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欣睁开双眼，身旁便是黎安，还有几个拿着笔和架子的医生，正在她身旁讨论着什么。
“检测出来并无大碍，只是激素导致过度焦虑，使精神状态迅速下降，等休息好就能出院了。”
“好……好！谢谢医生。”黎安说罢，目送几个医生走了出去，转过头来，发现鹿欣已然睁眼了。
“行啦？好了，都没事了……好好休息。”她说完，便拿出手机看信息。
“我……那个老婆婆呢？”
“在审讯室，我一会儿要过去。”
“那……另外一个活着的男孩呢？去哪儿了？”
“放心，他没事，现在正在警局做笔录，我们也会给他安排心理辅导。”
鹿欣回想起了自己意识模糊前，那男孩令人难以捉摸的神情，心理便有一种想要弄明白的欲望。
“能带我去见见他吗？”鹿欣问。
“你先好好休息一会儿，医生说了，你现在需要休息。”
“我休息好了，我现在没事儿……”她说着，试着起来，勉勉强强地靠在了床上，但光是这点动作却费了她不少力气，她喘着粗气。
“还说你休息好了！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冒这么大的险……要是那老太婆手一抖，我怎么跟你舅交代！”
“哎……现在不都没事儿嘛。打马后炮多没意思……”
“还说没意思，这次是我，下次担惊受怕的就是你老舅！你也已经高二了，都快成年的女孩子了，能不能让人少操一点心……”黎安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得先回去处理事情，你呆在这儿好好休息。”
最后瞟了一眼对着自己翻白眼的鹿欣，黎安便走出了门，
鹿欣刚放松下来，想喘一口气，却没想到黎安突然又冒出了头来——
“我告诉你啊，这下你得给我乖乖躺着了，不然我可要把这事情告诉你老舅去。”
只是她说的太快，又那么突如其然，吓得鹿欣一激灵。
“我去！你说话就好了，突然吓我一下是干啥啊？”
“只有这样你才能记得清楚，走啦。”黎安笑着，走出了病房。
对着外面的晚霞，鹿欣咒骂着。
不知是什么时候，鹿欣再一次睁开眼睛，晚霞已经消逝，病房里点着亮堂堂的白光灯。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她下意识地伸了个懒腰，发现手已经能自如地抬到空中，四处挥舞也不觉得酸痛了。
她尝试起来，下床，穿上了鞋子，只是走路还觉得有一些昏昏沉沉的，但总体上是能正常行进了，这也给她放出了信号——跑路的时候到了！
她把头探出病房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后，便朝着安全通道的楼梯口小跑过去。
可不料，正好经过了护士柜台，台前的姐姐看着她一个病号偷偷摸摸地跑了出来，便站起来呵止住了她。
“诶！小妹妹，大晚上的跑出来干什么？”
鹿欣愣了一下，尴尬地转过头来——
“姐姐，上厕所。”
“厕所在那一头，你跑这里干啥？”
就好像一道晴天霹雳，打得鹿欣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哦……我，我不是上厕所！我外卖到了，外卖员让我下楼拿一下……”
护士也不是傻子，看着鹿欣拼了命找理由的狼狈的样子，立马叫上了几个人，合伙把她撵回了病房。
“哎呀我已经没病了，你看我不是活蹦乱跳的嘛……哎姐姐你们好漂亮，加个微信怎么样……诶，诶别拉衣服……痛，痛啊——”
就这样，她一脸不情愿地被四个护士拖拽着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你就好好呆在这儿，没等出院通知下来，你就得一直呆在床上。”护士露出了职业假笑，随后四个人便带上门走出了病房。
鹿欣再呆呆地看着一旁已经端上来的病人餐，又看了看窗外掩映的树枝。
不知又过了多久。
最后一个坐在柜台前的护士打了一口哈欠，看了看手机，便开始收拾东西。在一整层巡视了一遍，确定所有病房的灯都关闭了后，便走去楼下找轮夜班的护士去了。
听到渐渐远去的脚步声，鹿欣探出了头。
“嘶……晚上好冷……”
一个穿着病号的人独自走在路灯掩映，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她随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报了警局的名字。
正等她恍恍惚惚地看到警局的楼房的时候，她顿时精神了不少。
一进去，便能闻到一股浓浓的烟味，一个警员正在外头抽烟，一脸疲惫地盯着白色的灯光。
看到鹿欣进来，只是转过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上次和黎安见过面的那小女孩后便不再理会了。
一个男孩从里头走了出来——这正是当时和自己一起被困的男生，身上已经被清洗过，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
男孩看了鹿欣一眼，便低着头看手机去了，大概是想打车。
正当他准备走出警局的时候，被鹿欣拦住了去路。
男孩抬起头来，神情似乎是惊讶的，但也没有过多的惊讶，很快，他便又冷静了下来，准备朝左边挪动一些，绕开她出去。
可不料，鹿欣也跟着朝左边挪动了一会儿，又好巧不巧地挡在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又抬起头来看了看鹿欣，发现她的脸上带着笑意——这不像是对待陌生人的样子。
“有什么事吗？”那男孩开口了。
“你从下午到现在一直在那里头？”鹿欣问
“嗯，做笔录。”那男孩如实回答了。
“没吃晚饭吧？”鹿欣抬头过去看着他。
那男孩感到一丝不适应，或许是尴尬造成的，他便立马低下头去，红了脸。
“不饿。”
“你不饿，我饿。”鹿欣说着，转过身去。“难得劫后余生，既然见了就是缘分，陪我吃顿饭怎么样？”
照正常的剧情发展下去，那男的多半是会同意的，鹿欣心里想。
“不了，我不习惯。”只听耳旁传来男生冷漠的回答，他便绕开自己，径直朝着门口走了过去。
就当男孩快要离开的时候，又被赶来的鹿欣拦住的去路。
“诶……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
“什么套路不套路，咱俩也不熟。”
“哎……刚才那是套话，主要是……”鹿欣说着，凑到了男生耳边：“我有些事情想问你，就当帮我个忙。”
鹿欣找了一家路边摊的位置坐下，接过老板娘递来的菜单，在上面比划了几下，报了几个菜名，便草草地把菜单送了回去。不久后，两瓶啤酒便端了上来。
那男孩看着外头冒出水珠的冰啤酒，颤了颤眼皮，抬起头来，对着正在开啤酒罐的鹿欣说：“我不喝啤酒。”
第一口喝到一半的鹿欣愣了一愣，放下酒罐子，拿起他的啤酒站起身来：“哦……抱歉……习惯了，你想喝什么？”
“我不喝，你喝就行了。”
鹿欣眯了眯眼，转过头去，把啤酒放回了冷藏柜，从里面鼓捣出一瓶可乐来。
“给。”
那男的看着嫌弃的样子，却也不好不接受，只好接过可乐，放在一边。
第一道菜才刚端上来，男生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你想问什么？”
鹿欣拿起一把羊肉串，抬头呆呆地看着男生。
两人四目相对。
“哎……你别这么心急嘛……你这是回去有急事？”
“没有。”
“那你慌什么？”
“没怎么待过这种地方，不适应……”
“哪里有什么不适应的，撸串嘛！来，”鹿欣递过去一根羊肉串，“尝尝，这家的味道特别香。”
男孩用鄙夷的眼神看了看羊肉串，勉强地接过来，轻轻地咬了一口。
当滚烫的肥汁在舌间迸裂的一刻，仿佛一块新大陆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睁大了些眼睛，又咬了几口，很快，一根羊肉串便不见了踪影。
他赶忙放下串串，又拿起两根攥在手里。
“急啥呀……我又不和你抢，搞得跟上辈子没吃过羊肉串似的……”
“还真没吃过，不知道这么好吃。”
“哈哈哈……好吃就多吃点，不枉此行。”
餐桌前的冷漠顿时被砸吧砸吧肉块嚼碎的声音淹没了。
大快朵颐后，男生又不禁问了同样的问题。
“你还没说呢，你想问什么？”
鹿欣又看了男生一眼，笑着放下了手上的鱿鱼须，等到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她酝酿了一会儿，突然严肃地说：“你还记得当时我看着你的时候吗？”
“怎么了？”
“你知道我那时在跟你说什么吗？”
“是……是快走吗？”
“那你为什么不跑？”鹿欣说着，喝了一口啤酒，“那个时候，你明明一下子就能溜掉的。”说完，举起一根串串。
男孩方才吃串吃出来的热情顿时又消散了，气氛就在话音刚落时又跌入了谷底。
过了一会儿，鹿欣才发现了不对劲。
“你……你没事吧？”她问了一句，看着沉默不语的他，她心理貌似有了个答案，又说：“对不起啊。”
“没事。”
“你能跟我说说，为什么要到那儿去吗？”
“不就跟那些被烧死的人一样嘛。”他说。
“那你和我毕竟就是唯一活下来的，我难道还去问那些死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总而言之，我好奇的是，你为什么会想要自杀呢？”鹿欣顿了一会儿，又说：“或者说，你为什么向往那个人所说的‘理想天国’呢？”
那男孩朝着少有人的街边看过去，“我对她说的理想天国也报以怀疑的态度，但我觉得，至少能让我觉得，自己也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去死的，不是平白无故的自杀。”
“可你觉得那样就不算是自杀了？”
“这……”他沉默了一会儿，“至少我会被归为邪教徒的受害者，大家不会再去在意我的生平了。”
“所以你当时不跑……你还是想要被活活烧死？”
男孩停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能这么说吧。”
鹿欣一瞬怔住了，她回想起了义无反顾跳下去的魏来，她又想到了那个慢慢把自己朝着火炬上蹭的男人，无数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浮现。
“你……你为什么想自杀呢？是因为遭遇了什么变故吗？”
“没有，可以说是，近年来啥事儿也没发生。”
“在生活中有什么不愉快吗？”
“生活……”他想了想，又开口：“一直都有不愉快吧，但那种不愉快，大家都有……很多人都说我只是想太多了，睡一觉就好了，但可能和大家说的又有些不一样。”
“什么不愉快？能举几个例子吗？”
“你高中？”男孩突然问。
“高二。”鹿欣答。
“那和我一样。”男孩说着，“就是作为一个高中生的正常生活，让我一直都觉得不愉快。”
“有吗？我感觉还挺正常的啊。”
“确实，正常人都应该觉得这挺正常的，上一天的课，写作业，过着循环往复的生活，然后迎接一次又一次考试，日子就这么凑合着过去了。”男孩说，“可能是我和大家不一样吧。我有一种……悲观化的情绪。”
“嗯？”鹿欣歪头看着他。
“就是……容易把生活中一些很小很小的坏事无限放大，然后不断地去想，越想越觉得不值得，越觉得人生不值得活，因为一直都处于痛苦之中……”
“你这不是精神内耗嘛……这样只会让人过得越来越累的。”
“我觉得有点悲观，”他喝了一口可乐润润嗓子，继续说：“我觉得当中说的很对的一点就是——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根源于痛苦，这又和佛学有些相近的地方。”
一说到这些事情，鹿欣的脑袋就开始有些嗡嗡作响。
“呃……那……那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想法思考呢？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值得你去发现的快乐和美好呀，多想想这些不就不会陷入你说的那种……悲……悲观主义？”
“我并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我屡次失败了。而再多的尝试，在我看来就像是一只螳螂对眼前一辆车的无力抵抗罢了，越是抵抗，所得来的讥讽和挫败就会越多。”
“你有和你的家人说过这些吗？”
“我妈很早就去世了。”
“你爸呢？”
“他前几年在工地受了工伤，在塌方事故中伤了脑袋和手脚，傻了。”
“那你应该很辛苦吧……”
“说辛苦，其实也还好。上学前先给他喂饭，晚上回来再喂，定期给他擦擦身子当洗澡，政府的补贴只够每个月的生活费和我的学费，有时候可能多出来几百块钱。”
“你在学校有什么朋友吗？”
“就其实……我还算挺孤僻的，没朋友，基本上一个人过。”
“可能……可能你太久没有感受到爱了吧。”鹿欣又喝了口啤酒，直白地说。虽说她觉得这样的话当他的面说出来有些奇怪，可她还是说了。
“可能吧……但我觉得我也不需要。”
“你怎么知道你就不需要？你都还没感受过呢。”
“是没感受过，但我觉得多半是一种累赘。”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鹿欣说，“人怎么能轻易地就放弃自己的生命呢！就算生活再悲惨，那也应该要在做完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后再安然地死去，不然多可惜！”
“为什么你们都对死亡有这么大的抵触呢？”
鹿欣被这句话问住了，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却不知道从哪里切入的好，“为……为什么没有抵触呢？谁能一下子就接受自己的亲人突然离开呢？死可就全没了，就相当于画上句号了啊！人生终结了……难道不应该被抵触吗？”
“为什么死就是终结呢，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好啊……你还相信有神论的那套？”
“我并不相信有神论，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所谓的‘死’就真的仅仅代表终结。在我们现在存在的世界看来当然是终结。可光从当下的存在来看不显得太片面了吗？不应该辩证地看待这件事情吗？”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
“我……暂时还不能想到别的反驳论点，但至少我觉得，死是终结，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对的，终结了这世界上的所有痛苦。”
“可这世界上并不只有痛苦啊！也有快乐啊，为什么你不去发现那些快乐呢？”
“快乐对我来说并无太大必要了，我是一个极其感性的人，悲观的感性者，在生活中我很少能体会到所谓的快乐。”
“快乐又不是当着你的面送给你的，咱们得自己去找啊，为什么就因为找不到快乐了就放弃了生的希望呢？”
“那你为什么也过去了，你也崇拜理想天国？”
“我过去是为了配合调查案件，没看到那女警察第一个上来就救我吗？串通好的咱俩……行了……说到哪儿了……哦，我倒想问问，你难道平时就没有想做的事情？爱好啊什么的……”她喝了一大口啤酒。
他看着鹿欣激动的样子，“但要说我想做的事情，我其实没什么想做的事情。”
“怎么没自己想做的事情……我看你就是刚才才开始想这个问题，然后随随便便给个答案想敷衍我……你现在是敷衍我了，但你不能敷衍你自己啊！你的命就一次，你就甘心这十几年一直活在痛苦之中，最后在无法忍受痛苦中郁郁而终吗？”鹿欣说着，又喝了一大口，“人总归是要有点追求的，有梦想的，如果连梦想都没有了，那还不如去死呢……”
“那不就像你说的，我能去死了吗……”
“哎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哎跟你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反正你不能死。”
“为什么？”
鹿欣突然停住了，看着眼前这个男生无比疑惑的目光——她看不出任何的希望啊。
他是真的想要去死，从中看不到任何的犹豫，他甚至没有一刻站在自己这边为自己辩解。两人就像是站在一个重大事宜被决定前的辩论桌前，互相驳斥着互相。
她怔了一会儿，看着他那空洞没有光的眼睛，她心想——得把这话接下去。
“我说你不能死，你就不能死。”鹿欣说。
“别开玩笑了，咱俩才认识多久啊，两个小时前要是搁路上碰见，那真的是连个屁都不放一下，你现在让我不能死，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我觉得有希望，你还有希望！”鹿欣说，“我还是不能相信，‘我想去死’这句话是一个17岁的人说的，在自己的生活还没有到无路可走的时候，在‘青春’这个被无数的成年人称颂的时候，正是一个人该看着未来该有的和不该有的坎们说‘去他妈的’的年纪，正是大家都好奇他将来能闯出怎样新天地的年纪，他却选择死，选择结束这一切的可能性和不确定性，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吗？”
他被她这一口气憋出来的话说的怔住了。
说真的，她到后来也不记得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是自己的口才突然爆棚，还是喝醉酒给她的底气，但她只知道，她说的话确实让眼前这个看似无望的人对自己的无望有了第一次的怀疑。
“我舍不得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边，所以我还是会选择去阻止。”她说，“你不说自己没什么朋友嘛，今天咱俩就当拜把子兄弟了。微信给我个……以后你我要是有时间就出去逛逛，也可以不吃东西……我也想有个人陪我聊聊。”鹿欣说着，摸索出手机，打开了二维码递给男生。
男生却愣在那儿，还愣在方才的那些话上。
“加啊，今天都请你吃这么多了，给我点面子呗。”鹿欣说着，还是忍不住笑了。
男生也憋不住笑了。
夜市很小，小到再多几个人便摆不下桌子；夜市很大，大到能装得下好多人好多的故事。
“对了，我叫鹿欣。”
那男的抬头，抿着嘴笑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
“斯哲。”
“盼望着自杀……”回警局的路上，鹿欣想着。
世上既然有求生不得，自然也有求死不能的人。
但让她感到惊讶的是，杀死他的不是一波三折的命运，而是同往常一样的，平凡日子里寻找不到的乐趣。
可不可否认，死亡毕竟是可怕的，真的有人能坦然的面对它，对她来讲还是一种震撼。
想着想着，前脚已经跨进了警局的门，正朝着里头，朝着审讯室的方向走过去。
而先前还在抽烟的警员，早就已经靠在一旁的椅子旁呼呼大睡起来。
等待她继续朝着里面走过去，审讯室的灯光还亮着，透过门缝看进去，单面玻璃窗内，老妇的笑容仍是如此渗人。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从事此活动的？”
“三个月前。”
“目的何在？”
“无目的。”
“请你配合我们调查，这有关你的减刑。”审讯员咽了一口口水，说道。
“呵……”老妇笑了笑，动了动双手，带着两旁的铁链上下动着，发出咣当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进了审讯室里。
漆黑的审讯室里站着、坐着四五个人，其中一个瘦瘦的身影便是黎安——鹿欣很快就认出来了。
“反正怎么判都是个死，还能减刑？”老妇说道，发出了她这年纪少有的轻蔑和不屑。
审讯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眼前这个，在八小时前亲手烧死了整整19个人的杀人魔，看着她渗人的眼神，和诡异的笑，内心不禁发寒。
他咳了一声，看了看手上的表格，继续问道：“我们查到你在社交媒体上有过教唆他人自杀的言论，请问这是否属实？”
忽地一下，她有些心虚，抬头瞥了一眼审讯员，方才的底气全无，过了一会儿，她说道：“什么社交媒体的……”
“微博，有使用过吗？”
“什么微不微博的……”
“网名‘陌之花’，注册地点刚好就是我们市，有两千多粉丝，先前有过两起已知的教唆杀人经历……”审讯员沉下脸看着她说：“这不是你？”
“不是……不是啊。”她说话开始变得颤颤巍巍的，眼神也飘忽起来。
“确定不是吗？”审讯员再一次问道，这一次，老妇不再说话。
沉默大约持续了三四秒，审讯员立马回过头去，看着后面的一面单面玻璃——审讯室里的人。
“去拿测谎仪。”
话音刚落，便马上有个人走了出去，鹿欣还来不及躲藏，两个人便撞了个正着。
“诶……怎么有个小女孩……”
听到这句话，黎安立马转过头去，瞪着大眼看着鹿欣百口莫辩的样子。
鹿欣转过头来，看着黎安，露出了尴尬的笑。
黎安生气地把鹿欣拉到门外。
“你这孩子，大人说的话就是不听是吗？”
“我听了那还是我吗……”她嘴里嘟囔着，却被黎安听见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句？”
走廊里传来一阵沉默。
“你身体舒服了？医生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休息好了啊，下午睡到刚才才过来，七八个小时了都。”
黎安一时说不出话来，朝别处叹了口气，又转过来：“你以为警局是你家？审讯犯人是你能听的？你这臭小子一点法律常识都没有？”
“哎……我这不是好心想帮你们破案嘛……”
“那也用不着你，读书的年纪就想着破案破案，像什么话！”
鹿欣看着她生气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毕竟是自己理亏，也不再争辩了。
“哎……算了算了，外头暖气也开着，你在外面坐一会儿，我这里审完了送你回家。”
“黎探，测谎仪来了。”刚出去的那人跑来，端着一个仪器。
等到黎安走了进去，鹿欣坐在外头的椅子上，感受着从侧面吹来的空调暖风，望着空荡荡走廊尽头的审讯室，陷入了沉思。
“刚才那么自信，问到账号来的时候却突然变了个样……”鹿欣想着。
“假如这账号是她的……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不应该是惊恐和不安吗？为什么要犹豫？为什么会有逃避的意味？而且这些逃避并不是否认自己的那种逃避？不对不对……”
“假如账号不是她的……那她为什么作出那种耐人寻味的表情？看她的表现应该是知道这个账号存在的事实的，那为什么还要逃避？难道账号真的不是她的？那会是怎么样呢……”鹿欣思考着，昏昏沉沉的脑袋逐渐清晰起来。
“莫非陌之花并不是一个人……又或者说……”
鹿欣找来了纸和笔，开始写着东西……不过一会儿，整张纸便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片了。
思考着思考着，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而走廊尽头的审讯室的门也已经打开了。
“走吧。”黎安走了过来，看着奋笔疾书的鹿欣。
鹿欣抬起头来，看着黎安——那耐人寻味的表情，顿时觉得有一些不对。
回去路上。
“刚刚审讯的结果如何？”
“啊，哦……嗯，还行。”黎安赶忙应付着。
“还……还行？”鹿欣光是看着黎安的背影，都能想象得出此时她的表情——应付了事，分明是在想事情。
“有什么疑点吗？刚才发生了什么？”鹿欣把头探到前面去，转过头来看着黎安的侧脸。
“倒是什么也没发生……就是……”
“就是？”
“测谎仪判定她没有说谎，账号确实不是她的。”
车厢陷入了沉默。
“团伙作案？你有问她是不是团伙作案吗？账号不是她的，可能是其他嫌疑人的……”
“问了。”
鹿欣被这一句回答打断了，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包庇呢？有没有可能是包庇？她是为了保护谁才……”
“这个早就筛查了。”
“筛查结果是什么？”
“我们调查了她的家庭，也调查了她的通话和信息记录，排除了所有的嫌疑人。”
“为什么？她没有亲属吗？”
“她只有一个儿子，四个月前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
就此，鹿欣的所有推断都堵在了这一条死路上，喷涌而出的思维被掐断了喉咙。
不一会儿，车也开到了自家楼下，鹿欣在多重迷惑的困扰中迷迷糊糊地下了车，草草地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便走在回家的路上。
到了家门口，她停顿在了那里，回想着刚才所看到的一切和自己的推理经过。
“不可能啊……到底是哪里错了……”她想着，干站着四五分钟才想起来掏钥匙。
回到家里，随手便把手机和钥匙一扔，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回到自己的卧室里，躺在床上，一边喝酒一边呆滞地看着墙壁。
空气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如果账号不是她的，又不存在团伙作案，更不是包庇——那为什么她的表情会那么耐人寻味？为什么当中夹杂着犹豫，不安，甚至还有一些恐惧？
一个用火烧死十几个人的老妇，有如此变态的心理素质，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小问题前露出马脚，败下阵来？
当中究竟还有什么因素是自己没有考虑到的……
被重重疑惑困扰着，鹿欣很快喝光了一罐啤酒。
如果用正常的理论解释不通，难道当中有鬼神作怪？
想到这里，鹿欣摇了摇头。
毕竟自己常年的推理都基于逻辑和无神论，而面对鬼神这些自己浑然未知的事物，她还是报以敬畏和回避的——还没有完全适应到用这种世界观来进行推理。
倘若加入了鬼神，有了如此之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不确定因素，难道以往的逻辑推理还会有效吗？
就如同把自己曾经的世界观打碎了重建那样，那原来的那套方法还怎么可能管用？
推理与鬼神必然是相悖的。
“不对不对……应该还有什么是我没有想到的。”她心理想着，放下了啤酒罐子，双手抱着双腿坐在床上。
沉默。
这个时候，手机传来了响声，沉浸在安静中的她也被这一阵响声吓到了。
她翻过手机，看着屏幕上的字，疑虑消散了。
“喂？”
“之前打电话怎么没接？”
“啊……这个……睡着了！”
“睡着了？那现在怎么又醒了？”
“呃……醒来上个厕所呗，怎么了？”
“不行啊，骗人的技术还有待长进。”
“真的是……”她换了个身子躺了下来，看着一旁的墙：“这么晚了还打过来，啥事啊？”
“怎么了，还不让我打电话过来了？”
“没这个意思哥……”
“哎……我还能干什么，担心你呗。”
“哈哈哈……我又不是小孩子，高二学生了，你担心什么？”
“你也知道你是高二的学生！这么大了还是一点都不省心。”
“诶，话说，你的伤怎么样了？”
“莫担心！只是打在胳膊上，还好就医及时，没有感染。医生说再观察七八天，按时吃消炎药再定期换药膏，大概就能出院了。”
“诶，我还想问问你呢，枪打在身上是什么感觉啊？很痛吗？”
“废话，还能不痛吗？像那些电影上中了几枪还能走路的，都是拍起来哄骗我们的！那一瞬间的痛，不是那种让人叫出声的痛，反而是全身的一阵麻痹感，思考能力就下降了。”
“是不是你身体不行才会晕倒的，电影里那些不都是壮汉嘛，你个瘦骨头晕倒我觉得也挺正常的……”
“说啥呢你，我瘦骨头？我以前起码也练过好不好。”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好好养伤，等有空了我去看看你。”
“那倒不用，我倒是想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我看到新闻，说我们市发生了一起邪教教唆民众集体自焚案件，你知道吗？”
听到“自焚”两个字，鹿欣便虎躯一震，一改方才想要快点挂掉电话的念头。
“啊……啊？自焚？什么自焚？”
“昨天下午刚发生的，说是死了19个人，出动武警了都。”
“我不知道诶。”鹿欣坐了起来，尽可能地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黎安有没有接到这起案子，我估计是凶多吉少的。那教唆者多半也是个疯子，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定一定不要掺和任何有关这个案件的事情，这不是开玩笑的，自焚不要紧，就怕死去的鬼魂存有怨念，邪念入梦，听懂了没？”
“哎……我再皮也不可能掺和这么恐怖的事情是不是……我也没那个胆啊。”鹿欣假笑着说，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皮已经僵硬无比了。
“没有就好……我就是怕万一，刚才你不接电话，还以为黎安把你带过去探案子了……你脑子可放清楚点——一定不要掺和这些事情！”
“好啦好啦我的大忙人，既然现在是病人，那就好好养病吧，不要太多虑了嗷。”
“哎……还不是你给我吓得，每次有事情和你都离不开关系。”
听到这里，鹿欣又是虎躯一震。
“呃……时间也不早了，要不先挂了？我还要洗澡呢。”
“嗯？啊，哦……好，行。”林九最后说道。
“晚安，好梦。”
“嗯，你也是。”
按下挂断键，就好像心头的大石头落了下来，总算是让鹿欣喘了一口气。
她迷迷糊糊地脱掉了衣服，迷迷糊糊地洗完了澡，迷迷糊糊地穿上内裤，迷迷糊糊地躺倒在了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