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照这么推理的话……整个案件基本上是水落石出了。”林九道。
“这个,这个叫吴茵的女孩,十四岁——她是这里最有可能的与嫌疑人有直接联系的人。”鹿欣低下头来看着手机,说。
“你怎么这么肯定?”林九问。
“我之前简单翻找过那卧室里的衣服——大部分连我都穿不下,大概率不会是一个成年女性的。”
“等等……你说,吴茵?”黎安问。
“怎……怎么了?你有什么线索吗?”
“她已经自杀了啊。”
“什……什么时候的事情?”鹿欣问。
“你说的是不是十几天前的新闻,在校一女子跳楼自杀?好像就叫……就叫吴茵。”林九补充道。
“具体时间是多少?”
“我找找……”林九打开手机,翻看历史记录,随即说道:“十四天前。”
“自杀原因是学业压力,别的他们也没有过多透露。”
“既然他与吴茵抱在一起的样子已经被其他人给看见了——那个逃跑在外面偷看的人,那有一种可能,他们借机进行打击报复,频繁对吴茵的正常生活加以干扰,恰逢他被抓进去的事实,逼迫吴茵自杀。”
“也有可能,吴茵是因为受到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想不开而自杀的。”黎安说。
“说不准……我们得再去调查,这与他的狱中自杀大有联系。”鹿欣说。
“可如果真的调查这个,又能说明什么呢?”林九此时问道,“就算吴茵的死亡与贩毒团伙的报复有关,也没办法为他的冤案平反提供任何帮助啊?”
“那你的意思是……”
“我还有一个问题——整个判案的过程,不是显得很草率吗?我们随随便便做出的推测,难道警察还不知道吗?为什么他们只是把资料整理出来,却在定罪过程中如此地草率呢?从采集指纹分析,到听目击者的一家之言,这本不应该是警察的作风啊。”
“说的也是。”黎安沉思道,“我们一般的案件侦查,在确认过后,都是要提交到上级进行审核的,这起案件同样需要经过一定的流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上级对此也并不重视,就好像是——就好像急着想要一个结果,因此疏忽了那么多的东西。”
“这么一想过来,他死得真的冤啊。”鹿欣感叹道,“一个为了捣翻贩毒团伙的人,最后却被无辜判罪了,还因此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说到这里……”黎安说,“在我问他们能否调用监控的时候,那人表现得很反常,就好像……想赶我走一样。”
“理论上讲,他后来应该是要去厅局进行汇报和情况说明的——他必然是进入过公安厅的人。”鹿欣说。
“那他们为什么不让调动监控?是有什么东西吗?”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晚上十二点半,林九把车停靠在了一个不那么显眼的地方,离公安厅大约只有一百多步。
“你这样……真的没事?”林九问黎安,穿着警服的黎安正忙着解开安全带。
“你还能想到别的办法?”黎安朝他笑着说罢,便转过头去开车门。
大堂里惨白的灯光显得很暗淡,前台只有一个值夜班的警员。
黎安看了她一眼——不知正忙着用电脑在干些什么,于是便加快了自己的脚步,若无其事地朝着围栏里面走了进去。
夜间的公安厅安静得吓人,漆黑一片的,空荡荡的长廊尽头,有一处房间正亮着微弱的灯光。
黎安把帽子压低了些,低着头继续朝前面走过去,最终找到了监控室。
里面正坐着一位看守警员,正低着头在玩手机。
她咽了一口口水,打开了虚掩的门。
在趁着那人睡虫大发时,她随意地找了一个理由糊弄过去,便接过了操控室的座位。
“十六天前事发……那应该在这后两三天左右。”她心里嘀咕着,聚焦了其中几个视角,开了十倍速,默默地看着镜头里的一举一动。
等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就当鹿欣和林九快要睡着的时候,他们的手机同时发出了响声。
打开一看——是黎安发来的视频:
第一个镜头:
在事发后的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平安即一个人大跨步地走进了公安厅里头,或许是因为昨日留下的伤,他的背一直弓着,抬不起来。
刚走进的那一刻,前台的人便瞪大了眼睛站起来,像是看见来收人的死神似的——腿脚也不利索了。
“抓住他——”
随后,从警局里头传来了响声,随着几个人的叫唤,三四个穿着制服的人闯了出来,从跨间把手铐掏了出来,直勾勾地朝着平安冲了过去。
他意识到了不对劲,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对周围人的束缚拒不服从,上来便放倒了一个人,只见那人倒在地上,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不许动,不许动!”嘈杂的命令声从四处传来,等到他抬起头来——四五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直勾勾地指在自己的脸上了。
平安作罢,从倒地的人身上掏出了手枪,对着这些他素未谋面的新人,面露出了作为前辈鲜有的凶狠和惶恐——像是真正的歹徒走到了命悬一线的那刻一样。
“平安!”警局漆黑的过道里又走出来一个人,见这僵持住的局面,险些慌了神,“有什么事情,我们好好说,你知道现在你正在做什么吗?你这是拒捕!要是你没有罪,我们自然会放了你,请你自重!”
那人青涩的脸,配上未曾见过的头发。平安险些要认不出来了,曾在食堂坐在对面的人。
冷静下来后,他把脑海中昨日遗留下来的感性与愤怒消退了一些,慢慢地把枪放了下来。
眼睁睁地看着被银白色的手铐铐住的手,他陷入了呆滞之中。这陪伴着他曾经的伴侣,如今亲手结束了他屠宰罪恶的手。
第二个镜头:
他在审讯室中独自呆了不知道有多久,在中饭被吃完后的大约四五个小时,他一直盯着审讯室的某处发呆。
过了一段时间,他看到审讯室的门口倒映出了一个影子。
“平安,出来吧,局长找你。”
说罢,他给平安松开了锁。
第三个镜头:
等到会议室的大门在自己的眼前敞开——一切都不再是熟悉的模样,还是之前的椭圆桌子没变,而椅子已经换了一套,周围的窗帘都换了一套,窗台上摆了不少的盆景。
“坐吧。”眼前的,坐在位置上的老头,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对平安说。
他并不完全领情,满不情愿地踢开了一张椅子,歪着椅子坐了下来。
“你有什么想说的,说说吧。”局长笑着,说。
平安朝着一旁瞥了一眼,一脸不屑的样子
“说说吧,憋心里不好受的,我也懂。”局长继续笑着,说着。
“您,您觉得我还能说些什么?”他叹了一口气,几乎是诘问的语气。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有什么好说的?”他说着,朝前靠了靠,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他愤怒地锤着桌子,站了起来,朝着周围走了一两步,又转过头来走了几步。
“你说我躲躲藏藏这么多年,我为了谁,我为了谁啊——为了我吗?”他顿了顿,脸已经红了起来,“我闷了这么多年,我在那儿摸爬滚打的时候你在哪儿,我在缉毒的时候你们又在那儿!”
“现在倒好,说我杀了人,大家就都上来了,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上来了!我问你们的良心呢,我问你们的良心呢!!”他指着心头猛地敲击了几下,声音响彻了整片房间。
“我是为了救人,我是为了救他们,我没有杀人,我是被冤枉的——”他说着,最后一记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震得对面的矿泉水瓶摇晃起来。
局长笑着,双手搀扶着椅子一旁的扶手站了起来,慢慢悠悠地走到了平安的旁边,和激动不已的他判若两人。
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了一捆钥匙,从钥匙里掏出来一把钥匙,对着平安,说:“钥匙在这里,我现在把选择权也给你,你要是觉得冤枉,我马上给你解开。”
看着局长憨笑着逼出的皱纹,他一时的怒气却发不出来。
“来啊,你要是说一声,我马上给你解开,我也觉得你委屈,你没有错,你有什么错啊?”
“你少给我来这套……”
“你特么也少给我来这套!”
局长尖锐的嗓音顿时吓了他一愣。
“你以为委屈的就你一个啊,你要是委屈,你要是想哭,要是咱们局里每个人都委屈,那就抱在一起,大伙儿也不要缉毒了,哭了散了算了!”他气愤地叫喊着,把钥匙扔在了地上。
“大家都是警察,哪个没受过委屈?你说你缉毒的时候我在哪里……”他说着,把右手袖子拉开来:“我受这伤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会议室里除了回声,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
“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人民都要我们给他们交代,你让我怎么办?我是局长,我要是为你包庇,我付不起这个责任!”
“我难道做了这些不是为了他们吗?他们要交代,要什么交代,要我给他们交代?”平安问。
“你当我舍得吗!”局长转过身去,走到了窗边再转过头来:“你要是有什么办法能压得住这场面,我倒是乐意你出主意,可你有吗?!”
一阵沉默过后。
“你要一直记住,你是警察,你是代表人民的警察。你所受的一切委屈,都是应当的,即便在你看来是不应该,不公平的,但这就是我们要担起的责任——要是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公平的,所有的责任都被平等地担当了,要我们警察干什么?人民选出我们做什么?”
“要是你觉得委屈了,你觉得不公平了,要喊出来——你不配做警察,你还没能从隐忍中体会到担当的责任。”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我们会想尽办法为你减刑的,在这期间,我也希望你再好好想想。”
说罢,他便走出了会议室。
紧接着,两个粗汉闯了进来,扛着平安便往关押室走去。
第四个镜头:
在看守所里被关押了六天,他心中的怨气也都基本上被时间抹杀殆尽了。
终于,门外传来了除门卫外的脚步声。
他抬头一看,是局长。
“小平啊,”局长说着,蹲了下来,看着他凌乱头发后面掩盖着的阴暗的脸,“之前是我过火,就当不打不相识,好久没见,我也不想上来就对你动脾气。”
“我这次过来,只是和你商量个事。”
说到这里,平安抬起了头。
局长说着,把跨间夹着的公文包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一份文件和一支笔,递给了平安。
上面是一张反思文,全都是打印出来的文字。
“事前的工作,我都已经让单位的兄弟们帮你安排好了,你只需要在上面签个字,让我们给他们一个交代,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路了。”
平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反思文上一个一个打印出来的冰冷的字——
与其说上面写的,是“反思”、“忏悔”、“改过”、“不再就范”、“失职”这几个字,他看到的,分明只有满页的“吃人”。
他咬了咬牙,前几天才消散的那种无法遏制的疯狂与愤怒又堵塞在他的嗓子眼旁,弄得他喉咙传来阵痛。
他强忍着愤怒,尽可能地用着正常的语调说:“上面说这是我写得,可我对这些字眼儿却很面生,你不觉得讽刺吗?”
“哎……”局长不耐烦地说道:“你知道咱几个弟兄为了伪造这份东西,要偷偷摸摸地混过多少公关的检查吗!你难道还没有认清现在的局势吗?”
“我还真没怎么认清,劳烦您给我梳理一遍。”
“你现在在这纸上签了字,能减刑,你过几年还能来警局,当戴罪立功。”
“那要是不签字呢?”
“我看你真的是傻了……你杀了人!你这是死罪!天皇老子来了你也逃不掉!”
“可是我没杀人!”他叫喊着,喉结就像不安的电机上下颤抖着。
“你……我劝你好好考虑,决定权在你手里,你可不要说我们舍不得救你!”局长说完,气愤地把紧握在手里的笔朝里面扔进去,一个起身,头也不回地便离开了。
平安用颤抖的手再一次握起了那张纸,他仔细端详着上面真真切切地写得每一个字——一个无罪人的罪己诏。
上面所说的,如何的忏悔和痛苦,如何的痛定思痛,他是半点没有感受到过。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没有杀人,他还在被欺骗,他被所有人逼得走上了绝路。
他连笔都没有拿起来,闭着眼睛,把反思文撕成了碎片,搓成纸团,朝着外面扔过去。
铁栏杆把他和纸团隔开了,就好像他自己为自己画上的与不忠的界线那样,这招惹来了他四年以来唯一的一次笑容。
”
时间来到两天后,在熟悉的那家烧烤店旁边,鹿欣翘着二郎腿沉思着,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事情就是这样。”鹿欣喝了一口奶昔,“当时监控拍到的场景。”
“后来呢?这名警察怎么样了?”斯哲探出头来,好奇地问去。
“调查过后发现,之前他寄养的那个女孩被贩毒团伙报复性杀害了,他在狱中知道这个消息后,自杀了。”
听到消息的斯哲仿佛像是接到了某人为自己传来的死讯,这比要接受自己的死亡还要糟糕得多。
“他……他就这么死了?一声不吭地……还没等到平反就……就自杀?”他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鹿欣只是沉默,皱着眉头,没有回答。
“可以想象……当时的他已经无限接近崩溃了……不,已然崩溃了。”
鹿欣仍然没有说话,等待着斯哲的思考。
“被最爱的人们所杀死了,他是。没有什么比看着自己信仰的太阳在自己眼前落下,为自己带来了杀死自己的黑暗更让人绝望的事情了。”
当自己赞颂的清泉流淌着的清凉的水,灌入自己的喉咙的时候,当在他第一次感到清凉与美好缠绕全身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阻挠了他对美好的无限幻想,彻底地毁灭了他的所有生的可能。
就好像是流淌进了一条暗河,在那里,太阳从未照常升起过,而随处飘荡的污泥已经成了常态,远处枯草从里,正有吃掉玉米的蝗虫发出的嗡嗡叫声,脚下的泥潭正一步一步变成流沙,一点一点蚕食掉他的全身。
他如此信奉他所爱的事物,就像常人对待宗教那样的忠诚。
他不惜一切代价为他们,甚至是奉献出了自我的所有,乃至生命,只是为了能让他的佛陀们看见他在修行路上一次次跪拜的印记。
可当他登上八百八十八层台阶,当他触碰到他憧憬不已的佛脚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那上面爬满了肮脏的蛆虫。
不知他们是突如其来地蚕食他的信仰,还是这远观上去令人敬佩不已的佛像就是这些肮脏的东西堆砌而成的——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都在被这些问题困扰着,没有得到答案。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了,死在了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人们只知道那上面死了个恶人,名叫叛徒——他们随着他们听到的东西咿咿呀呀地唱和着,像毫无意识的婴儿那样牙牙学语,将念诵的佛经唱成了悲戚的哀歌——可他们却还认为这是难能可贵的信物。
每一个人的生命或多或少都和他的生命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像是无形之中的一捆麻绳,将不少人的命运在五维空间中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而他无意中的挑拨麻绳,正是这些伟大的,传奇的力量,带着他们绕过了一个又一个致命的陷阱。
可当这些绳子显形的时候——当这些绳子的对面矗立着一个恶魔的假象的时候,他们甚至都不愿意多去看一眼,哪怕一眼,便毫不留情地伸出剪刀来,拼了命地想要把这条曾经拯救过自己的生命线剪断。
“这世界上不论还有多少像他那样的人的死去,他们都嫌不够,都嫌不痛快。”斯哲气愤地说着。
鹿欣思考着这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无形之中,一团不甘的,想要闯荡的火焰在心房被引燃。
“我们的良心烂得透了,我们也短浅透了,以至于对着世界上随时随刻发生的类似这样的事情都置之不理。“
“那些人,”鹿欣开口说:“他们怎么想的?”
“他们怎么想的?”斯哲停了停,放下筷子,“从小受到了所谓伟大的禁欲主义和职场化的轻重取舍,他们,我们已经熟练于对那些大家认可或者不认可的东西挑三拣四了,但这很大程度上受到的是其他人的影响。以至于,在现实制造的假象面前,大家从本来的侥幸盲从,到后来,他们真的认为,自己一贯坚持的东西是绝对正义的了。”
“这世上的公与不公,不是由多数人那张油嘴说出的绝对正义来评判的,更不是看谁的胸膛更值得依靠,这些虚假可无的东西——可悲的是,这恰成为了就连我们也没办法回避的一个决定我们价值判断的重要标准了。”
“我们为了看上去很在理的‘大我’舍弃了太多的小我,而在小我的逐渐丧失中,大我也终将土崩瓦解。那些可怜楚楚的小鼠们正张开利牙啃食,为此,我们丢弃了手上少有的珠宝。
“这世界把‘值得受尊敬’的人们立为石像,让我们本应该内疚的良心因为这一声声的赞颂而变得心安理得了。如今,多余的人正张牙舞爪,迫使伟大的人向他们低头。
“他们为了‘所谓的正义’已经舍弃了太多,为了被认为是绝对正确的‘生存’,抛弃了使他们良心受谴责的铁锤的击打。这世上应该被赞颂的人有许多,可大多都因为‘志趣不合’而被无数挥舞着大棒的士兵骑着的马的铁蹄践踏着,掩埋在名为‘当下’和‘今日’的白骨路上了。”
“可是……”鹿欣说:“历史不正是记载了这些伟大的人吗?怎么能说他们被忘掉了呢?”
“被记在历史书上,是世界上第一可悲的事情。这就代表着人们的心已经无意识地变小了,小到已经容不下那些本应该被敬仰的人们了——他们看上去太多了,太难和自己产生共鸣了。于是,出于良心,人们把他们记在自己的历史书里,他们口口声声赞颂的文字啊——文字!这被誉为最伟大的发明,除了战争能把他们夺走之外,谁都不能忘记他讲的事情!”他说得激动起来。
“那……那怎么说是第一可悲的事情呢?”
“文字!也正因为文字,人们有了一个好的理由,一个把伟人搁置一边的好理由:真正的伟人不应该永远地住在心里吗?不应该为世世代代口口传颂而名垂千古吗?为什么需要文字——可能有些人说了,这是为了准确性,客观性。可敬仰和伟大并不是所谓的客观性和理性所能描绘出来的——它是一件感性的东西。
“历史书就像是冷板凳,只要谁是伟大的,他让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人们便把他记在历史书里。历史书就好像成了我们感情的寄托物——但它终究不能成为寄托物,因为它是死的。
“站在国家而言,人们只愿意记载对当下有用的东西,而以此产生的主观性评论,就像是画蛇添足,添鼻,添耳那样……即便是历史书上的人,也不再清白。”
“是有点道理。那第二可悲是什么?”
“正是我想反驳的地方——那些没有被历史记载的人们,如果光要把他们的名字写在同样大小的书上,那份厚度便是世界上任何历史书加起来都不能够承受的生命之重。可这终究是泡影,是一场幻梦——谁为他们伸冤,谁来讲述他们的故事?这对他们公平吗?
“可要我说,我还是愿意选择被历史忘记,因为躲在泥土下的我也不会梦到,地上的人正怎样站在我的墓碑前,朝我送来的是鲜花还是唾液?——我宁愿不被人记得。”
鹿欣思考着,顺带拿起一串羊肉串:她总算记起来今天是他请的客。
“说着说着就跑了……我们刚刚说到哪里?对,现在我想说说无辜。”斯哲说得起劲了,举起可乐瓶,却发现瓶子空了,而鹿欣已经走到了冰柜旁:谁也不想打断他滔滔不绝的说辞。
“大家可能都会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这确实,你要说政府,政府也只是被这个时代裹挟着,被迫的,他无可奈何;你要说人们,他们也只是被这个擅长于藏匿真相的社会蒙蔽着,他们甚至都不知道……”
“可无辜不代表无罪,他们正是借无辜,充当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以为这就像是在政客面前高喊‘万岁’那样简单的事情,但是他们逃避的样子很狼狈。”
“这又怎么说呢?”
“即便是我们去问真心话,或者是告诉那些起哄的人们真相,绝大多数得到的答案都会是:‘我没办法!’、‘我是被逼的!’这些说辞来借此脱身——可这正是一个谬误。一个傻子当上了国王,他统治的国家被外族入侵灭亡了,你能说他无罪吗?勤勉的皇帝,生在了灾难四起的末年,为天下笑,你能说他无罪吗?他自己或许是能给自己慰藉,但历史,未来的人们会给出答案。”
“当这种无奈成为社会的趋势的时候,想有所作为反而成为了罪恶。我们经常能听到的话就是——‘你能怎么办?你难道有历史上那些伟人那么聪明伟大吗?你难道能提出比现下更好的执行方案吗?’正是这些站在所谓理性制高点的话,让本应该存在的正义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正确性了。
“当抗议被时间杀死,一切便也被卑鄙地许可了。
“你能说他们是无辜的吗?每个人都有责任,虽然他们看样子都是可怜楚楚的受害者,但这也正只是他们想看到的。犯错的时候,人们只愿意避开错误,而不愿意承担错误。时代的江水浩浩汤汤,每个人都是受害者,也都是缔造者,但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对后者只字不提,与其说是时代的问题,为什么不把问题再细化?难道时代和自己是剥离开的两个独立个体?”
“接着,我还有些想谈的东西。
“他们费劲千辛万苦去保他,除了为平安的一条命外,也为了自己,众人皆知。一旦有一件判定出了差错,人是被平反了,可给他判案的机关呢——它的威望就会像是被上帝扯掉了所有的地基,即便是立住了,可让人看着还是摇摇欲坠的样子。
“他们自作聪明,妄图接着大众还全然不知的时候,就把这些不安扼杀在摇篮之中,看样子像是一场值得庆祝的劫后余生。可也无异于慢性自杀:单纯依靠正面形象,以此变得心安理得。像是最不习惯单脚走路的瘸子,一把推开扶手。
“这多半只能成为欺骗小孩和傻子的把戏。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被人口拥堵得不可开交的地方,终究会有露馅的一天——那将会是一场爆炸,一次毁灭,就像是一条导火索,会把之前他们的所有恶行,全都牵扯起来,拉倒一起,被人们一口气扯出来。
“到时候,他们无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表面上说是掌控住了全局,却在每次掌控时,都或多或少地抖掉了几条生命,在他们看来不值一提。可当掌控越发频繁,握住中间这股神秘力量的渴望感越来越强烈时,它抖掉的蚂蚁会越来越多,稀稀落落地散落到地上。而那些没有死去的,便会团结起来,冲上去,咬烂他们的双脚。”
“最后,还有一些话。
“如今的他们,这群脚被一根绳子牵住的人们,他们自愿地把审判权交给他们管理的人们,在上交了忠诚与信任的同时,也换来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他们比历史上任何的暴君都要更加恐惧人们。
“而正是这种恐惧,它成了和平的杀手。
“在这里,谁都有可能无意间成为敌人,这难道不跟任何时候都一样危险,一样需要伪装的羊皮吗?
“这是如今人类的国度,在这里,无论善人与恶人,人人都是饮鸠者;人人都失去自我;在那儿,一切慢性自杀,都被称作‘生存’。”
“他无疑是伟大的人,无私地将自己奉献给毕生的信仰,而当它化为灰烬的时候,也以此斗争到底,直到死去。我们正缺少这样的斗士,这样伟大的牺牲。”
鹿欣呆呆地喝着啤酒,尝试着把他方才说的一句一句话都抽出来剖析一遍——可刚分析到前面几句,便乱了套了。好在一旁的手机时刻录着音,里面和着其他桌传来了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