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怀过孕吗?我是说……日本人睡你时让你怀过孕吗?”
“没有。”雅慧似乎有点底气不足。
“没什么了。”王维已经知道雅慧的心思了,他也能想到堕胎时的痛苦。
门外传来一阵噪音。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叫嚷着。她们好像在讨论着什么。
“雅慧,你还很期待见到你的王子吗?”
“有你就足够了。”雅慧又笑了,笑得很甜。王维看到,仿佛昨天那个天真无邪的小雅又回来了。他的心里像装着蜜糖罐一样。王强忍着笑容,可再看到雅慧,那尴尬的表情突然绽放开了。
门外的吵闹声越来越大。王维和雅慧跑了出去。那群女人好像在围着什么。王维挤过人群。正中间躺着一个人,是个外国年轻小伙儿。穿着的服装倒挺奢华,西装,好像是宴会时穿的。裤子好像被刮烂了,露出一条大腿,还流着血。腰里别着一把手枪。那人嘴似乎在动,好像要说什么。王维蹲下,把耳朵倾到他嘴边。
“Water……Water……”
“这洋人怎么也喜欢吃窝头啊?”一女问道。
“雅慧,快拿些水来。” 王维站起来,对着刚刚挤进来的雅慧说。
雅慧照办,冲出人群。一会儿工夫,就端来一杯水。王维将水递到那人的嘴边,那人感受到冰凉的水,便大力吮吸起来。一杯水过后,还是没解渴,又倒来一杯。几杯过后,那人终于能站起来了。
晚上,王维回到家。妻子正在做家务。王维去帮忙。
“阿维,那个人是谁啊?”
客厅里,一个美国人正坐在地上,失落的样子。
王维淡淡地说:“珍珠港。”
妻子一脸疑惑:“什么?”
王维还是很冷淡:“珍珠港事件的受害者。他是上海美租界的人。日军偷袭了珍珠港,便表明了他们要向美国宣战。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已经不怕美国人了。昨天,就在珍珠港事件爆发的同一时间,他们进攻了上海美租界。抓捕美国人,作为筹码。约翰先生是美租界的人,昨天他从日本人手里逃脱,来到南京的保护区。中途被日本人打伤。”
“哦。”素慧脸色突然变了,“不是,他既然是逃犯,那你为何还要带他回来啊?”
王维淡淡地说,“我看他倒在妓院里,挺可怜的,所以就把他救下了。”
素慧说:“我看他挺孤独的,你去陪陪他吧。”
王维走进客厅,客厅里没有灯,非常昏暗。那人孤独地坐在地上失落发呆的样子,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个垂暮的老人呢。
“嘿,朋友。”王维用英语说道。
那人瞥了王维一眼:“谢谢,王先生,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没什么。”王维说道,“应该的。”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王先生,”那人开口说话了,“你知道柯立芝总统吗?那可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我知道。20年代,美国在柯立芝总统的领导下,呈现了空前的繁荣盛世。可后来就出现了经济萧条……”
“是经济大危机!1929年美国爆发了轰动世界的经济大危机!”那人有点哽咽,“每样东西都消失了,什么都不见了。人们得到的,只有那个叫胡佛的村子。”那人情绪有些激动,“现在不也是一样吗。日本假装跟我们签订和平条约,就像柯立芝。可那是假的,就像柯立芝是假的一样。珍珠港,一切都破灭了,就像1929,一切都消失了。我甚至可以预言,美国将被打败……”那人哭了。
王试图安慰他:“约翰先生,1933年美国总统罗斯福采取了许多措施,像政府干预经济,最终战胜了经济危机。罗斯福现在还在吧,那我就相信他能再次拯救你们大家。”那人情绪稳定了下来。
外面传来一阵阵的枪声。王维走到妻子身旁。
“他们终于来了。”王维慨叹地说道。
“什么?谁来了。”妻子一脸疑惑。
“来抓我的日本人。”
“抓你,为什么要抓你?”
“我私藏了逃犯,他们肯定会借机抓我。”
“你个傻蛋,你明知道私藏逃犯会被抓的,你为什么还那样做。”
“日本人早已对我动了杀心,他们只是一直没找到契机。我知道,不管怎么样我都逃不掉了,所以我还不如依他们的意思,给他们这个契机。”一颗子弹穿过玻璃,正打到美国人的身边,美国人吓得惊叫了一会儿。
“你,你怎么不搞死我啊,我们好早点逃啊。”素慧真的快要气疯了。“算了,你个混蛋,现在赶紧逃吧。别管那个洋鬼子了。”
“素慧,听我说。”王维按住素慧的双臂,“现在一切都听我安排。你带着美国人先逃,我得去找雅慧。”
“那种女人你还要去找她?那个混蛋,臭不要脸的。”素慧仍是一种嫌弃的声音。
“听我说,也许你现在不会原谅她,但我想,你也知道她有苦衷的,所以我只希望你不要怪罪她。”王维又沉默了,“听我说,雅慧的身体虽然已经被侵犯了,可灵魂仍是洁净的,她所需要的是一次救赎的机会,一次重生的机会。这个救赎,这次重生需要她自己完成,而我需要陪着她。你明白了吗?”
“好吧,你好自为之。”素慧的语气淡了些。
“对了,”王维从身上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日军的秘密情报。你逃出以后,找到共 产 党,把它交给他们。明白了吗?”素慧双手接过情报,泪眼汪汪的。
“素慧,你还记得以前我答应你的吗?”
“什么啊?”素慧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
“如果我能再见到你,那你就在洞庭湖岸上搭个小屋等我。你不是喜欢种地吗?你也可以开垦几块地,种上你最喜欢的蔬菜。然后我们俩过着属于自己的隐居生活,再也没有人来打搅我们。就像王维一样……”王维又一次沉默了,“你快点走吧。”
那美国人走到他们面前:“发生了什么?”
“老兄,把你的枪给我。然后你跟着她赶紧给我滚蛋。”
“为什么?这把枪可是我唯一的武器啊。”美国人摸着自己的枪,迟迟不肯拿出来。
“你废话真够多的,赶紧拿来。”王维从他手里夺过手枪,“你赶紧滚吧。”
素慧拉着美国人离去。王维看着他们远去,心中默然自哀。突然传来美国人的尖叫声……
王维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此时天已晓亮,日将东升。王维来到教堂,里面仍是吵吵闹闹的声音。男低音,女高音,混成二重奏。时不时传来女人的尖叫声。王维来到一间房间。外面的装饰很美,活像在仙境一般。推开门,看见几个日本人在疯狂地吮食肉体。
一声枪响,把人们从梦中拉回到现实。人们面面相觑,全然呆住了。王用枪指向这几个日本人,并示意女人们赶紧出去。日本人赤身裸体,他们的衣服枪械全都在另一边。女人们反应过来,全都拿着衣服从王的身边跑出去了。雅慧也想逃,但她身边的日本人却很迅速,立刻用手肘抵住了雅慧的脖子。
“八格牙路!活着不耐烦了吧。竟敢来打搅老子丰盛的晚餐。”王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拿枪对着日本人,眼神里满是仇意。日本人急了,疯狂地扒着自己身旁的那件衣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枪。他站起来,左手仍抵着雅慧,右手举起枪,对准王维。雅慧也偷偷拿了一块衣服,遮住了身体。毕竟在自己父亲面前那么暴露,也是不好。
奢华的大灯一闪一闪地亮着。床底下一只蚂蚁正驮着重重的大餐准备回家和伙伴们分享。墙上是一幅画着裸体的拥有曼妙身姿的女人的油画,女人默默注视着发生的一切。穿过天花板,两只老鼠紧紧拥抱着,双手使劲爪着对方的肌体,它们是为了自己的真爱而做最后的斗争。
相去数百里,一位村妇为她主人洗碗,碗掉了,碎成了一地碴,她的希望也撒了一地。默然相望,数千千米远的两栋大楼里,我在这儿,你却在那儿,我们的心连在一起身体却永远分离。相去万万里,一个年迈孤老的外星人独自享受着自己数万万年时光中最后也是最永恒的一年。
王维用枪扫视这几个日本人。除了抵着雅慧的那个,其他日本人都不敢轻举妄动。父女俩四眼交集,各自传递着自己的心灵。他们没有说任何话,可仿佛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两人时而高兴,时而落寞,似乎在做无声的交流。两人争吵着,却又十分安静。
“爸,真的要这样吗?”王维听到了女儿疑惑的声音。
“是的。”王维微笑着。
下雪了。这是今年冬天第一场雪。乌鸦们盘缩在屋檐上,冻得直发抖,屋内一片喧嚣。一声巨响,乌鸦瞬时全飞了开去。屋内的喧嚣变成了沉默。
几具赤裸的身体横躺在地上,七曲八扭,造型各异。它们全都被炸得血肉模糊。王维的身体仍旧抵在门边,胸口鲜血迸发,两个日本人压住了他。雅慧躺在床上,脸已被炸得看不清原本的容貌。透过这皮囊往下,却能清晰地看见,她笑了。雪越下越大了。
太阳公公睡觉了,月亮婆婆就起床了。春兰别夏竹,秋菊恋冬梅。树里的圈子越来越多。雪花变成了枫叶,飘落。
一排枪响,站着一对解放军。素慧手里拿着鲜花,跪倒在墓前。墓碑上刻着:王维(1894——1941)。只听见素慧的哭声。素慧将油菜花铺在王维的墓前,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长官从解放军的队列中站了出来。
“向王维同志致敬。敬礼!”一列解放军把右手手掌对准太阳穴,手指紧连着。
“向王维同志致敬!”素慧站了起来,转身离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