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尝到欺骗的味道,是在奶奶去世那年,鹿欣七岁。
奶奶说过要讲100个小时候的故事,可这个数字停在了九十三,钟摆碎了。
可这本是可以完成的,只是鹿欣不再忍心。
也是从这件事后,鹿欣开始对周围的很多事情都弄不明白了。
她总是觉得,大家对待奶奶都是不够尊敬的,不能像她那样,不要说那些在葬礼上寒暄几句的陌生人,就连她的母亲——都要在半夜掩面偷偷地哭泣。
她总是不理解,为什么母亲在凌晨流的眼泪要比白天多得多,难道是母亲得了什么病?只有晚上,眼泪才被允许倾泻而出的不治之症?!
当她走过去,依偎在母亲怀抱里的时候,看到母亲的笑——她更觉得荒谬了。
她有种想要挣脱开怀抱的冲动——她只是觉得母亲不再是母亲,而是被一个可怕的怪物给操纵了的躯体,这个怪物总是小心翼翼地,不想让自己显形,可终究被鹿欣发现了。
她只是觉得,除为了让自己不要陷入难过之外,母亲仍然有难言之隐——否则她也不会在早上与陌生人们笑着谈论起奶奶生前的趣事,而又转过头去偷偷地揩掉眼泪。
至少在这方面上,母亲并不称职,她只是在欺骗罢了。
她只记得她是哭得最久的人:在葬礼上哭,回去路上哭,以至于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哭得累得睡了过去,醒来时,只听见母亲叫唤到——
“呀!你怎么会有白头发!”
确实,就连鹿欣自己也察觉到了,自己细腻到有些和常人不太一样。
她会被体育课看到的几只蚂蚁吓得动弹不得;会被一篇编造而成的课文感动到哭泣;会等到厕所空无一人后才能安心进入……
这让她给自己无形中树立了许多的假想敌,是一个个伶牙俐齿的怪物。
他们始终和她格格不入,他们用嘲笑和冷淡来杀死自己。
可他们聚众而欢的模样,他们在操场上玩老鹰捉小鸡,鹿欣只好坐在台阶上看着。
怎么看过来,她都像是另类,都像是不正义的那一方。
于是她用沉默代表强大,压抑了自己内心的软弱,她于是学会了以欺骗他人来使自己感到自满。
与常人不同,她刻意地营造欺骗而走上了极端,但她也因此,总算与正常人对同样的事情达到差不多的理解,以适应着反差的世界。
她尝试着让自己变得正义,但在爽朗的笑声前,她还是忍不住会发抖,时常要为自己会不会尿裤子而担忧。
正常人过的日子——她也想啊!大家笑着在球场追逐的时候,她恨不得也脱下外套加入进去。
可她害怕的是,是当苦难来临的时候,她不得不和大家一样默默地承受,让一切的喧嚣又归于沉默之中,她无法忍受。
她时常心里想着:如今的沉默是对将来的苦难做考虑,她忧心忡忡地等待着它们降临。
自那之后,鹿欣开始观察自己的身体。
在洗澡前,她总是要对着镜子看一番,企图从一丝不挂的肉色世界里,找到一些特别的东西。
正在渐渐成型的线条,简直是巧夺天工的创作——她不禁感叹着。
她些许一直活在欺骗的皮囊之中,鲜有地被震撼到了。
这是值得相信的——自己肉眼看到的,那真实存在的轮廓,优美的弧线,不仅仅是自己的身体,也是自己所能相信的唯一的,最真实的东西。
虽说把单单躯体作为灵魂的依靠有些愚蠢,可这给她引导了一条路径。
身体啊!正是她所有感情的源泉,是浇灌出累累硕果之感受的甘泉。
不论是愤怒,喜悦,或是害羞之类难以言表的感情,它都会毫无保留地呈现给自己。
对待这个始终奉献出忠诚之心的伟人,自己又有何种理由去欺骗她呢?
她如此觉得——精神应该是要跪倒在肉体下的,它应该尝试着去敬仰肉体。这份独处的时间,让她得以确认肉体才是真正的行为准则,这能避免她在不断的欺骗之中迷失自我。
每当淋浴前,都要站在镜子对面看上一会儿,珍惜这为数不多的对话。即便这会惹来母亲不耐烦的催促声。
有时,她甚至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条灵魂正脱离处自己的肉体来,就像船员们冲出底舱,奔上夹板,朝着天空挥臂高歌。
于是她常把母亲递过来的药偷偷扔掉——以表示她对她肉体的忠诚。
印象中,某日家里停水了,母亲领着自己上公共澡堂。
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里面裸露着乳房和私处的女人们正悠然自得地闲聊,她不止一次问母亲,是否真的要把裹在身上的浴巾拆下来。
“说什么呢,裹着浴巾怎么洗的干净!”母亲略带荒谬意味地说。
鹿欣看着母亲慢慢地把身子潜入到水里,就好像要被一个无声的怪物的利爪拖进岩浆池里了。
看着周围几乎要坐满的女人,对着陌生人搭着无意义的话语——她们甚至都没提前打过招呼!
她们竟如此对待自己的身体——将它,这个最珍贵的窥视灵魂和良心的镜子,正对着裸露给素不相识的人看!
等到那些人看到自己身体上的不同处:乳房的大小,或是毛发的浓密,腰部的款款赘肉,她们会像发现金银财宝的地精那样,两眼放着光,指着不同处乐呵终日,快乐得蹦跳着想去分享。
从她们肮脏的嘴里,不知道会吐出什么真假参半的话来,竟还要胁迫听到的人去猜——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她惶恐的眼神坐落在她们胸前,那随着憨笑摇晃的乳房惹得水面荡漾起淫秽的波澜。
她隐约地能看到,挂在正中间的吊篮里正坐着一个拿着三叉戟,长着长角的恶魔,张牙舞爪地嘲笑着底下那些谈论私生活的人们。
他随手把三叉戟一扔,便能杀死一个女人——那人会带着闲聊时未消散而去的笑容,浑身轻盈地漂浮在水面上,而其他的人仍会自顾自地,全然不知浸泡着身体的热水已经接近沸腾。
她几乎是憋着眼泪逃了出去,害怕要被那吊灯上的恶魔抓去,等到室外的凉风迎面吹来——几下寒颤把她从恐怖的幻梦中拉了回来。
此后,她再三和母亲强调,自己再也不会去公共澡堂了。
已经提到了,她在尝试着用欺骗来适应。
从一开始的那种洋洋自得,像是拨开云雾找到了人们未曾见寻的伊甸园那样——她自以为游荡的灵魂有一个好的地方能歇息了。
可她每一次照镜子,每一次得到的那种至高无上的光荣感和敬畏感,不得不把她拉回最开始的问题——她究竟是爱软弱的自我,还是爱欺骗,仅此而已?
为此,道德和深思熟虑的双重判断都让她坚信不疑地选择前者,于是乎她开始寻找一个能够转移自己对欺骗的自满之情的办法了——一处伊甸园是不够的,那儿已经快要被污染了。
她尝试着把目光再次放在现实中,像她第一次察觉到体态之美那样——她开始关注周围人的每一个动作,无一不让她更加确信自己的观点——这世界是欺骗组成的集合体。
说起来可悲,欺骗看样子并非人愿有之,却成了通向社交的身份证,没了它,不免会被投来的异样的目光吓到,随后便躲进森林里——被林中的熊和老虎吃掉。
她越发好奇些了,于是把看他们互相欺骗作为乐趣。
就像是人们看斗鸡那样,只不过如今斗鸡围满了栅栏,而观看者只有她孤身一人。
不必要再找来几个人陪她一同作乐——或许根本也找不到这样的人,习惯于一个人来分享这份蛋糕了,纵使是没有分享——也会体会到那样的乐趣。
一个人吃蛋糕,才能把所有的味道都尝一遍。
中考结束的暑假,她就跟母亲再三提议过,自己要独居的想法。
随着骗局越做越大,她所需要的花费在关照自我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她很难忍受自己的生活再有其他的声音出现。
越是敏感,越是让伪装与欺骗变得频繁,她越是对“自我”的解脱欲望感到强烈。
母亲在几次辗转后还是同意了,便在学校旁租了一间房子,并答应每个月都会打一些生活费去。
新的家让她精神中的孩子有了更大的活动空间——这无疑是一件顶好的事。她曾因为自己成功争取到了独居的权利而开心得一晚上也睡不着觉。
她曾花了不少的时间待在家里,终日享受着和自己独处的日子。
终有一日,另一个自己会钻出来同自己讲话,她正痴痴地趴在床上,盼着美好降临。
鹿欣第一次看到推理,是在听到周围的男同学谈论起最近爆火的推理小说,听着他们振振有词的分析和辩论,她一个劲儿的好奇。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除数学之外,一种没有被欺骗的面纱裹挟住的话语,她能直接地感受到,耳旁的声音听着都要轻盈不少。
于是她去借来了一本,当做闲时无聊的读物。
就此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她发现,推理与欺骗是对立统一的,就像是一把剑刃找到了一个刚好能收住它的剑鞘。
除了天生的对推理的那份兴趣之外,她更是在那段时间,将推理充盈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中。
她尝试着通过一个人的表情和动作,来分析出他们的情绪与心理——甚至有些像读心术。
但她不觉得自己是掌握住了一门其妙的魔法,她是掐住了那群欺骗者的咽喉,让他们在自己的精神空间里变得无地自容。
值得庆祝的是——他们本人并不知道,这会是一场双赢的交易,天平没有倾倒于任何一方。
渐渐地,她不再满足于简单地观察自我了,就像是鱼也会厌倦了在同一条河里甩动尾巴。
她于是借着闲时从男生的讨论声中听到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偷偷地回家,锁上了房门。
当她第一眼看到那鱼龙混杂的界面,混合着交织在一起的肉体时,她吓得关掉了手机。
可恐惧之中夹杂着别样的情感,她试图把它从中挑拣出来——
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尘,定睛一看,那是自己的欲望。
即便是那莫名而来的压倒与迫害让她心中不安的种子迸发,可那种恐惧,来自漆黑的,纯粹的恐惧,又像是一双温柔的手,正想方设法地,将她朝自己那儿拉过去。
她明知道这像是骗局,可令她惊讶的是,她愿意使它是一个骗局。
就像是纵身一跃到了一片陌生的无主之地,面前正是看不见尽头的悬崖,被称为“自我能动”的围栏紧紧地包裹住。
周围的陌生感不禁让我们发晕,可发晕是怎么回事?单单是因为这看上去代表着未知的悬崖吗?
可我们分明靠在围栏上,它强大的稳定性足以支撑着我们不会掉下去。
真正让我们发晕的,是我们身下那片空虚里发出的声音,它悄无声息地引诱我们,迷惑我们。
那真正让我们犹豫的,是往下跳的欲望,我们往往为之而后怕,拼命去抗拒这种欲望。
鹿欣犹豫着,翻过了栏杆。
那种压迫,很容易让她带入到想象中——想象着自己同那些人一样,光着身子,被一个强壮的人挤压在雪白的被子上,肋骨和床板的撞击让她发觉呼吸都成了奢望。
真的要换做是现实生活,她真的会允许这么做吗?——固然不会。
正是因为表面越是清晰明了的谎言,背后就越是晦涩难懂的真相。
她生来就带着一颗心脏,一个柔弱却要强的,如饥似渴地渴望着被征服,却从未展现出来的真相正被严实地包裹在心室的某块组织里,先到如今才“公之于众”。
她如此被她的软弱所吸引,这她奉行一生的准则去克服的东西,使她跪倒下来,这种置人于死地的眩晕感,使她被吸引,正因为她有着共通之处,她的每一处心房都流淌这软弱的鲜血。
“正是她的不愿意,她才越加兴奋。她的灵魂已经暗暗同意正在进行着的一切,不过她也知道,要延长这种强烈的兴奋,她即使同意,也要保持沉默。如果她高声表示认可,如果她同意心甘情愿地糟践自己,兴奋将会消失。因为刺激灵魂的,正是身体对她意愿的不由自主的叛逆,正是其对这一叛逆的参与。”
她躺倒在床上,散落着头发,喘着粗气——她往往需要将近半个小时才能缓过神来,即便是吃了药也是如此。
可这种羞涩与神秘感,让她本以为已经与灵魂接近融为一体的天马行空成了泡影——她终究摸不透这个始终对自己藏着掖着的肉体,明明已经是将全部的真相展现给自己看了,为何还会有无法解决的顾虑呢?
她意识到肉体并非与自己处于同等位置,它将会是主宰的存在,自己只有敬仰的权利,而不该对她不屑一顾。
同女孩子们一样,她向往恋爱,却也恐惧它。
这全都源于当她知道,性爱即为爱情发展到某种程度的表达形式,人们竟然视为正常,这很荒谬。
站在面前的分明是与自己同等地位的人类,却能使自己的衣扣被解开后变成一具任由摆布的玩偶。
这样巨大的反差感,使平日里以嘲笑欺骗取乐而孤芳自赏的她无法接受。
她的软弱是谁也无法揭露开的,这是她最后的底线。
对她来说,爱情是一种甘心屈从于对方的意愿和控制的热望,委身于对方,就如同投降的士兵一样,必须先要缴械。
她是不甘的战士,她自认为是永远也不会缴械的,她眼中的爱情是如此的刻薄和暴力,像是一个将要夺走自己一切的侵略者,恨不得把自己身上所有有价值的东西全都取走。
当然,她也如同许多的愚蠢的女孩子一样,对那未知的恐惧和微妙的兴奋感,仍抱有倔强语气下的一丝丝幻想。
举国上下正在为一场巨大的悲剧默哀,警笛声响起,人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或肃立,短暂时刻地放纵灵魂与肉体分离。
鹿欣在第一次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同样感到震惊。但这份震惊的成分令人有些不解。她更多地感到敬畏,而不是悲痛。
就如同要把我们的灵魂与那些关押在集中营的犹太人维系起来那样,她觉得这两件事情的困难趋近于等同。
我们的灵魂在当下并无刻骨之痛,我们自然没有资格为他们默哀。
这让她觉得,如今底下头来更像是为了形式,是一种集体式的演戏。像是做戏给那些媒体们看,以此博得奇怪的同情心——她并不为此提出异议,但她不乐意接受。
这种由同情而生的嘲讽让她感到不乐,同所有生物的本能那样,她的内心在排斥这种情感,甘愿让自己陷入孤独之中。
她能想象得到当她把这些困惑言说时大家异样的目光——人们会像看动物园里的猴子那样看待自己,觉得只是一只尚未进化完全的猿猴罢了。人们往往如此看待独行者,所以猿猴的日子不会好过。
为何招致这些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她还是决定和自己诉说这份疑惑,怀揣着不知是否要探求出个结果来的好奇心,她继续思考着,花费了无数个沉默的日夜。
如果她的敬畏之心不源自于悲痛,那来源于何处?哪里还有活水?
她也说不清楚,但她暂且把这中奇妙的,耐人寻味的体验称为“充盈感”。
充盈感遍布全身,在她看到烈火中燃烧着蹦跳的生命时,看着从高楼坠落无辜的惨叫时,看着残忍酷刑鞭笞肉身之时。肉体的践踏给了她带有极大负罪感的快意。
她于是小心翼翼地怀揣着这块放在捕鼠夹上的奶酪,即憧憬着美味入口的充盈感,也憧憬着被夹断手指的喊叫,嘶吼,一切用来诠释暴力和痛苦的东西。
如冰火从两旁袭来的充盈感,她正被裹挟在夹角之中不能自拔。肉眼看来,再没人能和她尝到同样的感觉了——她也不因为寻找不到知音而困苦,因为她自己的良心也在否认这种沾满罪恶和污垢的充盈感。
后来她经常做梦,梦见死掉的尸体从湖底上升,被无形的绳子悬挂着吊在迷雾朦胧的空中,绽放成了一朵朵鲜血染红的玫瑰,她带着放着光的眼睛踩着荒诞搭建而成的阶梯,上前去亲吻那血的腥臭和美。
那种血液在唇舌间绽放,她同样幻想着鲜红的血液,宛如一道象征着世间无数残酷与暴敛的符号,在身体上篆刻看不懂的梵文——它们被唇齿念出时依旧有超越语言与人类认知的敬畏。
她要穿着大红袍走在镰刀遍布的泥泞小径上,前方将会通往住满长满触手之物的无底深渊。她的好奇甚至要超过了死亡,一种由内而发的冲动,在她凝视着深渊,恐惧油然而生的时候在她耳旁低喃:“下去。”
每当她的情感正要到达某一个极点的时候,她总会踩空落下去:
她想起了奶奶的死,想起了自己亲眼见证过的无数生命转瞬即逝的样子……当这些令她觉得美丽的血液真正沾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又不由自主地和常人们发出同样的哀嚎——
“啊!它弄脏了我的白色衣服!”
于是先脱下肮脏的衣服,寻找药剂来慰藉自己的心灵,这总需要花上一些时间,她也不例外。
这让她陷入了矛盾之中。这份美丽很庄严,让她想象到难以呼吸的地步;但这份美丽同样沉重,重到如今软弱瘦小的她没办法像骆驼那样扛起这份重担,自然也不能品尝到身体无限贴近大地却不向大地屈服的那种真正的敬畏之心。
这充盈感至始至终都还是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她思考了这么久,看样子却依旧和常人一样,站在原地望而却步。即便她的“原地”已经比常人远出不少距离来,可这又有什么现实的意义呢?
但她舍不得将这份思考埋藏在更深的角落,她于是给自己本就不充裕的心房多留出了一块空间,装填这个待解答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