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子夜,我右手上的木链闪了一下。
是有新的生魂到平虚了。
1月11日,我回到平虚。
换到平时,无论有多少生魂被自愿来到平虚,我都只会在每月的朔日、望日、晦日将他们集中起来引到地府就行。如今因为恶魂,我只好违反本性地对每个生魂进行一番了解。
“来,见见新朋友。”
平虚内,面前桌上的血迹已消失不见,屋内陈设与我离开时别无二致,沙发上斜躺着没个人形的江梦婷抬头斜斜看了我一眼,又将头别回去,继续欣赏面前的空气。她生前那个急躁脾气,想来没少尝试出去的办法,只是均以失败告终才这么安分。屋内这么整洁都要归功于平虚的“归元”功能,无论头一天发生什么,哪怕神仙斗法,次日平虚也能将一切复原。
院长十分平静,他正喝着我走时剩余的咖啡,即使什么味道也尝不出,仍留恋着于人界相关的一切。
对新成员漠然的态度十分正常,也说明他们彼此之间并不认识。
我照常为这位新成员泡了杯咖啡,开口道:“您好,欢迎来到平虚。”
面前的生魂衣衫完整,想必死的体面。脸上是我熟悉的茫然神色,额间红光若隐若现,只是下一秒五官猛然错位,身形晃荡,猛然大叫:“啊——鬼、鬼啊!”
我上前扶住他,对着客厅的两个带血的灵魂有些无奈,可不都是鬼吗,就是形象瘆人。平虚一切仿造人界住宅,里面一应设备齐全,他们此番模样是自暴自弃懒得洗掉一身凝结的血迹。
人已死,还在意什么呢?
我只好抬手,给他们换一身干净的打扮。
经此一吓,新成员的记忆也被刺激得恢复了不少,省了我引导。
我直接道:“吴昊,男,42岁,于2022年1月11日凌晨1点36分死亡,死因急性心肌梗死。”是常见的猝死类型,“经同事发现送往省人民医院,但已错过最佳抢救时间。很遗憾。”
吴昊定定地看着我,明明是初次相见,那双有些浑浊的眼中迸发出浓烈的恨意:“不可能!”他一把将咖啡扫到地上,恨声道:“我才四十二岁!怎么可能就死了?!”
“你有心脏病史3年,常年加班,身体原本就不如别人。兴许这次是加班加狠了,心脏一时难以承受,才突发梗死。”
“不、可、能!”吴昊瞪着我,蛮横道:“我每年都体检,心脏那只是小毛病!怎么可能直接猝死!我没死!没死!没有!!”
仍是一个不接受自己死亡的人。
我无视吴昊的自我欺骗,走完流程便去医院看。
常宁市常驻人口有3300万,每年流动人口也有超过1000万,仅仅是我所在的第一人民医院每天就有几十的婴儿降生,伴随着上百的人死亡。因此常宁市不同辖区设有多个平虚,除开同时死亡者,生前有密切交集的灵魂都会被送往不同地点的平虚,避免不必要的死后纠葛。
而我所在的平虚又有些特殊。
常宁市中,所有来到我这里的灵魂,都是被自然死亡的。
他们的死亡在旁人眼中,或是天灾,或是人祸,但都是无法被追究的。他们自己也觉得,自己大抵是运气不好才突然离开人世,在死亡到来的前一秒或许还在谈笑风生。
只有他们额间彼此瞧不见的红光,名叫“枢印”,亡魂复仇之印,才显示出他们并非时运不济才有机会到地府走一遭。此刻平虚三人额间皆戴枢印,正是同一亡魂害人而成。
太平间里,吴昊躺得很是安详,尸体面上一切如常,藏在皮下的心脏周围却裹了几层黑气。与陈勤礼他们稀薄地无法被追踪的气息不同,吴昊心脏附近邪气浓郁逼人,却掺杂了太多人界混浊之气,想要抽出那恶魂的气息,须得送往地府至少三日才有结果。
这个藏在暗处,死后不满七日的生魂,连犯两案还给自己拖延了几日被寻到的时间,背后必有旁的势力相助。
多出的三日,它是要去下一个目标处吗?
我紧皱眉头,闪身前往吴昊生前出现的最后一个场所。
已是深夜,“扬帆”灯火通明。无人的茶水间里,我给自己泡了杯咖啡,身着正装的员工来来往往从我面前经过,无人能看见我。吴昊生前是个不大不小的经理,主管这家名为“扬帆”的培训机构,公司业务是线上宣传线下跑两不误,日头正中是上班时间,月满西楼是正常下班时间,抛开其他加班不说,猫头鹰见到他们也是要改行的。员工凭业绩论工资,因此对昼夜颠倒的生活饱含怨言却也甘之如饴。
“这种作息,就是不被寻仇,也难保不被其他病痛找上。”男声突然出现,我手中的咖啡骤然失准,往外洒了多半,却见那男子轻抬手指,只一瞬,胡乱扬起的咖啡尽数归原。来者悄然出现,从发梢到脚尖都淹没在黑色之中,不是黑无常又是谁。
“大人,你每次出现不能提前打声招呼吗?”我将咖啡一饮而尽,“地府最近没事做吗?”
“这不是给你帮忙来了吗,别不领情。”无常趁没人,迅速从旁边挪来根凳子坐在我旁边。
“给你带了件东西。”
一个白色透明的文件袋从他手中递过来,正面小楷写着陈勤礼,背面却是江梦婷。
“这俩虽说一个是你上司,一个是你同事,你却未必有多了解他们。这上面写了他们两人的交集。一个德高望重、大权在握的院长,一个年轻貌美、姿容正盛的护士,可不止工作上的往来。”
“我哪有对他们俩多了解啊。”在人界这么多年,我知道很多事情不必深入探究,也能猜出一二。
文件里无非就是二人如何你来我往私相授受,借由职位之便给熟人开后门,给某些人优先级。
常宁市第一人民医院是市内甚至辽远省内最好的医院,只有不够用的床位和住不进来的病人,因此能住进来的大多都是有点门路的病人,普通人只能等着排号排到自己。
尽管很多疾病,是经不起等的。
我随意翻了几下,对着一串或陌生或熟悉的名字陷入沉思。
要说寻仇,这上面所有被“人情”轮后的名字都可能是院长的仇家。
“…吴愈、陈明浩…王美玲、秦长兴,”我突然停住。
“怎么了?”无常见我脸色不太好看,朝我手里的文件看了一眼,看着我手指停住的地方,“秦长兴?你的病人?”
“嗯。一个…运气不太好的年轻人。”
两双高跟鞋突然停在我眼前,我和无常赶紧起身,尽管不被看见,也不必和她们坐在一个凳子上“二合为一”。
“哎,终于挨过三点了,可以下班回去睡觉了。这班加的,我都不想干了。”
其中一个女子松散地靠在茶桌边,浓重的眼影也盖不住挂在眼下的憔悴,颇有些无力道。
另一个看起来年长些,径直坐在刚才黑无常的凳子上,仰头伸了个懒腰:“呵—,可不是,我最近身体都熬坏了,等休假的时候一定得好好养养。这工作收入说不上多高,就是要人命啊。”
“嘘!公司现在不让说这话!你忘了才出事的吴总了!”
年长些的撇撇嘴,很是不屑道:“都发生了还不让人说了,要我觉得就是他活该,让他平时那么压榨我们。有事的时候我们顶着,临着项目结尾的时候踩点邀功,这种上司死了清净!”
“罪不至死啊姐!你可小声点吧。”
“他这种人活着也是给别人找不自在,公司谁没遭过他的罪。上周把大伙加班时间延长到凌晨两点就为了搞他手上的项目,当别人都没自己的事!上个月隔壁组的小秦还替他背了口大锅,工作也丢了,人听说也生了病,也没见他多跑几趟医院看人家去!上上个月还抢了老梁辛苦跑了大半年的业务!这种人,我呸!”
两人咬着耳朵走远了。
“吴昊平日亲自参与的项目不多,但是他手底下的员工做的却不少。”这边很难深入,倒不如亲自从吴昊嘴里撬出点有用的东西。他现在也应该冷静下来能好好谈谈了。
“而且听刚才那两个员工的意思,公司里对他有怨言的也不在少数,查起来工程不小。所以还是好好看看你手上的资料,从你们院长入手吧。”
话音刚落,无常便消失了。怎么跑这么快?
两次寻仇,三个死者,一个幸存者。其间毫无关联。我从家里翻出几罐青梅酒,胡乱喝下肚子,开始发愁。恶魂刚成不久,目的明确,手段熟稔,事事避开我的查探,背后说是没有地府之人帮忙都不可能。
“叮——”
刚上脸的酒意被清脆的一声消息提醒吓得四散。我回过神来,手上冥界专用手表的秒针卡在“1”不停颤动着,提示有未读消息一条。我朝手表吹了口气,面前涌现出一团黑雾,随即消散,露出里面的小篆:允汝七日假期,手上工作交接完毕后即可离开,林远将来接班。
走?
我去年提了一整年的七日假期在这个档口允了?
是地府效率太慢现在才看到我的诉求吗?
“我…你、你…”
地府法则——不可对所属司不敬。
谴责的话将将梗在心口,我只能给自己抚胸顺口气,无言以对。
“你在做什么?”
素衫宽肩的男子突然出现,我摆摆手:“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这刚收到消息。”
来人正是要接替我的林远。他常年在冥界应对恶鬼,修为比我高出一个沧海桑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鬼差一职上待了很久,衬得我这样的普通员工很不上进。
“人间和冥界消息传送需要时间。”林远皱了下眉,很是嫌弃地看着桌上歪七倒八的几罐青梅酒,“我在下面收到消息直接赶来的,当然比你快。你收拾收拾跑路去吧,省得被衍祟惦记上我还得救你。”
衍祟?
“不是恶鬼吗?”
人界贪嗔痴诸邪尽占,最易滋生“衍祟”。人存一日,邪祟衍行千日。此届衍祟的老大颇有出息,将手下管得井井有条,轻易不向外惹事端。而冥界只管死人的事,生人之间的纠葛只要不牵扯性命,无论衍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我们这些在人界的鬼差一概不插手。
一个恶鬼我当然能解决,一般的衍祟也不是问题,否则也不会在常宁市这个特殊的平虚这么些年。
林远藏在灯光下,灯泡似乎寿数快到尽头时不时闪动,他的表情忽明忽暗看不清,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说:“这次的衍祟不是你平常碰见的那些,没事做就去找黑无常,他在下面闲的发慌。”
林远有事瞒我。
我们同事多年,他必不会害我,东西也不收拾了,我直接捏了个“离”字诀,就地消失。
到大街上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是我家,要走也是他林远走才对!这下我家成了他临时办事处,我没地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