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日子里，鹿欣总是会想起平安的故事，想起他撕心裂肺地敲着警局桌子的模样，联想到他死前的那种绝望感，就快要窒息了似的。
他释怀了吗？从某种意义上确实释怀了，但这释怀看着像极了逃避不是吗？不就是一种无奈之后的取舍吗？她时常这样想。
像是在上天已经为你决定了，走上那条荆棘的路上。而他们只是在这条坎坷之路上给他送了瓶水，如此难得的美好自然引来他的感激，可这也只能是苦中作乐罢。
她开始归咎原因，越发憎恶起那说话来振振有词的人了。
正如斯哲所说的那样，他只是一个侥幸的，想找机会让自己脱身，最终全身而退的懦夫罢了。
但她又想到，世上有千千万万这样的人，甚至就在自己的身边，可她曾经却从未生起厌恶。这让她多少有些羞愧了。
“鹿欣，你来说说。”前面传来叫喊声，“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她匆匆忙忙地站了起来，顺带匆匆忙忙地把书翻了几页，就是找不到ppt上对应的问题。
“问题不在书上，看黑板！”
说罢，在一阵沉默过后，老师便是一顿数落，就在这一阵阵数落声中，下课铃响了。
“对了，段里刚发通知下来，午自修大家提早二十分钟到教室，全段统一考数学，下午课上完了有个讲座。”
顿时，班级里传来一阵哀嚎，又是抱怨这抱怨那的。
“我也没办法。”老师无奈地扯着嗓子，“这是什么时代了，大家也只好这样。”
几个男同学站起身来，聚到一起，嘴里的脏字呼之欲出，源源不断地送入鹿欣的耳朵。
看着他们的笑容，那脸上丝毫看不出本应该流露出的无奈，谈笑间全是脏字，可一点也听不出愤怒。
她感到奇怪，就如同小时候一样，她摸不透他们究竟为何能把这种感情藏掖，就像刚刚学会观察世界的人类观察动物那样新奇，但从中也带着一丝嫉妒，不甘和讥讽。
无病呻吟的虫子太多了，他们就要爬满自己的全身了。光是如此，她便不能再忍受。
她顷刻明白了，如同平安那样的人，全世界都是——我们正在被一个无声的机器一步接一步送到了变成受害者的路上。只是大家都还没有意识到，仍然活在世界蛊惑之下的美好幻想中罢了。
她心中那种愤慨之情如同喷发的岩浆涌出，这使她不能再冷静下来了。她突然有种让自己背上视死如归之心与重大使命感的欲望，这让她不再冷静，那本该平静如水的脸上泛起的红晕再也压不下去了。
于是她低下头来，随手撕下了一张纸，在上面奋笔疾书起来。
当日下午，监控摄像头拍到了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的人，背着书包，趁着放学的人流，默默地把那张写满了字的纸用图钉贴在宣传栏上。
次日，宣传栏便停住了无数正匆忙赶往教室的脚步。
早读前，大课间，亦或是中午饭间，宣传栏从未如此受欢迎过。
“这是真的敢写啊……”鹿欣路过宣传栏，听到那里传来了议论声。
“勇士啊……要闹大革命了……”
“这人就是找死……”
如同她所想的那样，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引起共鸣，只有少数人站在宣传栏前慷慨激昂地述说着自己的不甘，可多数人也只好笑笑走了过去。
她知道，这一场觉醒之路，道阻且长。
连续三天，她每天至少写了两张，分别趁着人流穿过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将一张又一张纸张贴上去。
议论声越来越多了，宣传栏上也逐渐出现了不属于自己的纸张，这总算让鹿欣看到了新的希望。
如同一颗在人群当中引爆的炸弹那样，把人们的心头炸开了一道口子，所有肮脏的泔水毫无保留地流了出来。
走在路上，或是在教室里，那种家常便饭的调侃从每个人嘴里说出来都不足为怪，而也有不少人上到讲台前年，做起了慷慨激昂的演讲。
“我们不是他们的奴隶，我们要为自己争取作为人本应该有的东西——
“我们的灵魂正在被剥夺，悄无声息地，他们正在利用值高的道德来批判我们，想把我们当中不合理的东西全都抹杀掉，毫无保留地……”
她于是也紧跟时事，毫不掩饰地将这几日来，几年来压抑的所有愤怒全都倾泻出来。
也正是在那一天，宣传栏的前后左右悄无声息地安装了三个新的摄像头。
在这场浩浩汤汤的大字报运动的第六天，随着一篇文章，被推到了高潮——
《迷雾岛》
“
恶魔的吐息笼罩在岛的上空，除开方圆十米，什么也看不见。
那么多人争着抢着在水池里争鱼，正有不少举着大鲤炫耀着的。我独自来到山上。
迷雾救了我，从某种意义上，终日太阳的暴晒是无法让我发觉皮肤是会染病的。
光是那浑浊不堪的水潭就让我无法接受了，更不要说从里面无端生出的鲤鱼。我宁愿啃食树皮。
我的指甲缝开始发黑了。我清醒的意识到我中了迷雾意愿的毒，再不吃鱼，我就会被毒死的。
它正无声息地拿着合同款款走来，上面正用鱼骨和蛆虫尸体烙印着一个个字，谁能想到，我终也有成为文字的一天！
天平的一端是我的良知，另一端是面包与鱼。
这份合同究竟有多大的力量——她能换来一切的富足，能开辟一座无人与我争抢的鱼池，里面都是蹦跳着的鲜活的肥美的鱼肉！但当我想用这个机会去换取太阳时——迷雾只好尴尬地对我笑一笑。
我这才明白自己在谈判，于是越发整齐了我的妆容，用唾液梳齐我的头发，我要用直挺挺的胸膛，在这场本就不公平的试炼中展现我的骨气。
嘬着鱼骨喜极而泣的人们走上山来，看着我与迷雾对话的样子，险些以为我就是沟通天地的神人。
“别傻了，肤浅的小伙子！”一名从事捕鱼六十余年的老者如是说。
我认识到，没有像他那样长的胡须，我的话就不足以让人们颤栗，如今，我无论往哪儿走，总会有粘上火星的油滴泼在我的身上。
再不点头，我真的会死的！
于是我沉默着等他们走开，而独自跪在泥地上，我忏悔我自己。
我看不出迷雾的表情如何，或许他银色的獠牙已经无限接近我，也亦或他已经让我永远地消失了，让剩下的人们真正地去相信它制造的正义。
独自上山，无疑是自寻死路，他们，向来嫉恶如仇的他们，从来不会在你的面前放下屠刀。
他们的鼻息酸臭得让人难以忍受，他们獠牙上针大的孔有着世界上最毒的汁液，他们生来就是控制人们的，他们为我们而生，以我们的肉身为盛宴，化我们的灵魂为甘露。
我跪倒的地方开始上升，数百具白骨把我堆砌到了百米之空，那无声而与迷雾争斗的先人们啊，用你们尚在流淌的骨髓，交织成新的河流，为我指路吧！
我同你们一样，是森林里捡来的野孩子，我吮吸林中的甘露长大，以五彩的果实为食，松鼠与麻雀都是我的朋友，没人和我们说过皮肤是会得病的，心房是会溃烂的。
焚烧的味道越来越重，我看见火星迸裂了。
这天底下唯一的罪人放了一把火，可我看见的不是树林的燃烧——这火焰竟是恐怖的黑色。
一个身披黑色面纱的掠夺者，将一颗一颗树连根拔起，树干底下延展出的每一根正渴望泥水的根茎，腾空不住颤抖着。
一首血与屠杀谱写的乐章正同伟大的阅兵式那样进行着，它的每一阵迸裂声都带来了铁蹄践踏的疼痛感。
我攥紧发了黑的手指，朝山下跑去，我朝他们大喊，他们却鄙夷地看着我，像一个试图说服猴群的饲养员。
“他们把我绑在树上，听着我恐慌的喘息，在他们看来这是最动人的音乐，他们跟着韵律手舞足蹈起来。
“我忍啊，我凭什么无故赴死，无非上山，采果，预报了一场苦难的降临！
“他们不愿意听到灾难，他们甚至不愿意承认灾难！他们只要安逸哪怕一秒种，就如同处于极乐世界十年之久！一切预示着灾难的东西在他们看来就是灾难！
“他们要抓鱼，要把微笑刻在每个人的脸上，为此，他们不仅要用石头顺着脸上的骨头刮烂脂肪，还要将它们投掷于异类，可悲的末等人，末等人啊！”
他们听懂我说的话——他们竟然还听得懂！
我看见他们咬肌处抽动的肌肉，连着已经腐烂掉的肉，带着可悲的，泛满油光的面皮上下痉挛着，那仿佛要吐出火焰来的紧闭的嘴里，一切罪恶的话都已经被我洞悉透彻！
那苍白无力的证词！那自我安慰的伪装！就好像把嘴伸进养满了孑孓并死去上百年的泔水，汲取了当中最为饱满的精华，他们对把口中之物吐向他们憎恶的人们毫不吝惜！
再来说说他们的眼神——无知，自以为是还有自满——充塞四虚，我竟看不见眼白，那满是黑色，混浊与污秽，使我厌恶不已的蟑螂卵！
就好像在说：“这该死的孤立者，她凭什么毁掉我们的一切！为何要说那些无依无据的脏话！我们的未来是浩瀚的征程，我们的步伐永不停息，我们正在为人类的最高正义而战，而一切违抗着只是徒劳罢了！”
于是他们要用他们的手——这原本温顺到能轻抚他们最为隐私的部位，如今却生出了尖刃，混合着喷发的血泉和抽搐的肉粒的东西，他们用这称之为“手”的东西，撕碎了我的衣服，和着顺身体留下的血，即刻落进我的鞋底。
赤裸着身体的我，引来了远处的同牛马一样的群众们的青睐，他们涌向我这里，笑声和欢呼声迟迟没有停歇，他们借此为最高的刑罚：我的四肢上都绑着千斤重的铁锤，全身躺在铺满直立的针的铁板上，那带着毒的尖锐的刺如饥似渴地觊觎我娇嫩的肉体。
他们眼见我血肉横飞，狐狸与狼弯下身子舔舐我的精华，他们用盐浸透我的伤口，用最具诱惑力的尤物让我感到带着罪恶感的兴奋。他们以此，用笑声的浪花拍击我的脸，给尽了我羞辱。
这些该死，愚蠢至极的恶魔，他们要抹去作为人类这一物种最后的良知，换来暂时的和平。
他们以为欺骗是可耻的，可他们无视无刻不在做着这样的事！他们为给自己的不合理寻找理由，抢占先机，提前一步迷惑了最有力量的人们。
即便是反复清洗的脚掌也不可能是圣洁的，再美丽的人的脚踝，都从皮下渗透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在他们点燃火焰时，我瞧见了黑烟升腾的地方，迷雾岛从未有过的光明——
蓝天，云朵，那令我向往不已的太阳神啊！且快降下你的神力，杀死我身上的恶魔吧！
虽然你不能帮我除掉铁链和针刺——可这根本比不上那些在我身上爬行十余年的蜱虫——我的血已经快要被吸干了！
但哪怕还有一滴血，我也会为等到能见到你的那一天而活下去！
他们看见我被焚烧、笑着望向天空、胡言乱语的样子——在他们看来，天上并没有什么。
而我用生命，为愚蠢敲响死亡的丧钟。
”
值得庆幸的是，她再一次引起了人们的共鸣。
不幸的是，她下午就被叫到了政教处去。
“鹿欣，”眼前的老男人在电脑上打开了她的身份资料，“我没怎么听说过你，看样子，是一个乖巧的学生。”
鹿欣没有说话。
“既然我已经把你叫过来了，你自己来说说吧。”
“您想让我说些什么？”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请到这里来吗？”
“是因为宣传栏上的文章？”她冷静地说。
“我希望你应该认识到，作为一名学生，我们应该要用合理的方式与学校进行沟通，而不是无端地在宣传栏上发表一些过激言论，以达到刺激学生的目的……”
“可是老师，我一次也没有发表过过激言论，言语都是符合规范的。”
“我们也不允许在宣传栏上张贴一些带有人身攻击……”
“我并没有指名道姓地说是谁，您怎么就觉得我人身攻击了某些人呢？”
“我希望你好好审视现在的情况，端正你的态度，我是在和你谈话，不是和你辩论！”他的语气有些刻薄起来，鼻骨旁的肉一颤一颤地。
“你知道第一个张贴的人是谁吗？”
“是我。”
“是你？”
“我印象之中，我是第一个张贴的人。”
“你知道你现在犯了什么错吗。”
“不知道。”
“你无端挑拨学校与学生，你这是侵犯了学校的利益！”他有些许生气了。
看着唾沫星子满桌子飞的样子，她只是动了动眼皮：“我并不认为我侵犯了谁的利益，我只是代表学生发声而已。”
“你这只是代表了一小部分学生，你这是自私！”
“那要不现在我去走廊喊一声，让觉得我做得对的人都来和您谈谈？”
“你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如您所说，我确实不知道。”
那老师冷静了一会儿，戴起了一旁的眼镜。
“这次来，是想让你对这件事情进行一个反思。”
“那我这次来也是有目的的。”她如是说，“请你对最近学校推出的一系列我们看来‘极其不合理’的政策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并没有充足的时间来处理这些东西，我已经在晨会上说的很明白了！”
“我还记得您把安装摄像头的原因归咎于防止学生滑倒，我甚至错把你认作了一位荒谬和幽默的大师。”
“我们作为学校，安装摄像头，难道还需要过问你们吗？”
“可您真的要在大字报兴起的这段时间无故安装三个摄像头来监控同一片地方吗？”
“这也只是巧合，只是宣传栏那地方走的人比较多。”
“但现如今这个巧合正成为了我们怀疑您们最大的一个疑点，我觉得既然您也不是故意制造这场巧合的，那么就有必要也有权利为自己澄清。”
此话说罢，那老师没有说话，只是给鹿欣递了一张纸。
“在这张纸上，把你对做错这件事情的反思写下来，我们会根据学生管理条则，再结合你的认错态度，对你进行处罚。”
“您可能是耳朵不好，我反复强调过，我认为自己没有做错。”她说罢，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政教处。背后传来了一阵咒骂声。
不久后，她被记过处分的通知就张贴在了宣传栏，那贴满了大字报的地方的一旁，引得全校学生前来围观。
可这张处分不但没有平压人们的愤怒，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学生们高举着的言论自由大旗席卷了各大社交平台，与校方的斗争顿时成为了人们洽谈的话题之一。
如鹿欣所坚信的，像他所说的那样，那些被抖落的，没有死的蚂蚁，会冲上去，啃食他们的脚。这一声一声的啃食和血肉分离的声音，在她的耳中变成了舒缓美妙的乐曲。
一时间，她便成了学校的公众人物，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甚至是在晨会上风光一时的优秀学生，势头也盖不过她身上自带的正义之光。
又在几天过后，学校被迫召开了班长座谈会，各班的班长为此张罗了各班同学的建议，甚至整理成册，将新的旧的，那些被遗忘或者说从来就没被重视过的问题如雨后春笋般席卷而出，这一场伟大的人权之争在短短的半个月后落下了帷幕。
那个早上，鹿欣早早地坐到了位置上，不久后，广播里便传来了老师的声音——这一周的晨会成了谢罪与澄清的主场。
鹿欣如同往常一样，以一种更大的压力来缓冲心中的喜悦。
人们转过头去，直勾勾地看着沉默的英雄，正自顾自地看着闲书，表情上没有一丝祈福。
就此，一片长时间没有被光亮眷顾的贫瘠的土地，终于响起了理性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