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栩尘是一个普通人。
长相普通,是有张大众脸,但没人家张伟帅。
身材普通,体重130斤,不肥不瘦不油不腻。
身高普通,个头一米七在女生里也算拔尖了。
只可惜,他是男的。
总而言之身上没有半点小说的男主气质,能成为《命晷》系列里最平凡的主角,可以说是
“三清保佑”。
宁母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双掌合十,身后是同样跪拜祈福的宁栩尘。或许是母子的诚心感动尊者,今年题目比去年简单,连孩子自己都说发挥不错。
说不定能要考个好大学。
女人喜忧参半:现在家里条件稍微好点了,可就算上二等学校费用也不少。万一考进三等,念下来得十几万,一帮穷亲戚又能借到多少钱呢。
宁栩尘跟在母亲身侧,盯着脑后那条马上快断开的橡皮筋。
没有人知道,他许的愿望刚好相反。
这是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此后母亲一连几日都拉着他晨起到清和宫许愿,只希望神仙显灵让孩子分数高些。他抬头望向这些人类信仰,也不知到底会娘俩听谁的,真是难为这些尊者了。
清和宫是乾城最大,也是最灵验的道观,坐落在九桃山的主峰。起初九桃山只在周边邦城小有名气,等他念高中时已经成为“九桃仙山”国家级重点保护区和道家旅游圣地了。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乾城本身毗邻人员密集的珧、靳双城,又受传说影响,往来香客络绎不绝。每人都有自己的欲望,母亲也未能免俗,即便不奢求美梦成真,至少得到精神慰藉。
毕竟活着是真的苦。
这些被供奉在上的先圣表情无悲无喜,日复一日倾听众生诉求,它们会不会厌烦呢?
光怪陆离的想法意味着思维无法集中,果然下山的时候差点被宫门绊到,他还真和小时候一样。记得第一次来参拜是六岁那年,母亲和他搬到了城里生活。赶上集会时善堂里会有免费的舍粥,见他很喜欢其中的配菜,母亲去盛结果排队许久没回来。他跌跌撞撞跑出去找还被门槛绊了一跤,被白须老者抱起哄慰好久,后来才知道那位白胡子先师是清和宫的掌事,道号释德。
寻常算命卜卦者被唤作“先生”,再往上敬称“先师”,只有受后世敬拜的神明才被尊为“先圣”。圣人他这辈子看不到了,但能得先师教化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宁栩尘很感谢道宫的施粥善举,像他这样卑微的人,基本和优越感沾不着边,只有喝清粥吃小菜时才能体会到众生平等。
乾城最好的小学要数实验二小,宁栩尘长这么大唯一能让母亲骄傲的,就是以高分考入加强班。
说起来有些可笑,连小学还要分快慢班。等长大后故地重游才明白,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标签并不是社会人才有。社会只是把我们早在少年时期被贴上“优等生”“差等生”的烙印无限放大,更加直观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当然,他就不一样了。
他是除这两者外的“中等生”。是个家长会问一嘴孩子平时表现,老师只能敷衍说挺好的那种人。
总而言之平平无奇,理应上蹿下跳的年纪,整日规规矩矩少言寡语,只有一个同班女生和他走得近。
陈佳柔人如其名温柔可爱,印象中多数时候都是微笑着的。她眼睛很大,瞳距又宽,看起来像条小金鱼,这种长相注定不讨喜,和他一样没什么朋友。她的刘海和两鬓头发有些自然卷,所以头顶看起来总是戗毛戗刺。马扎尾辫用黑色电话线发圈和母亲的一样,只不过上面多坠了一个透明的红草莓。
老实人往往会“吃亏”,放学时小组轮流值日,别人偷懒耍滑都跑了,就剩她自己还傻乎乎在那干活。宁栩尘一面替她不平,一面又觉得这是“天赐良机”:可以和喜欢的人单独待在一块,所以每当女孩值日时,都故意留下帮她。
两人因为性格合得来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当然那时候就是异性朋友,跟找对象谈恋爱结婚没有关系。他喜欢陈佳柔,就是单纯地喜欢和善的人,不分男女都愿意一起玩。可惜国、域、城、邦,区划不同阶层也不同,出生在乾城某个不起眼的小邦,注定要被城里孩子瞧不起。
无独有偶,陈佳柔也是个形单影只的小可怜。宁栩尘刚开始不明白,她作为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怎么也会被同类排斥。后来发现只要没给班主任盛艳梅送礼就不会有什么好事轮到头上,而且因为老师不重视,大家都会看人下菜碟。老师夸一句谁好,很快就有好多同学愿意和他(她)做朋友。
就像班级按成绩分座,他和小柔名列前茅却都在倒数第二排,不合理的排座现象很普遍,别班也多少会有只是不如他班这么严重。说起来当初分班时母亲还特意花钱托人找个好班,等念书才知道,这个班虽被称为加强班,凭真本事考入的寥寥无几。这些家里有钱成绩贼烂的纨绔子弟靠走后门进来,自然使寒酸的两人看起来不合群。
单按实际成绩来说两人确实不算差,但盛艳梅可不管这套,学习好又怎样,你没送礼照样考不了高分。不论小初高,所有学校每学年要经过两次大考,一个是中期的学段测试,另一个是末期的结业测试。其他小考只计入平时成绩,不像大考记录到学生档案,所以每逢期中期末老师总会赚得盆满钵满。
按照校规理应班主任和各学科老师亲自阅卷,但很多课任老师眼见放假内心长草,往往将判卷评分的“大权”交给各班课长。都是同学,要是和哪位关系好就能给个高分,要是关系不好或者看谁不顺眼不及格很正常。反正试卷已经装订成册不允许查阅,想翻案?做梦去吧。
教育公平。
大学毕业宁栩尘参加官考后,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差点笑出声来。除了六年生毕业测试是由教务司安排阅卷外,整个小学阶段他念到毕业都是同班同学代为批改。觉得不公平?那只能算你倒霉,谁让自己没生活在古代参加殿试。
有时候他真觉得分数高低没得选,毕竟就算没有“个人恩怨”在,校外辅导机构培训的也是考试题。哪个机构“财大气粗”,就会获得班主任的优先推荐,等去上课才知道教得不过如此。倒也不用担心学生“弃坑”,补习班会在大型考试前夕将试题打包给同学们,只要照着发的答案背下来,傻子也能考满分!
“傻子也能考满分”可是真人真事:隔壁班有个唐氏综合症患者,也就是得了二十一三体综合征的先天愚型。当时大家也什么不懂专业术语,反正那孩子眼睛长得东一个西一个,还成天淌哈喇子,看着就不太聪明的亚子。二年生的题目都很简单,人家靠着抄答案居然在学段测试上拿到一百分。
他爹妈是高兴坏了,可宁栩尘深受打击,敢情他认真做题还不如一个智障。当然不排除父母哄儿子玩给老师塞钱,但卖答案这点谁都没法否认。除了各学科补习班,专门辅导作业的课后班同样与老师存在利益输送——有钱不赚王八蛋,谁会拒绝获得额外收入的机会呢。
课后班每人每月收取学费一百元,老师每拉一个学生过去能得二十块钱介绍费。课后班本身就没有补习班赚钱多,不光要辅导作业偶尔还得管饭,如此“薄利多销”哪能喂饱一再抬价的吸血鬼。但是不满足人家需求,转眼就会把学生挖走。
家长可不敢得罪班主任,推荐哪个去哪个,就像让读什么课外书买什么测试卷,一律掏钱就行。典型的“社会上的事儿少打听”,谁管拿多少回扣,跟老师对着来也怕自己孩子吃亏。因利而聚必然因利而散,都肯拉下脸皮干又怎么会做亏本买卖,谁都知道,如果有天老师不再介绍当初那家课后班,一定是培训机构好处费给少了。
宁栩尘的堂姐宁栩萤比他大几岁,各类补习班能报也都报过,只可惜不是学习那块料,有答案照着写还行,裸考还是烂的一批。
这些个弯弯绕绕早已不是什么行业秘密,甚至连萤姐都一语道破这互利共赢的局面:家长满意孩子能出成绩,学生开心自己考了满分,班主任业绩提升又得外快,辅导班财源广进生意兴隆。
皆大欢喜。
真是这样吗,宁栩尘只觉得自欺欺人,因为喜剧的内核是悲剧。那些答案恨不得连顺序都不变,照着背得了一百又怎样。人都有惰性,当你发现一个捷径也可以成功时就不会再脚踏实地向前走了。一步登天,看似风光无限,实则飞得越高摔得越惨。
愤青想为学子发声,捅破这层窗户纸或许就能使收费透明化。但一没后台二没本事,老实本分的普通人如何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体系呢。国、域、城、邦,渺小如乾城的他还能做什么?
去常慧她爹那里告发盛艳梅?
或者匿名举报?域级教务司安排在各城都有意见箱,大家可以畅所欲言没人拦着。
当然,正上方就是高清摄像头。
他嫌命长了去塞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