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九从病床上醒了过来,发现一旁的鹿欣赶忙凑了上来。
“醒啦……来,喝点水……”她急忙打开了紧握在手上的保温杯,倒出了一碗冒着烟的水,放在了旁边,轻轻地抚着林九的背,跟着他一起用力。林九勉强坐了起来。
坐起来后,意识才逐渐清醒过来,眼前的自己正躺在病房里,左右两边都是蓝色的窗帘,窗帘背后也发出了声音——大概是同房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
林九看了一眼,周围就只有鹿欣一个人,鹿欣端来了一碗水,送到了他的嘴边,他便张开嘴。
在第一口水浸润了自己的咽喉的那一刹那——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的口干舌燥,紧接着,喝水的速度便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就把一小杯水喝完了。
“感觉怎么样?还要吗?”鹿欣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点了点头。
于是鹿欣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又是一碗温开水下肚,他终于感受到了寒冷的躯壳里绽放出了一丝温暖。
等到林九的视线清晰起来了,才发现——鹿欣那吓得花白的头发,如今转眼变成了一头浓密的黑发。
“你的头发……”
鹿欣的目光顺着林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停留在了自己的发梢。说:“之前的头发全都白了,只能全都剪掉了……这是假发。”
他停了片刻,又在被子里捂着自己的伤口,支支吾吾地说:“我……”林九刚想说话,却被鹿欣不经意的插话打断了。
“你被南陶用水果刀从后面捅伤了,好在就医及时,医生说现在并无大碍了,只需要好好养伤就行了。”
林九刚想问出的话被全部回答了,他便也放松下来,耷拉着肩膀,靠在了病床上。
鹿欣看着他靠在冷冰冰的病床板上,便示意他慢慢地坐起来。
“你等下……我帮你把枕头立起来……这样……”她把被他坐在屁股底下的枕头拉了出来,立在了病床板上,接着把林九的身体往后靠,“这样就舒服了。”
林九果真感觉到冰冷的背后温暖了起来。
“谢谢了。”他笑着说。
“谢你个头。”鹿欣看到了别处,“给我好好养伤。”
话说完过了七八秒,外面的人听到了里头林九的动静,便走了进来——
是黎安,那个警探。
“她怎么也在这儿?”林九对着鹿欣问。
“她也跟了过来,说是要了解一下情况。”鹿欣说完,凑到了林九的耳朵旁边悄悄地说:“你被袭击的时候,她也在场,是她救了咱们。”
说罢,鹿欣便把保温杯放在了病床旁边的柜子上,低着头走了出去。黎安顺势靠近了点,坐在了鹿欣的座位上。
“感觉怎么样?”黎安问。
“还……还好……谢谢你。”林九有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不用谢我,不过我倒是有些问题,想要问问你。”
林九大抵知道她想问些什么了,咽了一口口水,说道:“问吧。”
黎安的嘴张开了一会儿,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闭上了嘴,看着窗外。
“其实你想问什么我清楚,这问题不好问,也不好说。”林九对着她说。
她看了看窗外,又回头看了看林九,便坐到他的旁边,对着他说:
“既然我不怎么好开口,那你就直接说吧。”她说。
“说是可以,但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林九说。
她笑了笑,转过头去掩饰住自己,又组织好了表情,转回来说:“行,别太过分,我答应。”
“你一般什么时候下班?”
“我啊,要是有案子不知道几点下班,平时大概是五点。”黎安回答。
“我出院还要一段时间,能不能代我照顾一下她。”
“她?那个小女孩儿?”黎安转过头去,看了看门外。
“不用太麻烦,只要每天晚上过去看一下,顺路帮她带一点晚饭,要是客厅乱了就稍微理一下就行了,其他的我回来再打扫。”
黎安笑着说:“好啊,都还没说过几句话,要我照顾起你的人来了。”
林九无奈地笑了笑,说:“这孩子自理能力不好,得找个人管着。”
黎安听完,便爽快地答应了:“行,到你出院之前是吧?”
“嗯。”林九说完,如释重负一般,两旁的肩膀便放松下来了。
“现在能说了吧?”她问。
林九叹了口气,也望向窗外,高楼的窗户探出去,只能看见全城最高的那一栋楼房,其他的便是一片白花花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正常的人类社会既然存在,那么也就有了不同社会存在的理由。”
“什么意思?”
“常有人说,我们不应该迷信那些鬼神,但也应该敬畏他们。用这句话来解释这个世界比较方便些。”他说着,咽了一口口水,“人死后是有选择的,只不过有些选择并非他们自身所能决定的,而是由许多外部条件共同作用的。就拿那只鬼说吧,拜神。”
“拜神?就是前几天的……”
“对,它叫做拜神,是由人们供奉的力量凝结而成的,它存在时的肉体本身就附有神力,在怀揣着怨念被人们杀害的时候,那股力量便被恶念钳制住了,可以说,是在某种偶然的情况下,怀揣着恶念的鬼魂在这个世界上诞生了。”
“可是……”
“我知道,这种说法很影响当代人的世界观。但是就我看来,最好的说服自己的方法就是——不要过度的在意自己已经被摧毁的世界观,而是要用一种好奇的,发展的眼光尝试着去慢慢接受这种新的世界观。想必这种世界观有很多很难被解释的东西,我不是哲学家,很多东西我也不懂。但将它探求到底并不是我们的任务,我们的任务是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林九说着,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保温杯,“帮我拿一下那个保温杯。”
黎安照做了,把保温杯交给了林九。
的确,如同他所说,她的世界观出现了一处缺口,很快,这一处缺口便不断的变大,不断的变大,正在一点一点蚕食掉她的头脑。
“那你那个女孩……”
“她一开始也很难接受,自诩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林九笑了笑,“我并不反对唯物主义者,但是我永远站在现实这一边。”
黎安看样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愣在了那里。
林九看了看她水汪汪的眼睛,将左手张开,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她抖了一下,马上把目光聚焦到了他的脸上。
“怎么样?还好吧?”
“还……还好,没事,我在想自己的事情。”
“另外,我倒还想问你几个问题呢。”
“你?问我?什么问题?”黎安指了指自己,问着。
“这起案子的社会关注度还蛮高的,你们打算怎么打圆场?”
黎安听到问题,想了想,自言自语着:“也罢,你毕竟是目击者,跟你说了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我们没有把监控摄像公布出去,到时候伪造一下即可,内部人员,我就不必让他们再去细查了,就说是案件疏忽,至于说之前的一个男生跳楼自杀和四个人的意外死亡,就说纯属巧合罢了,而后面的几个,就说是南陶无故制造恐慌,蓄意设置机关谋害人。”
“这……这未免也太扯了点吧……”林九说着,“你们警员就拿这种东西糊弄民众?”
“我也是没有办法……这事情又不好跟他们解释……只能说,我自己也没办法接受这种解释,但现在社会大众也不得不接受这种解释了。不能歪曲他们的价值观。”
“这倒说的也对……”林九思考着,他愣了一会儿,又说:“诶,你在警局里是什么工作?”
“我是本市支部的探长。”
“探长啊?是个大官咯?”
“嗯……不算,勉强算个案件侦查的总负责罢了。”
“我那毛头小子小小年纪不学好,现在开始当起侦探来了,之前有几次差点跑到你们那儿去,说是要一点线索,还好被我拦下来了。”林九说。
“罢了,小孩子爱闹事儿,不过她倒是挺不一样的,能判断出那个男生属于他杀,我没有想到。”
“只能说她的推理能力是还可以,但是这么早让她接触到案件,这些社会上的东西,未免也为时过早了。”
黎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一边,听着林九说话。
“扯到题外话了。”林九笑了笑,对着说:“等这段时间你忙活完了,我会把该给的钱给你的,也辛苦你了。先把她送回家吧。”
黎安笑着,站了起来,说:“没事,还想谢谢你,为了这个案子,咱们局里已经闷了有几天了,难得一件棘手的事被解决了,现在我也轻松多了。”
“哈哈……这谢啥,本职工作罢了。”
“嗯?你是什么工作的?”她问。
“驱魔的,简单来说,是抓鬼的。”
“道士?”她憋着笑说。
“不是……”他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不是道士……怎么跟她一个样……”
“哈哈哈哈……知道知道……”她笑着,拿起自己的包,“那我先带她回去了,你好好养伤。”
“嗯……好,麻烦你了。万禾小区6栋404。钥匙在我包的最外头”
“应该的。”
随着林九最后的眼神停留在了门口,黎安翻找到林九包里的钥匙后,带着包离开了。
等到出了外面,鹿欣刚想进去,便被黎安拦了下来。
“好了,咱们走吧,他说累了,要休息会儿。”
鹿欣满脸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这个还没跟她说过5句话的女人。
“为……为什么?咱们走吧?去哪里?”
“回家。”
“回家?回谁家?”
“当然是回你家了。”黎安说着,拍了拍她的背,走在了前面。
鹿欣有些不明所以,转过头去看了看病房——只能看到床脚,她便又转过头来——黎安已经走出去七八步远了。
“诶……”鹿欣还来不及说话,只能跟了上去。
“你……你……”鹿欣放到嘴边的话,但是又不好说出口。
“嗯?怎么?”黎安低下头来问着。
“你带我回家?”
黎安抬起头来,继续看着前面,“你哥说了,他住院这段时间,托我来照顾一下你。”
“可……”鹿欣刚想说出话。
“我每天大概五点下班,你大概几点放学?”
“他是我舅舅。”
黎安停下了脚步,立在了前面,仿佛被这句话镇住了。她转过头来,一脸疑惑地说:“舅舅?他是你舅舅?”
鹿欣黑着脸,“嗯。”
“可……可他……看着……”
“才二十几岁的样子,是吧。”她说,“我也奇怪,看来我外婆确实厉害,老当益壮呢。”
鹿欣说完,黎安便慢慢地转过头来,继续走着,速度逐渐和鹿欣共速。
“说到吃饭……我不咋会做饭……”黎安说着,挠了挠头。
“他的意思是……要你照顾我?”鹿欣说罢,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走到了黎安的跟前,拦住了她的去路,“既然是这样的话,那还是算了吧。”
“嗯?为什么?”黎安问。
“是你们多虑了,我还是能照顾好自己的。”她说着,语气听起来不怎么好的样子。
“你……”黎安刚说出话,却被鹿欣打断了——
“毕竟我又不是没了他就活不了,是你们多虑了,你请回吧,我自己回家。”她说完,脚步迈得大了许多,朝着前面走了过去。
黎安看着鹿欣在自己的眼前渐行渐远,有些话憋在嘴里却说不出来了。
她叹了口气,看着鹿欣走过了前面的一个转角口,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之中。
她转过头去,看了看林九的病房,转过身来走过去。
“你说什么?她走了?”林九说着,恨不得从床上坐起来,可是被腹部一阵一阵传来的伤痛遏制住了。
“嗯,说是我们俩多虑了,她自己能照顾自己。她还挺有个性的,先说好,这不怪我啊,她自己要走的。”黎安说着,笑着。
林九叹了口气,看了看左边的窗帘,又看了看右边的窗户,一时都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瞟好。就接过了旁边的手机,打开微信,码起字来。
——你怎么回事?
发出去了半天,迟迟没有回复,他锁了手机,望着窗外,一筹莫展,抠着手指。
一旁的黎安劝道:“罢了罢了,人家女孩子,有点小脾气也正常……别跟她一般计较……”
“她生气我起码得知道原因吧?你说她这生气,一个合理的理由都没有,这不就是在耍小脾气嘛?”
黎安叹了口气,接不上话,于是就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他的手机发出了通知的声音。
什么怎么回事——
——我都托付给人家姐姐了,你就这么一个人走了,还说怎么回事?
我不需要——
——什么你不需要,沙发上全丢着衣服,厨房里盘子到处都是,这就是你说的你不需要?
聊天界面停留在了林九的这条信息,迟迟没有回复。
那是我忘记打扫了,别太把自己当一回事——
林九也被鹿欣的这句话怼得说不上话来,只是感觉内心被一口气给堵住了,半天喘不上气儿来。
“怎么?她说什么了?”黎安探头来看,他却立马关掉了手机。
“没……没什么,你不用管她,照我说的做就行了。谢谢,麻烦了。”
“没……没事……”黎安看着他一脸汗颜,便说着。
这时,有人的电话突然响了。
黎安从包里掏出了手机,接打了电话。
“喂……”她对着电话另一头说着,眼神停留在了林九的被单上。
“好,我马上来。”她说完,挂掉了电话,头也不回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走出了病房。
而此时此刻。
坐在出租车里的鹿欣刚发出了那一条信息,气得狠狠地跺着自己的脚。
“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她咒骂着,尽全力地想要收缩自己的面部以达到缓解愤怒的作用,可并不奏效。说着说着,脚也不自主地越发用力地踩着地板。
“诶……姑娘,我这车可不经你这么折腾啊,消停会儿。”前面的司机看着路,对着后头的鹿欣说着。
鹿欣听到了这句话,一时有气无处撒,只能恶狠狠地盯着窗外。
“怎么回事啊……一个小姑娘这么生气……和男朋友吵架了?”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看鹿欣的脸,说着。
“没有!”一听到男朋友三个字,她就好像被高压电触碰了一样,立马跳了起来,赶忙解释。
“那是怎么回事……”他说着,在一个路口左转弯。
不一会儿的功夫,车开到了鹿欣的小区门口。
“谢谢……多少钱。”鹿欣对着前面的司机说着,尽全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愤怒。
等到下了车,她气冲冲地往自己家里走。
“好心留着照顾你……你倒好……随便叫个女的就想打发我走!”她自言自语着,脚步迈得越来越快了。
这个时候,手机又响起了通知音。她站在了原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解锁了手机。
——姐姐每天晚上会帮你打扫一下,自己这段时间注意作息,起得再晚也要吃早饭,晚上不要熬夜熬得太晚,睡前给我发个消息。
鹿欣看着,原本一头的气一下子忽然却冒不上来了。
她想回复来着,但是手机上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
过了一会儿,又一条信息冒了出来。
——刚才是我太着急了,和你道歉。
她的脸不知怎地红了一小片,刚想打些字来着,手却又停了下来。
她朝上划了划,又从头到尾地把整段聊天记录看了个遍,又看了看聊天框最后的那一句——“和你道歉。”
嗯。——
打完字,她便收起了手机,朝着自家门走了过去。
而此时此刻的黎安。
“喂,小成,我快到了,给我一个具体位置……”她对着电话的另一头说,开着开着,她看到前面的马路被一堆人给堵住了,周围的车堵得水泄不通,她也不得不靠边停下了车来,“等下,你不用发给我了,我大概到了。”
她停下了车,穿上了大衣,朝着前面的人潮奔跑了过去。
“让一下,警察,请大家马上离开现场,以防造成不便!”她说着,张开双手向着人群招呼。但是人们凑热闹正起劲,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而在人群的中间,一个人倒在了血泊之中,看样子是从楼上跳下来的。
“小成,你先找几个人疏散一下群众,还原案发现场。”她对着旁边的一个瘦小个儿说着,便靠近了死者。”
她抬头看了看数十米高的楼房,又看了看迎面倒在地上的死者——面部已经几乎都看不清了,只是一堆脂肪组织暴露了出来,在光线的反射下刺眼地扎入了黎安的眼睛。
小成不敢怠慢,叫上了一旁的几个便衣警察,纷纷从兜里掏出了警员证,四面八方四散到了人群之中,驱散着正在看热闹的人们。
等到人群疏散的差不多了,他们很快便拉上了警戒线,将人行道和马路的交界口——死者死亡的地方围了一个半径大约两米的圆。
一等小成忙活完,黎安便走了过去。
“初步了解过来,怎么样。”
“得等上面的人调查完下来。”
“好,你先在这里,我去楼上。”
“14楼,1403。”
“好,辛苦了。”黎安说完,便乘着风跑进了楼道里头,按下了电梯。
看着电梯从14楼一层一层下来,她趁机能喘一口气,将脑海中可能出现的死亡情况一一列举,又探头出去看了看——死者的死亡位置,大约分析了一下,貌似是得出了什么结论。这时候,电梯门也打开了。
她走进了电梯。
一到楼上,楼道里已经被许多的警察围住了,大家都在忙乱地搜寻着案发现场可能出现的可疑物品。
看到阳台上站着一个人,正在和一旁的人对话,黎安便凑了上去。
“怎么样,现场什么情况。”
“看过了,房间和阳台上都没有打斗痕迹,调用了楼道的监控,目前也没有发现可疑人员,指纹的采集还在进行中,目前基本可以排除他杀,大概率是自杀了。”
黎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我想也是。”
她探出头看了下去,底下的血泊旁已经围上了警戒线,把本就不宽敞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后,她转过头去,看着眼前忙碌走过的人影。
“真查不出什么就结案吧,我看这案件没什么值得考察的点了。”
一旁的人抬起头来,对着黎安点了点头,便走出房间招呼着剩下的人。
不一会儿,大家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楼下的尸体也已经派人安排走了。
“黎探,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这时,一旁走来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袋子——
袋子里头装着一部手机,大概是受害者的,但是手机已经锁屏,密码无从得知。
“受害者的吗?先带回去吧。”黎安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朝着出口走了过去。
等到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黎安对着大楼旁的字眼儿念道——
“万禾小区……四幢……”她摸索着找到了目标,爬了四楼后,在一扇门前翻找起包里的钥匙。
随着钥匙插入门中发出解锁的声音,大门被打开了,里面是漆黑的一片,只有外头不算多的光芒照射进来。
她打开了门,朝里头看了看——
几件大衣零零落落地散在沙发上,一盏灯都没被打开,她先是朝客厅右边看了看,是洗手间和一间卧室,里面的被子被叠好放在了床头上。
“大概是他的房间了。”她心里想着,走了出来。
朝着右边走了过去,一道门里发出了光,里面传来剪刀嘎吱嘎吱的声音。
她打开门一看,鹿欣正坐在书桌前,对着眼前的镜子剪着自己的头发,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 她转过头去,刚好和黎安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黎安发现鹿欣看见了自己,便也不再偷偷摸摸地了,打开门,径直走了进来。
“在干嘛呢?剪头发?”她说着。
鹿欣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干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
黎安见她没有回答,便走得更近了些,走到了她的正后方,透过镜子可以看得见她的半截身子。
她看着这满头乌黑的头发,不禁联想起来——就在不久前,她看过去时,还是一片花白的样子,那好像是在林九被送上救护车的最后一刻她所看见的,一个披着白色短发的女孩子洒着泪花,和自己一同乘上了救护车。
她这才发现了哪里有什么不对劲,于是问了起来。
“诶……你的头发……”她说着,刚想指出有什么不对。
鹿欣剪完了左半边,把右半边头朝着镜子靠近了些,还没等她问完,便脱口而出两个字:
“假发。”
“那你原来的……”黎安正想问第二个问题。
“剪掉了。”鹿欣又说。
“剪掉了?你把它全剪掉了?”黎安有些不相信。
“还能怎么办,白了一大片,给人看笑话?”
黎安听着,没有说话,眼神中不知为何,透露出了一丝怜悯。
“为什么头发会这样?”她问着,“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头发都还是黑色的。”
“不知道。”鹿欣说,“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会发白,从小就这样。”
“有去看医生吗?”
鹿欣停下了手头的剪刀,把它放在了木桌上,转过头去。
“无可奉告。”她说完,转过头去,走出卧室,拿来了扫把和畚斗,示意黎安让开,整理起散落一地的头发。
黎安见冷场了,也觉得不自在。
“嗯……晚饭吃了吗?”她问着,尽量让自己挤出一个笑容。
一旁在扫地的鹿欣摇了摇头,于是黎安马上有了精神,说:“要不去楼下吃?我请你?”
饭店里,热腾腾的热气冒了出来。
“你刚才是去办了什么事?”鹿欣朝嘴里扒了一口米饭,问道。
“没什么,小事情。”黎安说着,放下筷子,在桌子的一旁找纸巾。
“小事情?那到了傍晚才回来?”她问。
“办案可没你想得这么草率啊,但凡是出了人命的,封锁现场,死因勘探……这些不都是活吗?”
“出……出人命了?”鹿欣说着,手上的筷子停了下来。
黎安擦了擦嘴,抬起头来看了看,又低下头去,叹了口气。
“哎……就是有人自杀了。”
“确定了是自杀吗?现场查过没有?”
“查过了,初步判定死者是坠楼身亡,现在尸体被抬去给法医做坚定了。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只有阳台上的一把凳子,基本上能确定是死亡了。”
鹿欣低下头来,重复着黎安刚才说过的话。
“死者有没有遗留下什么东西?”
“哎……都说是自杀了,遗留下什么东西也没必要再查了。至少要等尸检结果出来。现在不用太着急。”黎安说着,自顾自地低下头去吃饭了。
“哦……”鹿欣也不吭声了。
头顶的电风扇制动地摇着头,饭馆周围零零落落地坐着几个身上满是污垢的农民工,大口朝嘴里扒饭,可没人在说话。
“诶,我说……”
“嗯?”
“你经历过印象最深的案子,能和我说说吗?”
黎安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还没成年的女孩的期盼的目光。
“你说的印象最深……是什么意思?”
“就是……呃……最让你觉得匪夷所思的一场案件?”鹿欣嘴里含着饭说。
“这个……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黎安说着,朝着椅背靠了过去。
吃晚饭的两个人走在大街上,慢悠悠地路过了一盏又一盏路灯。
“后来我们调查了才发现,是男方借之前女方出轨为理由希望以善意的谎言击溃女方,最后,女方自杀前给男方的茶里下了毒,双双殉命了。”
“这居然也能调查的出来……这男的心也真够黑的……”鹿欣说着,抬起头来看着天空。
透过漆黑的夜空,周围坐落着零零落落的高楼,仿佛将自己的视线关在了一个狭小的角落里头——被摩天大楼牵制住的盒子里。
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左转,走到尽头,再右转,再左转。
两人就如此说笑着,就像是好几年没有见过面的故交了。
“诶,我说……”
“嗯?”
“你哥干的事情……”
“哦……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你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我啊,”她双手抱住头,抬起头来看着天空,“我也不信这一套的,直到亲身经历了一些事情,才不得不去慢慢相信的。”
“可……可这不会显得很……很奇怪吗?”黎安问。
“我曾经想过,想过很久,我就在想,为什么我一直不愿意接受我所面对的关于这方面的一切。或许是我们内心中的恐惧造成的。”
“啥意思。”
“你想想,当一个维持你生活持续了六千多天,一万多天的,大众普遍认可的价值观在一夜之间被毁灭,简单来说,有人告诉你,你当下所做的事情都是不对的,你会怎么样?”
“会……会不接受?”
“对,会不接受,会感到荒谬和愤怒。其根本原因在于,我们秉持着原来的价值观存活了太长时间,我们为这种价值观付出的东西太多,但还没得到回报。而当原来的价值观被完全毁灭,就好比有人跟你说,你前十几年努力的东西都是一片泡影……我觉得是个人都不能接受。包括我。”
“可你刚才提到愤怒,为什么我没有感觉到?”
“那是因为我们当下的世界观还没有被完全打破,当下的世界,其表面还是在我们的价值观认知情况下正常运行的。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和曾经的我们一样,不相信鬼神的人。正因为新的价值观在人类社会没有占据成统治地位,所以如今面对真理的我们只是心虚,却没有崩溃。简单来说,当全世界普遍认可鬼神的存在之后,或许我们发疯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黎安没有张嘴,只是回味着鹿欣刚才所说的话。
等到过了一会儿。
“可这不显得荒谬吗,穷其一生,许多人活着就是为了追求真理,可如今这么大的一个真理,其影响力甚至足矣到让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步,但是却没有人胆敢去追求……甚至大多数人选择不去相信……”鹿欣的话说到一半。
“可不是所有人都相信真理。当下的人更多的是追求眼前的平稳。是不会有年轻人为了所谓缥缈不可及的真理去放弃眼下所有的一切的,哪怕所拥有的或许并不多。”
“那不一定,要等我成年轻人了,我或许就不一样了。”
“哈哈哈哈……”黎安笑着,拍了拍鹿欣的背,转过头去看她说这话时头发凌乱而飘,放荡不羁的样子,眼里仿佛有光,“未来的你或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假如我像现在这样,没有什么所要坚守的东西,事业,保持到将来,不就行了吗?”
“说着简单……”
谈着谈着,她们绕过了一个转角口,却发现本该空无一人的小巷里头沾满了人,大家都拿着点亮了手电筒的手机朝上面拍过去。
抬头望过去,高高的楼顶上,有一个人影正朝左朝右恍惚地晃悠着。
隐隐约约地能听见远处传来的议论声和笑声。
鹿欣的瞳孔随着目光看得越来越高而变得越来越大——她仿佛知道楼顶上是什么,一阵酸麻感顿时席卷而来,侵袭着她的双手。
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就有一个身影从身边闪了过去,径直朝着大楼跑过去。
黎安不要命地朝前跑,准备从兜里掏出警察证的模样被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中。
她愣了愣,赶忙也迈起步子,尽可能地想办法跟上黎安的脚步。
“请让一下,警察……请让一下……”
挤过了汹涌的人群,大楼的入口渐渐在眼中清晰了起来。
黎安走进了电梯,按下了最顶楼的按键,紧接着便不停地重复按着电梯关闭键,电梯于是慢慢吞吞地关上了电梯门。
就在关上门的那一刻,当外面的灯光逐渐稀少的时候,电梯门突然停顿了下来。
黎安低头一看,一只鞋子卡在了两扇电梯门中间,阻止了它的关闭。
她又抬头一看,喘着粗气的鹿欣脸色看起来并不好。
“你跟上来干什么!”黎安急着骂道。
“那……那你就想把我丢在楼下,只眼看着你逞英雄?”
黎安顿时说不出话来,翻了个白眼,又转过头来说道:“你当我上去是逞英雄的?”
“那可不是,警察英雄救场,电视剧拍得可多了。”
“别吵……赶紧上去救人要紧。”
鹿欣没有说话,趁着对话的时间,电梯门逐渐打开了,鹿欣便屁颠屁颠地滚了进去。
在电梯里,两个人都只顾着自顾自喘粗气。
等到电梯大约到了13楼,鹿欣开口了。
“我刚那叫激将法,不然你还会让我跟上来?”
黎安听着,本该严肃的气氛随着她的一声笑放松了下来。
但没过一会儿,她又严肃起来了。
“别闹了,先救人要紧。待会儿我上去交涉,没我的允许,你千万不要靠近他,也不要跑到任何别的地方去。”
“那如果那里有掩体,我悄悄地摸到他的后面……”她说话说到一半,马上被黎安打断了。
“不要耍任何你觉得可行的花招,这是现场,不是电视剧。”黎安转过头去,伸出一只手指着她,眼神顿时变得锋利起来。
鹿欣瞪大了眼睛,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再说一次,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两人随即沉默着上了顶楼,打开电梯门的一瞬间,寒风席卷而来。他们走过了过道,走到了安全通道中,朝着上面望去——漆黑恰好契合她心中的恐惧感。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间,她只能感觉到手指触碰到的周围的墙壁,还有一旁黎安传来的急促的上楼的脚步声。
楼梯的另一头,在顶端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