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不同于往日的喧哗，也许是夜暮的缘故，大家都收摊回家了，只剩几处摊贩还在用力地叫卖。
唐东打听到何公所居之处，便领着春笋，怀着忐忑的心去面见自己这位未来的老丈人了。
何府别院，此处虽是京都外围城市，何府却依旧修得气派非凡，正符何公雅兴。
此时的何公还在清点今日的账目，他一言不发地走进账房，然后又走了出来，端起一杯浓茶，痴呆地望着门外。
此时唐东归国的消息还没大范围传出，何公丝毫不知，只照往常的日子过活。
他摘下一枝桂花，泡进了茶水里。
桂花香飘十里，思念也随之溢散。
“笋儿，三年了，回来看看爹吧。”何公的眼角哀伤浮现，人前坚强，背后却不知偷偷抹了几次泪。
房门外突然响起几声犬吠，这不寻常的动静让何公兀地一惊，他望了过去。
进来的人使他瞪大了双眼。
“这这这。”他看着满面春风的女儿牵着一个小子回来了，“笋……笋儿，唐东！？你们……”
“爹！”再在何公面前牵着手，恐怕春笋的脸要埋地下去了，她悄悄挣脱开，扑向了她爹，“我回来啦！我想死你了！”
“女儿！”何公在抱住自己女儿的那一刻就再也绷不住了，他日思夜想，总算盼到了这么一天，“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是东子护我，我们才得以回来的。”她急忙向何公美言，想看看他的脸色。
何公此时倒也不好拂了女儿的面子，就说:“唐东，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何家愿奉你为上客！”
唐东尴尬地笑了笑，道了声何公好，要不是春笋急着见她爹，他其实并不想第一时间来这，要见老丈人什么的，果然还是有点勉强，而且看何公这意思，似乎还是不太想将他当自己人。
“爹，女儿出走十年，你都没有想我的么。”春笋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女孩了，却还似当年那个小娃娃一般，喜欢在她爹面前撒娇。
“想，我每天想的都吃不进饭了！”何公看着眼前这个出落大方的少女，心中也是突生了一丝悲哀的距离感，他已经不好再像从前那样将自己的小女儿抱在怀里了。
“爹，你就知道哄我！”春笋嘟起了嘴，“我们修行中人，哪要吃饭哦！”
“我以前天天做饭给你吃，现在我把那些菜品又重新吃了一遍，睹物思人最伤情啊。”何公第一次露出憨厚的微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以后，可不许再四处乱跑了！”
“知道了！”春笋无奈，她爹还是这么喜欢管束着她，“女儿肯定听爹的话。”
“笋儿！”
就在这时，门口又响起一道女声，春笋惊喜回头，这个声音她怎敢忘记，那是她娘啊！
“娘！”春笋喊了一声，转头扑进了她娘的怀里，然后又看到边上的唐非，“呃，唐非伯伯好。”
唐非微笑致意，唐东却突然浑身发毛，他看见这定巡公唐非感到全身不适，再观何公，脸色更是如糊猪屎，手脚颤抖，怒目圆睁。
“笋儿，真是天怜我女子。”她娘名为宋施玉，长得一副娇柔女子样，春笋确与她有七八分神似。
“娘，这些年女儿都过得很好，没受委屈。”春笋乖巧道。
宋施玉正待说些什么，一旁的何公却按耐不住了，他大骂道:“笋儿！你过来，那不是你娘！”
春笋愣住了，唐东也愣住了，他俩被夹在中间不知所措。
“爹，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春笋眼角突然闪烁着泪花，她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小女孩了，怎可能不懂，看见唐非和她娘一块来此，心中大概也有些猜测，但她无可奈何，宁愿说服自己心思太多，也不愿意相信此事为真。
“何如！你住口！”宋施玉也发了飙，她被关了足有三年，直到唐非势盛才被放出来，她早不耐烦了，“这个地方，只有你！跟笋儿没有任何关系！”
妇人之言形同蛇蝎，何公的心一下子宛如被万虫啃噬，他如遭雷劈，当场失去了色彩。
“宋施玉，你好歹毒。”何公带着败者的哭腔，他已经一无所有，还要如何！
“宋施玉，你我二人夫妻一场，我现在形同走兽，我求你，把笋儿让给我吧！”他已经不知该怎么办了，只感觉天旋地转，分不清南北东西。
唐东听闻这些家事，不知该作何感想，然春笋身在其中。
“……是我不该回来。”她后退了两步，陌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角的泪珠不断地滴落，她哭着跑出了庭院。
“失陪！”唐东急忙追了出去，身后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大致全是宋施玉的骂口，何公已经哽咽地喘不上气来，一句话也回不过了。
春笋的步子飞快，她一路低着头，时不时从脸上飞下两滴眼泪。
唐东想要拉她，却被她甩开了，无奈之下，只好一路跟着。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约有百里，从城西一路走到了城东，终于再没有眼泪从春笋的脸上滑下了。
她钻进了一家阳春面馆，唐东也跟着进去了，就坐在她的斜对面。
“小二，两碗阳春面！”他呼道。
“好嘞客官，要些什么小菜吗？”
“四两牛肉，一碟花生！”说完，唐东从石珠里摸出一坛子酒来，正是当年从钟山家里拿来的甜酒。
“客官，不好意思，我们这酒水不让自带。”小二见唐东有凭空取物的本事，定是甚么仙道人物，趁机滑舌几句，兴许还能捞些好处。
唐东随手摸出四锭纹银拍在桌上，看着春笋吩咐道:“再来一碟凉笋，少辣多醋！”
“嗤！”春笋听到唐东跟小二的对话，终于是没忍住，她擦了擦未干的泪，眼睛却望向了外面，她暂时不想跟唐东说话。
这小二也机灵，知道分寸，不敢再贪，四锭纹银可是他一年的工夫！正盘算着回家娶媳妇呢，顺便还送了唐东一只烧鸭。
“敞亮人！”唐东赞道，他不知该怎么去安慰春笋，只能劝说，“面来了，快吃一口吧，你看这烧鸭，多久没吃到了。”
唐东吃得稀里哗啦，把面条吸溜地老高，还不停地说道:“哎呦，山里连瓶醋都没有，调料也没有，吃得我是难受的很啊，这太香了，呼噜呼噜。”
春笋看他吃相，暂时忘却了烦恼，又笑:“酒都拿出来了，不一起喝一杯吗？”
唐东放下筷子，努力地将嘴里的东西吞了下去，一本正经地说道:“拿是拿出来了，不敢喝啊！”
“酒而已，有什么不敢喝的！”春笋不信，“难道这酒特别醉人？”
“不是啊，甜酒，后劲儿贼大！我不敢喝啊！”唐东说的不敢和春笋说的不敢不是一个不敢，但是他今天豁出去了，为了笋子，他要启一坛！
“嘁，没想到你天不怕地不怕，倒还怕这啊，给你爹我先满上一杯！”春笋大大咧咧地喊道。
唐东来劲儿了，他喝酒跟空明学的，老十三号称十三坛，他就勉强将自己降一点，称十二坛吧！
“跟我比喝酒？我可是人称十二坛！你叫这座城里最能喝的人来，都不一定喝的过我！输了叫爹，敢不敢！”
“可别吹了吧你。”一听到这个叫爹，春笋似乎又想到了些不愉快的东西。
唐东知晓自己口误，赶忙抽自己大嘴巴子，连连认错，随后将手放在坛盖边上，神秘兮兮地说:“试一下？”
见他这副模样，春笋也开始犹豫了:“真有这么神奇？”
“我主要是怕你喝了出事，不然早启盖子了。”唐东拍着胸脯，笑嘻嘻地说，“你尽管喝，咱俩一起耍酒疯去！”
梆！
他将盖子一丢，满屋顿时酒香四溢，迷幻众生。
“好酒啊！”屋内其他人都悄悄地赞不绝口，“这莫非是失传已久的钟氏甜酒，真香啊！”
唐东耳尖，听到了这些话，但他露出一个微笑，不予理会，给两边各倒了一杯。
“一口酒，一口蒜，一只烧鸭分两半！”唐东做了表率，仰头就是一杯，甜酒下肚，他的封印突然都松了一些。
春笋见状，也豪饮一杯，说来也怪，这酒看似平平无奇，全由凡间之物所酿，一丝灵气都没飘出来，反而将人的思绪飘扬开来，往大千世界，五湖四海去了。
“果然神奇！”她为自己又满满倒了一杯，再次喝下，她突然看清了自己在冰茧中的梦境，唐东与她背道而驰，相行渐远，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春笋再倒再饮，梦境愈发清晰了些，许多忘却的细节也回想了起来。
“我一个人，在冰冷的，幽森的……地牢里。”她闭上眼睛，慢慢地描述着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绿色的天，咕咕冒泡的河，还有好大一座城，我一个人。”
春笋的眼泪突然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唐东赶忙拉过椅子，坐在了她的边上，拍着她的背，关切地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梦。”春笋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她把头靠在唐东的怀里，确认他还在身边，这并非假人，是真的东子，她的心稍安了一些。
“梦都是反的，是虚妄。”唐东轻轻拍着她说，“没事啦，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受一丝委屈的。”
“嗯！”春笋抬起头来，开始吃面，这碗面如此香甜，真的好久都没吃到了。
“何公的事情……”唐东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面对了，他选择在这种时候挑明，也是因为春笋喝了这甜酒的缘故，他是知道的，这甜酒是钟生的记忆，不是他的，所以也许春笋也能将哀伤寄托于其中。
“哈哈。”春笋自嘲道，“我是野种吗？”
“别这样说。”
“我娘，她怎么能这个样子，瞒着我爹去跟唐非瞎搞，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那里的所有人，就我爹跟我没有关系？”
唐东沉默了。
“你不敢说是吗？”她已经有些不胜酒力了，开始胡言乱语，“我来说，我不是我爹的种吧，是唐非的，是不是？”
唐东还是一言不发，闷头喝酒，顺便给春笋也满上了。
“难怪唐非对我这么好，难怪小时候大家还说我跟唐非长得像，原来不是开玩笑的。”
“我真的是服了！这都是些什么烂事！”她突然暴怒，单手折断了一双筷子，吓得店内众人皆抹嘴走人了。
唐东怕她手伤着了，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你还有我呢。”
“可是……我还想要我爹娘，哇！”她突然大哭起来，唐东手足无措，取出手绢来为她擦泪。
两人再没话说，不断地碰杯喝酒，碰杯喝酒，足足啃了八只烧鸭，才算结束。
第二天清早，他们在同一张床上醒来，春笋哈了口气，全是酒味，煞是难闻，就穿衣洗漱去了，唐东坐了起来，扶了扶疼痛的脑袋。
他打算安置好春笋之后，就去找一下他的娘，许久不见，不知妗妘过得可还好，希望琯玉没有再欺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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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潇雨歇，暮辞帝命游此间，我之一剑，佛魔还土，仙妖归天。
——瑶光·青帝遗山·人族六剑之一·奚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