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十一月的边疆，地方常常是少有晴朗天气的。胡图城作为其中的一处，也是如此。一般而言，在阴沉的天气下，人的心情也难免多少沉郁，然而将军府，准确的说是将军府门前，两三个士卒竟满脸激动，三言两语地讨论着什么。他们的声音时而大，时而小，一会儿争论激昂，颇有市井骂街之势；一会儿又刻意压低嗓门，扫视周围，然后窃窃私语，好似密谋什么军事机要。令府门外不远处的乞儿，都看得莫名其妙。
府内，一匹瘦马正信步于一片草地上，拨弄地上浅浅的枯黄，悠闲。连守着正堂大门的夫长也都难得的走神——平时他很警戒的——可此时他一耳微侧，耳蜗向着议事厅内里面的二位。
很可惜那位夫长注定偷听不到什么的，因为牧羊此时此刻，也不知如何言语。他的瞳眸只是盯着青衫客椅侧裹着麻布的长剑，盯着青衫客红黑斑斓、遍着陈年血迹的笠子，盯着青衫客那如老树皮褶皱的脸颊和杂灰的胡髯——那不仅是岁月的疤痕，还是刀光剑影。
青衫客正有条不紊地翻阅着胡图战事的记录，一页一页翻过，虽有些生疏，但不生涩，很明显他以前常常经于此事。
牧羊的呼吸沉重。他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还能见到将军。听着青衫客平稳深沉的呼吸，牧羊这平日里郑重严肃的老将军，拘谨的倒似一个畏畏缩缩的老头。他知道眼前这位年龄比他还要大，却比他更加精气神；身体依旧健壮，纸薄的青衫下，是脉搏沉重的击鼓。随后牧羊又开始注意青衫客的眼神——那双青眸的深处，平静。不是毫无波澜的死，也不是万籁俱寂的无，就是平静，一种归家后的安宁……让牧羊不禁错愕——这里是眼前人的家。
半响，青衫客翻阅完了手中不到一指的一册，看向候在一旁的牧羊。良久，露出了一幅难看的笑——干枯的褶皱挤在一起，将年迈的树皮撕裂；裂开的口子漏出东一簇，西一堆的烂牙，令人不禁联想起风化经年的岩石。
“这些日子你可是辛苦啦。”
牧羊顿然一愣，像被迎头棒槌，被这沙哑温柔的话搅得脑袋恍恍惚惚。恍惚间，这位老人想哭，但他之前已在府门前丢过老脸了，更何况门外还有人在偷听。于是只微红着眼角，像一个刚哭啼完的孩子一样，鬼使神差的来了一句。
“将军......这些年去哪了？”然后牧羊意识到说错了话。
将军没有立即开口，他也许是意外，那双青眸多看了牧羊一眼，但没拒绝，吐出了寥寥几字沙哑。
“陈南，少野。”
少野，此地牧羊倒意外知道，那里是江南的一座小镇，由一群商贾，一群流民，一群市侩组成。据说那里原本是一座村落，住着一家姓的门户，后因村落中的男丁都去了边疆，一人未归，便渐渐衰落，为这群后来的市井无赖侵占。而上次听到少野，还是多年前一起杀人案。
据言，死者是少野当地的地主，平时为富不仁，因在京中颇有关系，当地官吏和百姓都是敢怒不敢言。直到这地主和往日一般出行，准备去周遭鱼肉一番，路遇一负剑人，坐于道中拦路。地主见此忽然来趣，欲碾死，但见负剑者将长剑往马车一掷，若长虹，若掠影。只在须臾泡影之间，便将地主钉死于前驾上，然后不知踪迹。可奇怪的是，地主背后的人物却对此没有太大的动作，甚至连朝廷都没贴张通缉此人。倒是民间闹得沸沸扬扬，弄出不少野史，志怪，谣言……
牧羊回过神来，发现将军不知何时将墙上的那幅地图取下，铺盖在本来不大的桌案，遂从京城指起，往胡图划去。
“老夫之前在京城听闻胡族南下，便往边塞赶来，可途经的所有城塞皆已落入胡族。虽不知这些年边疆的防务如何，但一月尽沦，可谓前所未有。”
听着将军的徐徐道来，牧羊只能无奈的点点头。
“诚如将军所言，这确实前所未有，自将军走后，先帝就开始分拆将权，使不少将领逐渐赋闲空位，甚至有些人手无寸兵。而且……”牧羊迟疑半分，继续说到。
“而且先帝也破坏了当初诸位将军留下的布置，不少边要实际上是文官掌握重权，也就胡图深入胡地心腹，远离京城，暂且没有遭遇如此。”
将军沉思片刻，不禁摇头。
“荒唐……”
牧羊不语，他也知晓此乃兵家的奇耻大辱，自开朝以来还从未有过……但转念，牧羊想起将军在旁，便急忙问：
“将军对此可有计谋？”
但李恒摇头。
“现今边守尽失，京城门户大开，胡族进，可绕过京畿，劫掠南方，亦可围堵京城，令其孤立；退，更是轻松，一旦遁入胡地，便无处可寻。双炮将军，二马在侧。此已守无可守，无计可施……”
牧羊听罢，宛如大雪盖头，瞬间沉寂下去，他早应知如此，可还心怀期待……
但牧羊却没想到刚刚是李恒卖了个关子。
“……然而……正是无计可施，老夫才会来此。”
牧羊刚垂下的拉碴胡子，顿了顿，迅速抬起。
“将军是说还有生机！？”
李恒没有过多回应，只是继续讲道。
“虽说边疆尽失，可胡图却是意外。即使由于处于胡地心腹，看起来像是置身敌营的弃子，反过来，未尝不是负剑过河的剑卒，所以老夫便来此行一事。”
“何事？”牧羊问道，但他决计也想不到，接下了的话如此熟悉，就像几十年前从老卒那听来的那般，那般清晰。
在牧羊眼中，青衫客那漏着风化的岩石、挤着褶皱的干枯树皮、展开了少年般爽朗的笑容。与当年老卒，在喝完他专门用来“孝敬”的酒后，露出的表情一模一样。二者明明不是一人，却交映重合。都一字一句地吐出沙哑。
“此行之事，乃——”
……
打一仗，杀一人！
……
扑通，突然一群偷听的士卒，宛如叠罗汉般，摔倒在议事厅的门口，你推我嚷。让话音刚落的房间顿时炸了锅，让青衫客瞅了瞅牧羊，让牧羊脸色发黑，让外边的瘦马望了一眼，那刚从云端跑出的太阳。
阳光普照在大地上，引出不少受冻的百姓，拥抱那短暂的温暖。其中将军府对面的乞儿也是如此。然而在众人沐浴阳光的时候，乞儿却听到站在他身旁的老人，说出令乞儿不解的话。
“看来今年的雪是不会小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