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个寄人篱下的孩子,会把所有人的指令,都当真,都放进心里去。
譬如自己无意说过,没熟透的柑子不能吃,沉檀就真的没动过。
哪怕他们无数次见到,这个小孩子日日盯着柑树发呆。
哪怕这小孩子,有着许多不良好的习惯。
但只要命令过,她就绝不会去触碰。
“给你尝点……”三姑父心软了。
说是尝一点,实则把手上剩的柑子,全递给了沉檀。
“啊……”
沉檀没反应过来。
她方才蹲在屋檐下,正在神游。
忽然听见柑树叶抖动。
听见树叶上的水滴,‘哗啦啦……’全往下掉。
扑簌簌地,就像冬日的雪压过枯枝。
然后她就起身,追随声音而去。
她瞧见一只柑子,整棵树上最黄的柑子,飘在空中,剥开了外衣,露出奇特内里。
像是蒜瓣儿。
颜色又比蒜瓣,好看得多。
沉檀没吃过柑子,甚至连橘子都不曾尝过。
她想象不出是什么味道。
但她觉得,柑子的颜色,很像太阳。
太阳是红的,暖洋洋的。
会晒热人类,会晒熟稻谷,晒熟玉米。
所以,太阳吃起来,大概就是满足的香甜吧。
真想尝一尝啊……
沉檀刚这样想,就发现那橙红色的果肉,递到了自己跟前。
“给你吃……”三姑父重复了遍。
沉檀惊醒过来。
不是梦破碎的惊醒,是被幸福砸晕。
就像表哥主动跟自己说话一样,沉檀很少,见到三姑父主动搭理自己。
更别说分自己吃食。
沉檀带着感激眼神接过,而后也没敢吃,只望向三姑父,生怕他眼里有半点儿嫌恶。
她是知道自己吃相难看的。
只是不会改。
三姑父没有嫌恶,看着沉檀小心翼翼样子,他甚至还很好心情地笑了笑。
“还是个啥子事情都不懂的细娃儿哟……”感叹着,摇头,三姑父背着手,在密密细雨中,往屋后走了。
沉檀待看不见三姑父背影后,才敢享用手中的柑果。
吃得又快又急,沉檀已经记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但总是好吃的。
柑果本身好吃。
三姑父无意释放的善意,或者不是善意,说不清那是什么。
温和?
融洽?
这陌生的温暖,叫沉檀那颗孤独的心,稍稍安下来。
原来三姑父,并不是很可怕。
原来三姑父也会同她说话,给她吃食。
就像表哥一样。
此后,沉檀在这个家庭里,又少了个害怕的人。
沉檀的变化是很细微的。
不那么惊天动地,也不那么轰轰烈烈。
更不似在外祖父家,说变就变,说好就好。
吴放龙改变沉檀,只用了一天,一件事。
但她这一次被人改变,花了不少时间。
那会儿幼儿园的课业,几乎快到了尾声。
她开始在需要的时候,鼓起勇气喊三姑父。
“姑爹,吃饭。”
“姑爹,洗脚。”
“姑爹,让一哈。”
每周表哥回来的时候,她也会去帮一些自己能帮的忙。
“表哥,我把你屋里的地扫了。”
或者,表达自己需求。
“表哥,这个题不会……”
表哥有时会看两眼,随便说出答案,有时忙,就顾不得看。
“你去找你姐……”
距离渐渐拉近,相处逐渐自然。
她甚至被表姐感染,不经意喊出哥。
表哥没说什么。
哥还是表哥,在孩子时代,都没区别。
但沉檀觉得,那是不一样的。
表姐喊哥时,那份亲昵,是不同于表哥的。
她很高兴,自己终于,也有喊哥的资格。
最后缓和关系,是沉檀跟表姐的。
沉檀在家里逐渐放松,原本性情,也开始释放。
她也有早上不想起的时候,也有不愿意倒尿壶,晚上不想关灯的时候。
沉檀一开始怕表姐生气,总是带着同意的语气拒绝。
“我不想去关灯,我也怕黑……你要是不想去,那我还是去吧……”
但沉檀发现,表姐并不会生气。
“昨天你关的,今天我关就是了,明天又轮到你哈……”
表姐很自然安排起二人轮换。
沉檀终于,在这个家里,强行找出了自己能待的位置。
生活逐渐变成,她安心的模样。
一切都好了。
她像个正常的小孩子,去学校玩耍,回家玩耍,不愁吃穿,不愁课业。
快乐的日子,过得如利箭,眨眼就被消磨干净。
直到,那个女人很突兀地造反。
她打破了一切。
沉檀真的记不得那个女人具体长相。
也不记得她是谁,不知道她的名字。
沉檀也是见到她之后,看到她那很具有识别性的笑容,才想起来这个女人,似乎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
如果这样就是母亲,那母亲也算不得什么伟大。
沉檀心下如此想。
那天不属于周六周日。
沉檀母亲出了月子,逗弄满月小儿子时,就想起了沉檀。
许是又做了回母亲,她又重温了一遍,母亲的艰难。
便不可避免,思念起自己的亲骨肉。
看看懂事洗尿布的老大,看看顽皮但黏人亲人的老三,再看看怀中,万分辛苦才盼来的幺儿,沉檀母亲骨子里的伟大,很自然被触发。
她牺牲自己,也感动了自己。
她觉得,她一定要把孩子接回,要叫自己的人生,和孩子的人生都变得完整。
还好,那会儿,她生下了男丁,沉檀阿妹的罚款,又被沉檀父亲几次打回,勉强补上。
所以祖父对沉檀母亲的决定没强硬拒绝。
所以村干部数着罚款,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分追究他们家超生的事情。
沉檀母亲没抱儿子,只身前往。
不是她不想抱,只是这孩子,并不独独属于她这个母亲。
在老李家,生出的男丁,那就属于祖宗,属于当家人。
刚满月的婴儿,祖父绝对不能让他离开自己视线,离开这座家宅。
“外头天囊个热,把娃儿热中暑了囊个搞?路上饿到了你不心疼……”祖父说这话时,表情依旧那样严肃。
他全然不在意,四年前,也曾有个这样大的婴孩,被他冷漠遗弃。
那时他只字不提冷热,不提饥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