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杀百草,风雪冻人城。
遥望胡关内,家家起岁声。
去过中原,就永远也忘不了中原的富饶;去过江南,就永远也忘不了那片长青土地的肥沃;游历过四方,就总会身不由己的留在异乡。
挛鞮借吾,出生胡地,作为挛鞮氏后裔,他的父亲毫无疑问是个胡人,而他的母亲却是陈人,一个整日以泪洗面,肤白体弱的憔悴女人。从小他就没见过母亲露出开心的笑容,尤其是父亲在的时候。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母亲跟他讲睡前故事的时候。每每母亲讲到自己的故乡,讲到那遥远的南方时,她的面部总会若隐若现地浮现甜甜的笑,出现一种胡地女子身上见不到的温婉。因此他对那块母亲心心念念的地方,有着莫名的好奇和向往,并且随着岁月的增长一发不可收拾。
从最开始向族里去过南方的族人询问南方的事,到与来进行贸易的陈人厮混;从最初只觉陈人名字拗口,到有一口流利的陈语;从过去大字不识的黄口孩童,到通晓不少典故的胡族少年。越是了解陈,就越是想去陈,想去看看母亲的故乡,想去看看商人口中的中原,想去江南看看所谓永不凋黄的树。他对前往南方的欲望日渐汹涌……
于是有一天,和过去一样,有一支商队路过了借吾的族群,从此胡地少了一个人,没有引起半点波澜……
……
单于从梦中惊醒,只觉身上一片湿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中的琉璃盏,不知何时滚到了毛毯上。一片格格不入的深色,正散发着一股纯正的乳味——这是胡地独有的奶酒——就连自己芢直襟式短衣上,也是一股奶香,很明显是自己睡着时泼上去的。
单于见此,只是皱了皱眉骨,并没有呼人打扫。他坐在穹庐里,盯着帐外隐隐约约的火光,听着不知又是哪个喝醉的族人,放怀高唱着的歌谣: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单于眼角露出些许欣慰,毕竟人只有吃饱穿暖,才会去追求这些精神上的事物。而这虽然只是帐外族人的酒后胡歌,可也恰恰证明族人此刻内心满足。可旋即单于又皱眉不解。他将目光从帐外收回,放在了穹顶,重新开始思考他的忧虑。
单于不像帐外的那些族人一样,获得几次胜利就沾沾自喜。因为他相当明白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尽管陈朝边防的松弛令他始料未及,可当陈朝反应过来时,他们将面对的是一只愤怒的雄狮。
这并非单于所愿,他尚且没有迷失自己的初衷。在他当初被陈人排挤欺凌时,回到贫瘠的故乡的之时,看到族人的落后那一刻,他早已明了自己的使命,自己的理想,自己的野望——他要为胡族谋求一片幸福!
如果有人知道堂堂单于有一个这么幼稚,天真,可望不可及的想法,肯定有人会嘲笑吧。单于不禁自嘲,暗自摇头,但思绪不断,他将目光从穹顶收回,投向那片乳香的地毯。
现在战况相当明了,除了胡图城连攻不下,边境其他城池皆已收入囊中,现在所要做的就只有,趁陈朝这头狮子尚未苏醒前,直攻其要害——京城。
想到此,单于虎眸一凝。
京城,这个历朝首都,天下之中枢,能通往四方,有着能收获庄稼的肥沃土地,适宜却又不使胡人感到过热的气候,聚集着天下四方的财富……无数的诗人曾为此歌颂,千万的文章也曾诉说过它的繁华……这对游牧不定的胡人而言就是天堂……此间种种的一切迫使单于要拿下它,甚至连单于自己都迫不及待想拿下这里,因为为了胡族,为了未来,为了那可笑的理想。只能是这里!必须是这里!注定是这里!
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内心的狂热,单于稍稍松宽自己的衣襟,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清楚这是一股名叫贪婪的情绪,一股使他不理智的情绪,这种情绪是卑劣的,是魔鬼的呢喃。他不能受其影响,可他总是为之吸引,就像那些喜欢抽烟叶的老牧民一样,不可自拔……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在成为单于之前,在单于还是那位名叫借吾的少年之时。那年他初到京城,他很失望。他并非没有见到商人那口中富庶天下的京城,也不是没见到诗人笔下那辉煌无比的大都;他见到了高楼大厦,也见识了鱼龙箫鼓,更不必说那些街市豪奢……但……这些仅仅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他所见到更多的只是冰冷的城墙将一座城一分为二,一群肉糜者来往于应酬,一个穿着黄袍的人高高在上地独占着一切。他妄想过那朱红的墙、琉璃的瓦,是多么宽宏大气,他也遥想过那天子治下的百姓是多么幸福,他甚至梦想过能有一天能把族人接进京城,过安定的生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重重叠叠的宫墙,所望之处俱为严肃阴森;车水马龙的街道,所见俱是富家膏粱;那城中不少角落之地啊,那些疲于生计的百姓又不知有多少……
单于的四指逐渐陷入肉掌,手背青筋凸起。
人们都说那是盛世,人们都言此乃太平,人们都以为这是幸福……他,借吾却不以为然。凭什么有些人就能高高在上,凭什么有人就低人一筹,凭什么这世间就这么不公!难道永无止境的生存就是幸福?难道低声下气就是幸福?难道牺牲一部分人来供养另一部分人就是幸福?
“凭什么……”就像他胡族凭什么就应该在胡地风吹日晒,活该如此一生。他嫉妒。
一声恶意在帐中回荡,荡得帐外的火光闪烁,而穹庐充满躁动的沉默。
单于知道有一颗魔鬼的种子,在他的心灵里快速发芽扎根。但他无力制止,他不想制止,他对此……怎么说呢……竟然好像感到一种愉悦,令他十分畅快,让他浑然忘我,使他深陷而无可自拔……
这一切都似乎不正常,但谁会去理会。
没有人知道,此时的单于嘴角笑得是有多么轻快;也没有人知道这笑容究竟是借吾的,还是单于的。帐外一片寂静,流泄火光摇曳不定,阴影笼罩着整个穹庐,仿佛见证着魔鬼的降世,见证着一朵恶兆之花的绝艳绽放。
单于清楚,单于明白……他是长生天派下了的使者,他注定带领胡族走向幸福,去撕裂陈朝那虚伪的皮囊,去荡尽那此世之不公。他呀……他要给这世间一片太平,要这世间天下太……
……
“我不知你所追寻的是何物,但……愿你不要忘记自己所行的初衷。如此,今后你将无愧于世。”
……
……平……
……
那是一声熟悉而沙哑的声音,那声并非来自周围,也绝非来自帐外,而是在遥远的地方响起,在内心的深处浮现,那是许多年前的一场梦。
“我……”借吾感到惶恐,感到有些不对……他惶恐这不是自己,惶恐明明只是想给族人一片幸福,可为什么是天下……太平……呢?不对,这完全不对!此刻借吾眼前的一切开始破碎,从中间一点开始,裂纹犹如蜘蛛网般蔓延,攀爬,缠绕,布满整个世界……破碎。
……
借吾从梦中惊醒,只觉身上一片湿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背后尽是冷汗。他注意到琉璃盏正好端端的立于桌上,杯中残余着一点液体,透露着一股乳香。衣服和地毯也没湿,只是借吾身上有股酒臭。
帐外火光隐约,喝醉的族人依旧在放怀唱着歌谣,只不过这回倒不是“天苍苍,野茫茫”,而是……
我眼之碧,得之于水草;碛沙之红,得之于鲜血;弯弓射月,弓即月;射落之时,一天飞大雪。
借吾长吁一口气,暗叹幸好只是场梦,只要醒来就好……就……
“所以为什么要醒来呢,单于大人?”
一道声音从借吾耳后传来,令借吾瞳孔一缩,心跳亦随之一颤——他一直不知道身后有人。可惜,尽管借吾此刻本能地有所反应,但早已来不及,一切都太晚了……
……
再次陷入梦境前,借吾清楚的感到背后像是被什么尖锐的物体捅入,大抵是太痛了,所以也不疼。而且他身后的人也骂骂咧咧的,像是在抱怨什么投入的药量太少,才会这么麻烦。然后借吾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被投入了阴影,投进了黑暗,杂糅在蜘蛛网般的破碎之中
——毛毯溅上了一片格格不入的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