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妈一家人习惯了她发呆,也不会说什么。
只有三姑父大概猜到沉檀意图,特地叮嘱她:“这个东西还没熟,吃不得,酸得很,等变黄了才甜……”
沉檀不知道酸是什么。
但她知道甜。
所以她每次都祈祷柑子变甜。
等待总是漫长的。
沉檀候了好久,柑子在树上挂着,仍是绿的。
只绿得不那么深。
果皮颜色渐渐变浅,细细纹路里,能瞧出黄丝儿。
可能是天也知道,稻谷缺水。
雨季很快来临。
那年夏天的雨水,罕见地大。
大到三姑妈家的屋顶防水层被破坏,楼梯间滴水不断。
三姑父不得不放弃活计,整日在家里补漏。
红砖,水泥,石灰。
这些东西一直在屋檐下堆着。
三姑父每日施工,想把防水做好。
但雨一直延绵不绝,他弄上的水泥还没干,雨又冲毁了。
三姑父便总是皱着眉,垮着脸。
见了谁都不高兴。
一家人里,要数沉檀见得最多。
她学业轻松,又不能下地干重活。
整日无所事事。
总躲在房间里也不像样。
所以沉檀经常会看三姑父补漏。
有时三姑父使唤她拿个工具什么的,沉檀很乐意帮忙。
这让她多少能得到宽慰。
自己还是有用的。
沉檀总觉得,除了外祖父,没有谁,有无偿养她的义务。
说不清是懂事,还是早早体会过被人遗弃。
“轰隆——”
屋外雷鸣作响。
“哗啦——”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滴答——”
雨水钻进屋顶的缝隙。
“吧嗒——”
水滴落在阶梯上,碎成无数片。
“唉……”三姑父叹着气,点了根烟。
烟燃出好看的圈,被风吹乱。
“天老子娘的,就跟我过不去……”他撞碎那些凌乱的烟圈,走到檐下,既发愁,也迷茫,“今年搞不到钱哦,啷个办法子嘛……”
三姑妈不在家,听说沉檀母亲生产,她早早踏着山路去探望。
若这胎是个男孩,那弟弟也算有人继承香火。
家里没人的时候,沉檀又不躲起来了。
她怕人多,也怕没人。
既害怕,又依赖。
跟着三姑父走到檐下,眼神卑微怯懦。
她甚至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三姑妈一家。
但她必须拖累,沉檀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
“你跟到我做啥子?”三姑父大部分时候,都觉得沉檀是个拖油瓶,“屋头在漏雨,搞快点拿盆去接到起,莫把屋淹了……”
屋外院坝下的水还没涨起来,哪里就能淹了呢?
他只是心中郁结,找个地方撒气罢了。
沉檀没听出三姑父在生气,她很高兴,又能帮上忙。
拿盆接水她是会的。
漏雨这些天,三姑妈做过很多次了。
看着沉檀转头去拿盆,三姑父那股郁结总散不去。
他站在檐下,下意识就说出了最担心的事情。
“你妈要真给你生个弟娃儿,还得不得来接你回去嗦……莫到时候装死,就把你丢到我屋头了……三个,我才养不起嘞……”
三姑父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确实有许多亲戚,打着寄养的名义,最后变成了赠送。
送钱谁都喜欢,送个花钱的,那全都避之不及。
而且寄养久了,总免不得生出些感情。
真要遗弃,心里多少会愧疚不安。
至于说养,都是玉米面加红薯的日子,谁养得起?
尤其政策在这里。
恨不得把妇女都拉去上环节育。
动不动好几万超生罚款……
“唉……”三姑父又是一声叹息。
沉檀不明白三姑父说的话,她也没往心里去,甚至没觉得是在说自己。
她人小动作慢,夏天雨来得急来得快,走得也迅速。
沉檀刚把屋里漏水处,都摆好盆接着,雨就小了。
天还灰蒙蒙的,偶尔飘点雨丝儿,但水滴声是听不到了。
“等你做点事,雨都落完了……”三姑父习惯性埋怨。
沉檀低头不语,表现出乖巧样子。
“出去打牌吧,看能不能赢点钱……”三姑父惆怅着,便想着消遣。
娱乐不能解决问题,但能缓解问题带来的焦虑。
而且今日三姑妈不在,无人絮叨他。
天又不放晴,不管出去做工,还是在家补漏,都不现实。
所以他拿赢钱安慰自己。
成年人,所做每一件不符合身份,不符合责任的事情,都得找个合理的理由。
沉檀不知道打牌这件事合不合身份。
但她直觉,三姑父要离开家里,要把她一个人落在空荡荡屋子里了。
她蹲下去,抱着双膝,有些落寞,有些不情愿。
不过再不情愿,她也不会说出心里话。
只会默默品尝孤独的滋味。
重复又重复。
三姑父哼着小曲儿,把香烟踩在脚底。
穿得是胶鞋,底下齿痕很深,恰恰把烟过在齿缝里,错别开去。
三姑父生气,直接一脚把烟头踢进了院坝。
刚下过雨,屋檐还在滴水。
“嗞——”
烟头熄灭,三姑父大步跨过,谋算着今日要开多少钱的底分。
路过水池,习惯性看一眼柑树。
柑树上头结的柑果绿中带黄。
雨水还大颗大颗在皮上挂着,看起来很是诱人。
三姑父想着去年的味道,口水不自觉在口腔里泛滥。
信手摘下一个,倒过来,从底下皮儿薄处掰开,将柑子一分两半。
里头果肉是正宗橙色,一股柑橙香气,很快弥漫开来。
拈了一瓣儿入嘴,格外香甜。
不小心咬破嫩绿色籽,苦涩在嘴里蔓延,甜味被中和,又显出后劲的酸。
“还没很好嘛……”三姑父口齿不清地说到。
“咕噜……”
旁边传来明显口水吞咽声。
三姑父扭头,瞧见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的沉檀,正满眼渴望地,盯着自己手上的柑子。
那眼神实在太过专注,似乎周遭一切都能被她无视。
三姑父没念过书,不知要怎么去具体形容,沉檀那一刹的表现。
但他忽然就觉得,自己有了权力,有了一家之主的体面。
不管是在儿子女儿面前,还是在沉檀三姑妈面前,他很少会有这种感觉。
家里大部分的东西,都不受自己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