茶饭,都是由郎君亲自去伺候的。
不过,众女子也不得不承认,这男子容貌虽是寻常,但举止萧散,顾视临风之际,一双眸子出尘绝世,仿若雪山融水一般的清澈明净,实在羡煞了她们。
当然,她们万万想不到,皓秋居里居住的,绝非她们凡眼所见到的“平平无奇的男子”,而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封不语送食盒来的时候,林君正在给一只八哥儿上药,案上是清供名琴,一派宁和。封不语就在一旁守候,并不打扰。
一般的养鸟人会修剪八哥的舌头,便于它学说人言。但林君却恰好相反,这只八哥来的时候就会说话,还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小黑”,林君却把它的舌头剪坏了,把它变成了一只再也不能说话的凡鸟,还叮嘱他好好要照顾它。
封不语心中自然有万千疑惑,但是他涵养极好,别人不说,他自然不会多问。何况林君是他完全信任的朋友,不当之问,更不必问。
对林君来说也是如此。他从不在外人面前露出自己的容貌,即使他的亲信秦仞,也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但是封不语却是例外,在他面前,无需任何掩饰。
他们两人不期而遇于吴头楚尾,一见如故,彼此引为挚友,性命相托。
仅此而已,没有多余的故事。
封不语道:“今天的棋局,多亏了你,要不那块地就输掉了。”
林君抬起头,道:“二十贯钱的地,并不值得我们如此认真。只不过那块地上那几间废屋,是周围流浪儿的住处,所以不能输。”
封不语道:“是啊。若是输了,寒冬将至,他们就无家可归了。”
两人心头明明如月,不再多言。
封不语在他身边坐下,道:“这‘传音入秘’真是神奇,周围那么多人,竟然无一人看出破绽。”
林君道:“富贵中人,不识得草莽之技,也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分。”
封不语沉吟,道:“你这次出来,是有任务在身?”
林君看着封不语,道:“虽然有任务,但只要出了长生教,怎么个执行法,就是我自己说了算的。”
封不语掩饰不了神色中的担忧,道:“圣裁峰已经安排一位四方巡使来处理浪拥云被杀之事。四方巡使出手,据说无往而不利,你要不要在我这里多避一会。”
林君微微皱眉,道:“四方巡使是与圣裁峰一起成长起来的元老,他们出手,真相水落石出指日可待。”
封不语道:“连累你为我出手,不好意思。”
林君微微扬眉,道:“你不开口,我也要杀他的,他手上人命太多了。”
封不语道:“确实,一个痴迷于棋的青楼女子,与世无争,只因为见客慢了点就被下重手杀了。而且,若不是我身边有绝世名医,我甚至连她的真正死因都不知道!”
林君凝视着桌上幽兰,道:“断香零玉,无可奈何。不过她有你这样的知己,也是泉下堪慰了。”
封不语声音有些哽咽,道:“人死已矣,做什么都晚了。只能把她妹妹赎出来,好好照顾。”
林君静静陪伴,沉默而温柔。
这昆玉筑成的佳公子与那位雅好围棋的美人之间,或者有着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但是林君不会开口询问,正如封不语不会多口问他任何私事一样。
他甚至都不屑去安慰他。
毕竟男人的伤,向来只有男人能懂。除了时间抚慰,多半只能靠自己痊愈。
沉默不知多久,林君的眸子亮了起来,道:“你尽快从这件事里面脱身,尽量表现得与你无关的样子,隐瞒住我们之间的关系。浪拥云被杀的真相,即使没人查出来,总有一日,我也会告知天下。”
封不语大惊,道:“你这不是引火烧身么?”
林君微微一笑,道:“正是如此。”
封不语急倾向他,道:“万万不可!能瞒就瞒,就算被人查出,我也愿意与你一起承担。”
林君笑了,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地道:“你忘了我是魔教的人,从来就没安过好心。这次也不过是故意引战,让魔教内乱罢了。”
一瞬间,封不语的冷汗都冒了出来,想劝阻他却又知道他的心意不可更改,犹犹豫豫地开不了口。他知道林君这样做必定有原因,可是这样祸水自延也太危险了。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林君随意地一笑,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翻手云,覆手雨,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小小阴谋,实在不算什么。”
他推开轩窗,回头潇洒一笑,道:“你看,江风月色,一天风物,实在是难得的景致。”
清辉世界,玲珑剔透。林君的笑容温暖而无邪,可是封不语的心却绷成了一道弦,知道他又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了。
封不语完全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只觉得心里绷得慌,不住地看向林君却欲言又止。江风吹过,除了冷实在没有别的感受。
不知云端的仙人,是否也有高处不胜寒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