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3日夜间。
“吃得真干净啊。”
“可不是吗，渣都添得一点不剩。”
黑无常仍旧一身黑色装扮，旁边跟着一个移动蘑菇头。
“那我来这一趟做什么，尸都不用收就…”
“给你祖宗收尸！”一声怒吼打断蘑菇头毫不在意的说辞。
半副躯壳泛着透明光泽，连带着里头五脏六腑皆剩一半垂悬其内，从天花板直直坠在黑无常面前，残缺的口唇中不断喘出几口粗气，形容骇人，正是被衍祟啃噬得原本该一根头发丝也不剩的我，的灵魂。
对我这副模样，黑无常也不见怪，他一把将“蘑菇头”推到我跟前：“我这不是把这小子带来了嘛。”
那“蘑菇头”堆出满是褶子的笑脸，乐呵呵道：“小张大人，卑职来晚了，见谅，见谅。”
我木着一张脸，毫无生气道：“您不必客气，曹圆圆。”
本就圆滚滚的曹圆圆，这么一哈腰低头更加圆得有型有范了，与他那能将一切归元的术法倒是相得益彰，平虚便是经由他手而成，想不到黑无常直接将他拎到人间了。
“现在来做什么？我尸骨无存魂魄将散，怕是不久于人世了啊——”一行泪自我行将消散的脸上落下，还未着地已看不见踪影。
“哎呀小张大人！您别伤心啊！咱们本来不就是死的吗？”曹圆圆打着哈哈劝慰我，这下我更来气了：“你们但凡早来会儿！”
“哎呀这可不行啊小张大人，我这要是来早了卑职这全副身子都得被衍祟啃没了。”曹圆圆一口解释道。他虽对旁门左道很是精通，对邪祟恶鬼却是没有办法，胆小怕死且修为甚至在我之下的曹圆圆轻易不出冥界，被黑无常捉来之前，定是哭哭闹闹好半天才答应走这一趟。
我也不揪着他不放，只说：“得了知道了，我撑不了多久，现在赶紧把剩下一半的给我补全吧。”说着我不忘剜一眼老神在在的黑无常。
站在一旁的黑无常却难得没看我笑话，神色中满是凝重。他这样倒是叫我不安，莫非我当真要魂消玉陨了？
每一个在人界的衙役都有其或是过人或是过鬼之处，我与那些少有见面的同僚共同之处便是不死不活。
有一生下来便体质特殊可沟通阴阳的先天之人如林远，有因缘际会成为半死半活状态的后天之人如我。活着的一半躯体踏足人间，死了的一半灵魂游于冥界，便是我这样的人间行走。可在日间无所顾忌，夜间窥视亡魂，是以被地府招安成为行走于阴阳两界之人。
只是我略有不同，我是死身活魂。
如今我那躯体被衍祟吃干抹尽，灵魂在这千百年来其实也不剩多少生气，倘若我成了真正的死身死魂，岂非要变成堂堂正正的夜间鬼差？念及此，我忽然不气了。
我们名为人间行走，实为鬼差之一，只是平时只负责收拢普通生魂，遇上太厉害的恶鬼也是交予常与恶鬼打交道的夜间鬼差。他们权势法力各方面都强于我们，向来看不起我们，逢年过节打个照面都拿鼻孔朝上，不被阴阳怪气几句便像鬼生缺了个口子。
常被拿来说道的便是挂在冥界大门口的“迎八方”。据说是早年一位民间艺术家初至地府，迎面被地府阴冷森然的气息熏晕了过去，待醒来之后硬是要好好规整地府的风气，否则不给投胎，阎罗无法，只好答应他在冥界大门口画了幅“迎八方”。
那艺人用烧焦的木柴随意挥洒出的寥寥几笔，非是傲然立于天地间的青松，却是散在田间颗颗饱满的大白菜，美其名曰民以食为天，让来自全国各地的鬼魂有宾至如归之感。此后果不其然，每每经过大门踏入冥界的鬼总要在那驻足良久，更有甚者对着大白菜潸然泪下，做下此丢人行为的正是当时初入地府挂职的人间行走林远。彼时他身著横着几笔水墨的白衣，堪堪就是那墙上的大白菜。
自那后，鬼差揶揄我们的话语从“领工资吃白饭的”变成“占着菜坑不拉屎的”。
若此次当真身死，也不是全无好处。
“啪”一声突然响起，我思绪被打断，面前一个完完整整的张玧立在跟前，与我大眼瞪小眼。
曹圆圆乐呵道：“小张大人，身体就给您搁这儿了，我下边还有事就先走了啊！”
“诶你——”我尚有话询问曹圆圆，他却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上一个人间行走死后，便自然接下了夜间鬼差的事，怎么到我这儿还能再来一次？
莫非因为我是被衍祟啃食而死所以有所不同？我眨巴眨巴眼睛，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闷头一撞，身魂合一。
黑无常见我恢复的差不多了，黑袍朝天一甩，四四方方的医院骤然消失，变成我每日上班必经的街道。想来是早上我一踏入雾气，便已经入了衍祟的迷障中。
黑无常拉着我坐在街边即将收摊老式茶馆中。说起来，咖厅遍地的当代竟有这样老式茶馆倒让我意外，能开到这个点的茶馆更是少见。点了两杯竹叶青后，黑无常便沉闷地用杯盖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碰茶杯，很是烦人。
他这如临大敌的样子我再熟悉不过，方才在曹圆圆面前轻松的模样也只是装的自然，他向来习惯在外人面前端出一副万事心中有数的沉稳。
“那衍祟冲着我来的，这你早知道了吧？”茶味渗入舌尖，我脑子里的乱成一团的浆糊一下被苦味冲刷，显出里面条条脉络，“人界这么多年，少有衍祟攻击地府人员之事，此次却是这么多衍祟一起出动，对付我一个小人物何须如此，怕是衍祟内部出乱子了。”
受天地法则限制，由世间邪念而成的衍祟自我意识浅薄，能力也十分有限，其至阴至暗之物与我冥界众生有共源之处，因此尚为冥界监管。它位卑力薄，虽谈不上对外界的侵害，但滴水尚能穿石，为了防止衍祟被有心人利用，冥界任由衍祟内部推选管理者，只每年派出几位鬼差视察一番衍祟年度工作。
此番一群衍祟声势浩大蹦出老巢就为生啃了我，实在是非比寻常。
“衍祟不足为惧，只是……”黑无常避开我的目光，似有千万话语不得说出。
又是如此。
林远也是半遮半掩，关于此事蹊跷半句不谈。俩人什么时候约好的变成这副扭捏作态？
我一句戏言还未出口，黑无常忽然抬头，额上的帽檐在日光底下打出一片阴影，盖住了他眼中的情绪，只沉声道：“衍祟只会攻击被做了标记的对象，你近日可有什么仇家寻上门来？”
他还是没有说完方才剩下的半截话。我无奈道：“我那些仇家你还不知道吗？他们都没我能活，早不知道投胎去给谁当孙子了。”早些年我性格颇有些桀骜不驯，做差事时手段有些激烈，是得罪了不少恶鬼，不过嘛，没一个能等到我死在他们前头。
“不光是冥界的，还有人界你也好好想想。衍祟亦可由人心滋生，若是怨念，亦是可为。”
“人心滋生的衍祟哪有这么大威力？”就算被成千上万的人齐齐仇恨，也不会滋生出能造出迷障那样强大的衍祟。况且哪那么多人怨恨我？
见我满是不解，黑无常猜到我心中所想，终于笑道：“没有说你臭名昭著，招人怨恨。只是你不知，衍祟之中有一阴损的法子，名为“诬言”，只要有任一活物对你不满，情绪便可被人利用恶化为深重的仇恨，练出专针对仇恨对象且力量更甚之前百倍的衍祟，借衍祟之力行害人之实。”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眼底泛起波澜却转瞬即逝，字斟句酌慎重道：“这招阴损不单是对所害对象，也是对施术者本身，因为它要求施术者以千年修炼为祭。”
话音未落，我便已知晓，那行走僵硬却能把我啃得渣滓都不剩的衍祟背后是何人操控。
一般的衍祟少则几日，长则百年，终会因长久混沌自行消散。这世间，只有他崔无彷，也唯有他，活了上千年，却在衍祟巢穴㐳窟中龟缩不出，逐渐被冥界淡忘，我竟也完全忽略。
只是，“这法子，你是如何知道的？”算起来，我为冥界工作的时间并不比黑无常少几年，虽修为因个人懒惰无所精进，却常与活人亡魂打交道，对衍祟之事自知甚多，却从未听过“诬言”这样的恶术。
“林远转告我的，来之前我在地府替他查阅卷宗才发现，阢窟崔无彷百年闭关已经结束，现其很可能已经离开㐳窟。”黑无常看向街边往来的人群，似是喃喃自语，“林已经和几个鬼差去㐳窟，很快就能知道结果了。”
不正常，很不正常。
我看着有些出神的黑无常，心里直犯嘀咕。以往我被恶鬼所害，黑无常都是二话不说帮着我一起收拾他们，甚则会强行剥除他们的记忆再入地府，连带着他们对我转世都无法磨灭的仇怨都一并消解。
可是这次，他显然一开始就没打算陪我一起拘捕那作乱的恶鬼，只等我撑不住的时候才拉我一把。方才话里话外，竟是对那躲在阢窟的崔无彷有些不忍。
而那崔无彷出关与我又有何干系？地府众鬼也是知晓他的，有什么不能对我说？只恨冥界员工各司其职，黑无常不愿多说，我亦不能越过他直接去阢窟向崔无彷问个明白。
既然林远已经赶去阢窟，那我便处理好人界的纠纷，将那久不现身的恶鬼逼出才是正事。人间冥界往来百年，我总有我的法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