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天花顶金黄的灯光在蛋黄墙壁边缘投射出一小面积光晕,均匀又吝啬地氤氲整个床头,笼罩被覆盖一片纯白里的人儿。
那人儿半侧身,像一尾烫伤过头的虾,蜷缩得有些厉害,在盖被表面现出几缕优美的线条。
又仿佛一条受伤的鱼儿,躲在黑暗房间里唯一有光的地方。
这貌似寂寥又安稳的世界,突然被一阵刺耳的手机闹铃穿透,像在暗涌的油锅里肆意投进的面团,滋溜滋溜得响,炸得欢快。
床上的人儿没有一丝烦躁,没有一丢留恋,更没半点慵懒,很快大幅转了个身,双眼睁得透亮,像是醒了许久却强迫要将上下眼皮严丝合缝,专程静默守候这响声一般。
如同摆好姿势蹲在50米起跑线上,等待体育老师的哨子一吹,“预备——”半起身,小红旗同时向下一甩,“跑!”整个人就带着牛的一股蛮劲‘唰’了出去。否则就待在原地一直保持不动。
李黑眼是个一有心事就会浅睡眠的人。
何况,今天的事,还是个特别重要的事。
此时是早上6点。
她伸手拿过搁在床柜上的手机,按掉闹铃,顺带翻了翻,没有未接电话,没有未读短信,没有微信留言。
已经第三天了。任何事,事不过三。
她随手将其丢在枕边,冷哼一声,你个傻逼,还在期待什么呢?你也早就不留恋了,不是吗?
也许很多事,男人与女人的区别在于,男人快刀斩乱麻,女人剪不断理还乱。
后者总是心存一丝不舍与温存。哪怕是连自己最终都要放弃的东西。可毕竟曾经也付诸真心过。
李黑眼一个鲤鱼打挺,利索地起身下床了,腰都懒得伸。光脚踩在地板,虽是5月,仍有一股清凉从脚底一路窜延至胸口,内心顿感一片冰凉。她环视一番,并不打算拉开窗帘。她没有在酒店打开窗帘的习惯。
她觉得这就是她真实的世界。一片黑暗,唯独一份光。但她连这份光都得不到。但好歹远离尘世繁杂,无需左右为难,夺目耀眼,过目不忘,了然于心。可以说,她就是靠着这份了然于心存活到现在的。
进盥洗室,按下墙壁开关按钮,对着镜子呆愣半刻,然后洗漱,装扮。捯饬一番后,走到衣柜旁,打开搁在一旁的行李箱,翻来覆去,最后挑了一件红色连衣裙,扔在床沿。
今天是个好日子,应该得穿得好看些。
她拿过枕边的手机,打开支付宝叫了滴滴出行,然后搁一旁把裙子换上。在等车的时间里,她站在衣柜的落地镜前端详了会。
——“我把他藏起来了。”
——“藏起来了?”
——“是的。”
——“到底在哪?”
——“在我的眼里。”
——“哼,是吗?”丁无痕冷笑道,“李黑眼,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还有什么问题是我还没发现的?”她面无表情懒懒地应道。
——“你的皮就算用磨皮功能磨掉几层依然比木桩还厚。”
——“是吗?即便如此,这个你所谓的‘厚’,底下藏着的是无尽的勇气。我总相信,无尽的勇气也会带来无尽的希望。不像有些人,”她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蛮劲,狠狠盯着他的眼,“厚颜底下藏着的尽是无耻,甚至比无耻更可恨的秽物。”
这世界于她而言,一片荆棘,杂草丛生,就像这附着在眼睑上的长睫毛,令她的褐色眼眸盛满了无边阴影,时不时迸射出一颗颗星光,企图在这片丛林里燃起一团火。
她觉得嘴唇的颜色淡了些,又从侧柜边桌上的包里拿出便捷化妆袋,用唇刷沾了点口红补了补,抿抿嘴,嘴角这才满意地往上扬。收拾零散归位,顺便又确认所需材料带齐后,才关上拉链。
李黑眼再次拿起手机打开滴滴出行,车还有10分钟才会到。
她又坐回床头的光圈里,曲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下眼睑处落下无边阴影,像在迫切吸取最后一丝温暖似的。
那天晚上,拉着行李箱失魂落魄路过时,她是被店名吸引才驻足的。
“回家睡觉”。
她喃喃自语,本就心情沉郁落寞的她被这名字给逗得嘴角不得不浮上一丝牵强的笑意。
遂走了进去。
她特意问前台服务员:“请问,你们房间墙壁的颜色是黄色的吗?暖黄的那种。”
服务员面面相觑,觉得有人问这种问题特别古怪。
“是黄色的。”其中一个小姐姐笑脸盈盈得回答。
“那床头天花板有小夜灯吗?”
她们再一次面面相觑。
“有。”还是那个笑脸盈盈的小姐姐回答。
“那灯的颜色是暖黄的吗?”
“对的。”这次没有面面相觑,依旧同一个人,依旧笑脸盈盈。
“好。来一间。”
只因她希望有人喊她回家睡觉,只因黄色让她感到安心。
哪怕只是暂时拥有。
看到漂亮小姐姐的笑脸,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找个高级酒店的服务员做男友。
为啥呢?
因为他们都彬彬有礼,如此有耐性,从不与客户吵架。
电话响起,陌生号码。接听,车到了。
“我马上下来。”
她一骨碌下床,随手一撩包,开门时,见门口盥洗室的灯还亮着。
以往出门时她总会将风扇水电煤气诸如此类的东西检查一番,看看是否关闭,哪怕丁无痕总是在离她大老远的地方屡屡嫌弃她因此太过于磨叽。就因为她的磨叽浪费了他的许多宝贵时间。
他总说他的时间宝贵,而很少将这样的宝贵投放在李黑眼身上。他陪她的时间细想起来恐怕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会他们的爱情刚开始。
现在与之比较,她对他而言,太不重要了。不重要到不能且不配占有他时间的一分一秒,否则结果总是换取责备与鄙夷。她不是没有感受到的。相反,她对他看自己的眼神那种不好感觉的体会太过于深刻明了。
而她却总是隐忍着,总是带着笑意解释,“节约能源的同时还能减少费用。何乐而不为?”丁无痕是不以为然的,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现在回想,厌恶一个人时,哪怕你做的是对的事,对方也会旁敲侧击,偏向不同寻常的侧重点来加深厌恶的层次。
而现在,管它呢,交给客房服务员吧。李黑眼想。
遂听得‘嘭’一声之后,迅速穿过走廊坐上电梯下了楼。
碰见服务台的漂亮小姐姐对她点头一笑,像是专门准备好要接待她的样子。毕竟,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我还没退房。”李黑眼说。
“好的。”小姐姐笑脸回应。
落座闭门,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