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江阳镇,宋贤的老家。老产婆和年轻道士围坐在火炉旁,数百岁的年轻道士和数十岁的老产婆,正在翻找那些记忆里的碎片。
老产婆说,那个叫宋贤的孩子,打一出生就不平凡,等他岁数大了些,更是在同龄人中显示出特别来。人们总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个皮肤黝黑,身怀异族血脉的小娃娃,五岁能背一篓柴,六岁能扛一桶水,七岁更已经撑着竹竿,跟着宋老汉出船捕鱼。十岁那年,宋老汉的渔船被大浪打翻,便宜儿子被江水卷走。几个时辰之后,一个赤脚的孩子,手里握着一柄七寸多长的短剑,踉踉跄跄进了江阳镇。人们清晰地看见,那天恰好有一道流光从宋老汉家院子里冲上天穹,它把刚翻新的屋顶捅出一个大窟窿,随后便“嗖”一声向着天断山方向飞去。
“那孩子打小就聪明,自从早早得了那把剑之后,就更是不得了。他后来的人生,倒真让仙师您给说中了。”说到这里,老产婆明显有了几分骄傲神色,“我也是万万没想到,当年那个偷了我针线去钓鱼的小娃娃,将来还能去京城里做大官哩。”
听老一辈的人说,神兵,那都是择主的,宋老汉眼见那柄深藏在地板下的短剑,竟然冲出来救下了自己儿子,于是他便自作主张,没等宋贤成年,就把这件奇物交给了儿子。
得到短剑之后,宋贤的人生彻底超凡。十二岁,他跑到私塾外面,爬上了一棵十几米高的大柳树,靠着与生俱来的超强听觉,躲在那上面偷师。十五岁,江阳镇逃进了一个无恶不作的通缉犯,宋贤这个孩子王,带上四五个小伙伴,就使巧记把那人捉到了官府。十八岁,宋贤拜本地的落榜秀才做了老师,两年后,他开始参加科举考试。在宋贤准备乡试那几年,宋老汉本就年迈多病,又因为喝醉了酒摔进阴沟,没过几个月竟与世长辞。没了爹的宋贤,受到了天大的刺激,他越发努力读书,最终连中三元,成为天醒以来科举取士第一人。宋贤中了状元之后,特地回乡省亲。说是探亲,其实除了给宋老汉坟头上香之外,就只能和镇子里的其他人告别。
老产婆是看着宋贤长大的,如今说起他来,更像是在念叨他自己的宝贝孙子。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在枕头底下翻出来一锭银子。老产婆小心地抚摸着这锭光泽黯淡的银子,泪眼婆娑地说:“宋家那小子啊,临走前把这个留给我,说是要给我养老。可是这么大一锭银子,我哪里舍得花。再说了,自从去了京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啊,一想他的时候,就会偷偷把银子拿出来看看。我一看到那银子,仿佛就看见他了。我的小宋贤哦……可惜啊,宋老汉年纪比我小不了多少,辈分上一直不肯吃亏,不然呐,我还想认个宝贝孙子呢。我呀,也清楚自己的情况,眼看着这阵子怕是不行了。等我死了,埋在地里了,我要让他们把这银子,也给我放棺材里……”
“老婆子我啊,只晓得他在京城里做官,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老产婆说完这话,便把目光投向了年轻道士。
年轻道士没有犹豫,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了老产婆。
进京面圣,直到站在皇帝的金殿面前,宋贤手里都还紧紧攥着那柄七寸多长的短剑。大皇帝也是个好脾气,他对所有大臣说,状元郎一朝高中,总归是有点傲气,今日就先随了他的性子。宋贤的事迹,大皇帝自然不会不知道,黑脸蛋子和小刀把子,早在宋贤没中进士前,他就早有耳闻了。
于是就有了一道圣谕:今日朝会,允许新科状元宋贤,持神剑斩世上殿。
宋贤在金殿上对答如流,正是一展风采的时候,躲在皇帝御书房中的法兽獬豸,它的灵魂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直接化作一道凡人不可见的金光,钻进了宋贤手持的那柄短剑里。
大皇帝生来便有气运加身,这只始终游戏在皇宫的神兽,他打小就见过,只是一直没和它搭上话。如今,皇帝眼看见法兽择主,马上就龙颜大悦:“宋爱卿,听闻你手里的短剑,名为斩世,是为斩尽世间奸邪的意思。眼下,我打算在朝中增设一司,领监察百官之职,是为监察院。不知宋爱卿,可愿为我分忧解难呐?”
自此,上京城便多了一个得宠的宋掌刑。由于宋贤和法兽达成了某种契约,法兽住在了斩世里,可以为宋贤明辨忠奸,所以贪 官污吏一见到他攥着那柄短剑进门“探访”,纷纷耳根冒汗。凡人不知宋贤怎么会有读心术那样的神奇能力,便把所有的玄奇和那柄小小的短剑斩世联系上了。这之后,宋贤便成了家喻户晓的大未执剑人,他执的,是国法之剑,是公平之剑,是正义之剑。
三桩法理难断的奇案,使人们惊奇地发现,律法并非万能的,它不是完全能够断清所有的是非。
赌局设立之日,秦暝便提出了三个要求。这三个要求,看似完全就是断案必须要达到的指标,然而事实上,当律法和情理发生冲突,这样的规矩对于宋贤来说,那肯定是致命的。
这一次,没有什么主角光环,也没有跌宕起伏和惊心动魄,三桩案子,宋贤一次也没赢。
前两件案子尚且还可以理解,但最后那件案子,确实让人惊掉了下巴。那一天,形同孤家寡人的宋贤独自坐在公堂上,堂下跪着一个锦衣卫,被告和原告,竟然都是他一个人。
数年前,青龙指挥使下了一盘大棋,他从锦衣卫中挑选出精英的精英,前后派出数十人前往各州府密查先皇帝离奇死亡的真相。在这群密探中间,就有一个姓陈的年轻人,他为了不暴露自己的间谍身份,竟然忍痛杀死了自己的亲姐姐。
指挥使布下的这张大网收拢,密探们纷纷回京复命,经过核实,这个年轻人因为功劳巨大,直接升了七品总旗。有人说,杀死自己的亲人来为自己谋取高官厚禄,这和吃人不吐骨头是没有区别的。尽管这位年轻人的本意不是如此,但他的行径看在外人眼里,那妥妥的可以对上号。离人向来重仁重义,于是最终,他被父母亲戚扫地出门了。锦衣卫的同僚们,言语间多少也有看不起的意思。
这位年轻人本就深感自己有罪,人云亦云之下,他再也忍受不住那种万人唾弃的无力感,只能把他自己给告上了公堂。如此举动,如同把刀子直接递到宋贤面前,要宋贤用大未律法,给自己一个痛快。
接到这样的案子,宋贤几乎是对着那个年轻人嘶吼了出来:“律法里有明确规定,因公务导致的非故意杀人,视情节严重程度,可以采取无罪不追究或者适当减刑两种办法。你要是觉得罪孽深重了,自己拔出刀来抹了脖子啊!你自己没有勇气自 杀,却让我来杀你,让我平白找那不痛快,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大未国掌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断案断到这种程度,宋贤也是有几分火气了。看来,还是秦暝看得通透啊,人心,本来就难测,世事,本来就无常,这世间大小案件千千万,岂是那些用黑字写在白纸上的、一旦写上就已经彻底死掉的律法明文可以判定得清的。
三桩案子全部结束,宋贤才出门就被人堵住了。由于立下天道血誓,宋贤眼睁睁看着灵魂状态的法兽獬豸,因为解除契约而被秦暝从斩世里揪出来,最后拴上一根乌漆麻黑的粗麻绳,像拽牲口一般牵走了。由于输完了赌局,宋贤的势力有如树倒猢狲散,就连那个先前嚷嚷着要找他报仇的平民王二,也敢拿着一把柴刀冲了上来。由于宋贤生来便有一件伴生灵物,所以在大国师牵走了法兽之后,一群贪婪的道门术士,也从天际御剑而来。这帮能腾云驾雾的世外之人,底子里也有着世俗凡人的欲 望,他们准备趁火打劫。由于宋贤骨子里流淌着蛮族人的血脉,之前从来不敢骂出口的那些脏话,也一句句从别人嘴里喷飞了出来。
(十)
上京城的那场动 乱,听得老产婆泪流满面。她老眼通红着,想问又不敢问地向年轻道士说道:“宋家小子,他……我……”
“事情,总会有转机的,宋贤他福大命大。”年轻道士给老产婆轻轻拍了拍后背,等老产婆的情绪稳定了一些,他继续说,“人心所向者,向来不会孤独。在我出手之前,还有那么一群人,他们没有像那些见风就倒的墙头草一样叛变,反而悍不畏死地拿自己的生命护送宋贤出上京城。”
“你也出手了?”没听到这里之前,老产婆一直以为年轻道士讲的那些事情,只是他从别处听来的罢了。
“对,我也出手了。因为欠了些人情,所以这几十年来,我一直暗中跟着他。”
话说天醒五年,上京城一角燃起了大火。从朱雀天街到上京西门,数万人亮出武器,只为了拿住一个叫宋贤的家伙。
国师府里,獬豸的灵魂被秦暝丢进了九转丹炉,在烈火的焚烧下,獬豸发出凄厉的哀嚎。朱雀天街上,宋贤被一群人护在中央,隔着半个京城,他感受到了獬豸的痛苦和挣扎。宋贤手里的斩世怒而冲天,它发出一圈圈如水波般的耀眼金光,把腾空而起的道门术士全部打落。许多修为不精的家伙,热闹还没有凑上,反而一个照面就被斩世的神威给涤荡成飞灰。
上京城老旧的青石板路上,黑褐色鲜血越洒越多。道门术士的威胁解除之后,斩世的光华也完全黯淡下去。地面上那些围堵过来的敌人,渐渐把宋贤和他的拥护者淹没。
白刃战爆发了,刀光剑影之间,宋贤眼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庞染血,最后彻底砸落在地上。这群人为宋贤血战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宋贤甚至连名字也记不清楚,但他们那一张张各不相同的脸,以及脸上绽放的无上光华,却让宋贤深深记在了心里。
终于,在战至最后十几人的时候,宋贤被他们护送着杀出了上京西门。西门外,就是护城河,护城河连接的通天河,船舶早已停运。
“宋大人,你对我等有知遇之恩,今生能够跟随大人,是我等的荣幸!”
“宋大人,我来自镇南府!”
“哈哈,我就是那个经常在监察院厨房偷包子的小贼!”
十几人各自交代遗言,随后齐齐喊出一声:“我等!愿替大人断后!”
紧接着,刚打开的西门,瞬间又被这十几人合力关上了。他们拿后背死死抵着那两扇大门,任凭身后传来多大的撞击,任凭嘴角流出多少的内脏碎块,他们的脚步也屹然不动。
宋贤不敢再看他们,他一手抓着斩世,发了疯似的奔跑出去,最后“扑通”一声跳进了通天河。
上京城西门的道门符文早已经被人偷偷破坏,几个凡夫俗子不可能抵挡太久。两个在斩世的剑芒下存活的道门术士,联手打出万千火球,那火球如大未神机营的火炮一般厉害,片刻之间就把整个西门炸开,那几个试图掩护宋贤的好汉,被火光彻底吞没。
宋贤正准备爬上一艘航船,追兵却已经再度杀了过来。危急时刻,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年轻道士,脚踩巨大桃杖,凌空激射而来。他从空中猛地跃下,径直砸落在宋贤和追兵之间,把两伙人给暂时阻绝开。
“前方何人?为何挡住去路?”眼见这陌生道士御空而来,更在地上砸出一个数丈直径的大坑而安然无恙,追兵们不知是敌是友,顿时停住了脚步。
“贫道大山散人。”年轻道士不慌不忙地说,“这个人,你们不能杀。”
此话一出,数千追兵再也不顾其他,他们如潮水一般涌向了两个渺小的身影。
追兵未至,宋贤却因为不想再拖累他人,将斩世的剑锋倒转,直直刺向了自己的心脏。那突然来援的年轻道士见状,也是吓了一跳,但宋贤求死之心坚决,他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了阻止的机会。
“咔嚓!”出人意料的是,兵刃破碎的清脆声音传来,宋贤和那道士定睛看去,才发现那柄叫作斩世的短剑,竟然因为不愿意伤害主人,直接选择了自我毁灭。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年轻道士感慨一声之后,随即手捏印诀,他不再犹豫,直接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本事。
通天河中,有一种十几丈长的大鱼,因其背鳍如刀,锋利无比,可以直接把普通的小帆船切为两半,又因其叫声特别,常有“叨叨”之音,所以民间称其为刀刀鱼。
刀刀鱼喜欢成群出没,一条普通的刀刀鱼就能掀翻一条小船,要是多来上几条大货,甚至有可能摧毁大未水师的宝船。
说时迟,那时快,大山散人手里的桃杖化为一只长笛。随着低沉笛声的响起,十数条刀刀鱼从通天河远处游来,转眼间就来到了众人眼前。
“我把他交给你们了。”大山散人和刀刀鱼头领交代了一句之后,他先是一把凭空托起宋贤,将其甩向鱼群方向,随后又使手里的桃杖再次变化为一柄长剑,一人一剑就杀向了数千追兵。
(十一)
江阳巡检司驻地,两位留守的巡检使喝了个烂醉,那个今晨刚抓来的飞贼,早已经趁着这个空当,拿石块割断绳子,一溜烟就跑了个没影。
关于曾经的大未国宋掌刑,可以拿来说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饭菜一扫而空,几个酒坛子在地上滚着圈,但高谈声仍旧滔滔不绝。恍惚间,阮琮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外面呼喊的声音,于是他和杨岐一人拎着一坛子烈酒就结伴到了驻地门口。
开了门,一位陌生的白衣男子询问这里有没有阮琮、杨岐两个人,还说出了一同护送陈总旗回返上京城的其他人的名字。对方自称是京城远道而来的信使,并递上了一个沉重的木盒子。
阮琮和杨岐小心地打开了木盒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几锭整齐摆放着的黄金。寒风呼啸,金光闪耀,两人的醉意瞬间消失了大半。
那个信使转交完木盒子,假意离开了巡检司驻地,但很快,他的身影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慢慢浮现出来。在那棵白雪覆盖的大树上,他巧妙地隐藏了自己的行迹,借助一个千里镜,他能够看清楚阮琮和杨岐的一举一动。
木盒子很厚,阮琮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盒子并不简单。于是,他一下将黄金全部倾倒在雪地上,随后果然在盒子底部发现了暗格。
开启暗格,两封信件出现在那里。阮琮和杨岐心知事情的复杂性,紧锁大门就跑进了驻地去。
两封信件,一封来自陈总旗,里面传达的无非是感谢之意。另外,他也在信件里透露,由于自己当年一时糊涂,为宋掌刑招来祸端,所以这些年一直在四处寻找他的踪迹,希望弥补年少时犯下的过错。至于另一封信件,它实在是生得稀奇,那上面除了一个神秘印章之外,只有左下角还写着“转交江阳巡检史”几个大字。
阮琮和杨岐虽然识得几个大字,但毕竟还是两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山野小子,自然看不懂这是个什么玩意。他们将所有东西小心翼翼地藏在地板下的暗格里,准备等巡检史大人回来,再全部呈交给他。
“感觉我们好像触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早知道就不打开了。”杨岐挠了挠耳朵,有种后悔打开信件的感觉。
“江阳镇,本来就不是什么可以置身事外的地方啊。”阮琮感叹一声,似乎猜到了什么。
两人刚把东西藏好,门外突然又有人在叫喊,这声音虽然不如刚才的信使洪亮,阮琮和杨岐却对它十分熟悉。
“是那个住在镇西桥洞下的乞丐。”
“想必,他今天又没有讨到吃的。”
两人看了看面前的桌子,却发现所有东西都已经吃得干干净净。
杨岐突然说:“昨天晚上的馒头还剩三个,就是……肯定很硬。”
阮琮一拍杨岐脑袋,笑骂道:“有得吃就不错了,赶紧拿去。”
七八年前,这个乞丐突然来到了江阳镇,他很奇怪,和人讨吃的向来不开腔,这让许多人一度以为这是个哑巴。这乞丐脏兮兮的,几年没有修理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身上,把他整个人的脸给完全遮住。他一直就住在镇西桥洞下面,从来没见和谁打过交道,问他的名字和来历,他也从来不予理会。江阳镇虽然地处边疆,但在他之前,那可是从来没有乞丐,他的到来,成为破天荒的奇迹。很多人都在说,这家伙从来没有离开江阳镇的意思,指定是看大家伙老实巴交,准备赖在这里混吃喝不走了。这样的言论一出,那些以前还因为同情心经常送吃喝的人,渐渐也嫌弃起这个乞丐来。这些年,一旦在镇上讨不到吃的,也只有来到巡检司这里,这个乞丐才能吃几口剩菜剩饭。
拿到三个硬馒头之后,那乞丐既不千恩万谢,也不嫌弃和抱怨,他把馒头小心地揣进怀里,一声不吭就走了。看他行走的方向,应该是要返回镇西的桥洞去。
杨岐发现,自始至终,那个乞丐装馒头的动作都很慢,因为他的一只手里,始终紧紧攥着一根已经锈迹斑斑的烂剑柄。杨岐觉得,那根剑柄像极了乞丐身体的一部分,自从这家伙来到江阳镇,自己就没有见他放下过这个东西。
今年的风,吹得人面颊格外生疼,就连眼睛,也像要睁不开,杨岐就这么注视着这个奇怪的乞丐,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风雪中,才缓缓关上巡检司的大门。杨岐晃了晃脑袋,不再愿意继续纠结乞丐的事情,但他嘴里还是不自觉地念叨说:“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十二)
“你是说,宋家小子还活着?”老瓦房里,老产婆情绪激动地拉住了年轻道士的破烂衣袍。
年轻道士没有故作神秘,他直接告诉老产婆说:“是的,还活着。根据我的演算,他这些年一直就在江阳镇里,只是大家竟然没有一人察觉罢了。”
年轻道士,也就是当年召来刀刀鱼,并掩护宋贤逃跑的大山散人,他从上京城撤离后,先是前往崂山向已经飞升上界的师父寻求獬豸之灾的应劫之法,随后就马不停蹄地再次赶往西荒死地。
他的师父说,獬豸有灵,只要让秦暝再次喝下宋贤的血茶,读心之术不攻自破。但如何让獬豸复活,这确实是个难题。过了许久,那个声音再次从上界传来,宋贤师父说,圣兽朱雀从天竺那里学来了涅槃法门,它的血液,可以帮助獬豸“浴火重生”。当年,四象与四凶爆发大战,他们的血液曾遍洒西荒。如今,朱雀已超然于五行之外,前往西荒死地,是寻得血液的唯一机会。
于是,年轻道士再返西荒,这一去,就是整整八年的时间。今时不同往日,他的道法更加精妙,能够踏足的禁地也越来越多,这八年,他几乎快把西荒所有的地方都走了一个遍,但朱雀之血却迟迟不见踪影。
一次偶然的机会,年轻道士遇见了另一个前来西荒死地历练的术士。那人的法门大开大合,面相上更是生得粗犷,年轻道士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西荒蛮人,他修习的法门,也正是西荒蛮族的传承。
西荒人烟绝迹,两人一见了面,就约定一同行走这片死地。这里步步危机,两个不同种族的修士,在生死之间结下了深厚友谊。
到了第九年,蛮族术士的历练结束,马上就要返回族地了。离别前,他告诉年轻道士说,上古大战已经过去了不知多少年岁月,很多痕迹都完全灰飞烟灭,这样碰运气的寻法不是个头。他们一族世代生活在西荒附近,流水中总能漂来许多西荒的奇物,这其中,就包括长老殿里储藏的那一份朱雀之血。朱雀之血再珍贵,也不如和年轻道士的友情贵重,如果实在没有法子,他愿意向长老们说情,把这份朱雀之血送给年轻道士。
年轻道士深知朱雀之血的宝贵,于是便谢绝了蛮族术士的好意。蛮族术士执拗不过,但在临走之前,他还是把族地所在绘制成地图交给了年轻道士。他告诉年轻道士,如果真找不到朱雀之血,可以再次来寻他。
时间一晃又过了半年,这一天,年轻道士突然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他掐指一算,方知国师秦暝已经夺得大半天子之气,再过不久,他便会公然发动兵变。年轻道士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了。早在宋贤失去法兽灵魂之后,秦暝便将其炼化为九转金丹服下,继而修成了读心之术。一旦他发起战争,什么兵法谋略,在他面前都会透明如无物,大皇帝一方将毫无胜算。
于是,经过激烈的心理交锋之后,年轻道士终究是前往了蛮族术士的族地。来到蛮族族地,年轻道士才知道,那个半年前和自己称兄道弟的蛮族术士,竟然就是三族联盟首领的嫡长子。此刻,他身披华服,俨然已经继承了首领之位。
只听见那位新首领说:“朱雀之血,倒也不是白拿的。”
经过上次的獬豸之血,年轻道士早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在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你也知道,我们生活的地方最是缺盐,大家吃肉又多,对茶水的需求也很大。等你们离人的江山安定下来,我希望你能向大未国皇帝上书,让他派出使者,和我们三族开一条盐茶商道。”
说实话,这样一个要求,是年轻道士始料不及的。说它简单吧,它也确实简单,说它毫无意义吧,倒也确实不是。年轻道士看着这位新首领,新首领也看着这位年轻道士,四目相对,两人顿时就笑了起来。
(十三)
故事没有说完,老产婆便已经停止了呼吸,她走得很安静,能够支撑到现在,兴许也只是心中的那股执念,迫使她自己一定要听到宋贤还活着的消息。
老瓦房里,灶上的柴火已经燃烧殆尽,老产婆临走前吃下一碗腊八粥,这让她不至于去做个饿死鬼。寒冬腊月,大雪纷飞,江阳镇的飞檐走壁,渐渐被冰雪给吞噬进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卖包子的黄老头哈哈热气冷得收摊了,白月楼新选出的花魁,也不再扭着腰肢搔首唱曲,只有巡检司的两个留守人员,还在不停地向外张望。
年轻道士给老产婆盖上一床被褥,随后便悄悄地离开了小院。
与此同时,那个要返回镇西桥洞的乞丐,也独自行走在江阳镇的街道上。
两行脚印,在雪地上渐渐现身,又慢慢被雪花抚平。世界,似乎安静了,只有两个“沙沙”的声音,在江阳镇被缓缓踩出来。当它们偶然间碰撞在一起时,鬓角黑痣的年轻道士和手攥剑柄的邋遢乞丐,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