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朝的离别,王维似乎预感了什么,总觉得离开了家人,便再也不能相见。或许是吧,这个年代,谁不是这样呢。四年的战乱生涯,王死过几次,又活过来几次,被抓几次,共 产 党利用过几次。只能说这样的人能活下来,算是一个奇迹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能取得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共同信任,也许和他多年的经商有关吧。
1941年11月末,在最后一次被共 产 党利用,假称不想再参与战争以后,他回到了南京。外面的战争再怎么风云变换,回到南京,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仍是日本鬼子,仍然还有保护区。只是不知道那里的人们怎么样了。
素慧,对了,赶紧回去拥抱她。还有雅慧,王的手里只有一张女儿12岁时的旧照片,那时的她,还只是一个小姑娘。也对,女大十八变,王很想看看现在的女究竟是越变越漂亮还是越变越丑了,至少也有个成熟的样子了吧。那时已是晚上,保护区的大门依旧敞开着,等待着归心似箭的游子。
来到公寓,似乎躺在地板上的人变少了。王听到厨房里有什么声音,便走近看,妻子正在做饭。
“你来了。”素慧轻轻的一声,“帮我把盘子递过来。”王照做。当她看见王的手时,突然停顿了。素慧泪水直流了下来。这个外表洁丽的女人身上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那是外面餐厅的桌子,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变得空荡了。两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素慧低声哭泣,王维也没有什么可以安慰她的话,只好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她的头发还是一样的顺滑,只是似乎粗糙了许多。
“你终于回来了。你可知道这几年我可受得苦啊。”只觉得素慧讲的时候不住地擦眼泪,这些年来她所忍受的痛楚,也终于一夜之间爆发了。也对,那年头,哪个妇女不曾遭过这般罪啊,身子蹂 躏,中国人的保守的心可承受不起。也或许,被人蹂 躏后死也是一种解脱,可活着的人怎样,心灵上的伤害远比身子上的要痛苦。王只看了看素慧的脸,便已是几条伤痕,莫说身子上的了。
“日本人一天来几趟。你若是乖乖顺从,他会将你刺死;若反抗,也还有几条生路,至少让那些胆小的士兵不敢上前;若想逃跑,那是不依得你。整个保护区都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他们早已不顾别的什么了。”
王始终没说什么,而后他才想起:“雅慧怎么样了?”
听得这话,素慧脸色一变,暴怒开来:“你还敢提她,她就是个没用的败家子,她现在不知道跟哪条狗混了。这都怪你,这么多年来,你压根没关心过我们,雅慧现在这样子还不是因为你?”
王听着有些疑惑了:“不是,雅慧现在到底怎么了,你能不能说清楚啊?”
“你明天去她学校看看就知道了。” 素慧略些平和,说,“我告诉你地址。”
这天晚上,两人没在一起睡,王来到那天日本人睡的房间,日本人早已离开了。房间很乱,好似有些血迹,但都凝固了,坚硬似许久了。王倒身便睡,一日的疲劳,还有疑惑,令王既困倦又睡不着。
王早早出了门。来到妻子昨天说的地方。
“这里怎么有学校,我记得这原来是间教堂啊。”的确,外面还基本保持着教堂的模样,可少了几分教堂的朴素典雅,转而多了些花红酒绿之感,这般艳丽的装饰,给原来庄重厚实的教堂沾上了些俗气。也说教堂里办学校也不是怪异,毕竟南京城有许多教会学校,可为何要给教堂换成这般模样,王不解。
王敲门。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声:“来啦来啦,又是哪般贵人啊。”然后大门打开。出来一个穿着艳丽旗袍的女子,整一性 感的红唇,扭着臀儿,一举一动皆有惊艳之感,王在许多地方都见过这种女人。那女人带着一种厌恶的眼神从上往下看了王一会。
“哼,穿着这般穷酸样还敢来这,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这里的姑娘你玩得起吗?”王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了,也没件好衣服。王一时恍惚,原来所谓的学校竟是这种地方。眼前这人看来也有些年纪了,一看便知已经摸爬滚打了许多年。但听她的声音,虽是老练,却总似带着些稚气。再看她模样,却是一小女孩扮妩媚。
王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女人的脸,突然猛顿住了。他绝没有想到,这个女人曾经竟是和自己如此接近,现在他们虽在眼前,却如同相隔千里。那女人也愣住了,可立刻恢复,然后转过身,径直走过背后的走廊。里面有很多房间,每个房间都传来女人尖媚的调 戏声。而后似有衣服被撕破,又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发疯般的语言,好似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墙上,发出很大的动静,然后是什么液体滴落。
门被打开,出来一个日本士兵,发疯似的笑着。然后是一个女人的手伸出门外,死死地抓住门口的地毯,像是要爬出这房间,从门里流出一滩暗红色的血液。王见状,黯然离去。
“你现在知道你女儿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我们太爱她了,我们太溺爱她了,她现在这样子还不是你造成的?”素慧很愤怒,咬着牙,恨不得把王维吃了。
王抽着烟,坐在门边。心平气和地说道:“这天儿什么时候下雨啊,这都快冬天了,再不下就下不了了。你觉得你了解她吗?我是不了解,只是尽可能的满足她,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我没有好好陪你们。”
“你的错?你觉得现在说还有用吗。反正在我看来,妓 女就是一滩烂肉,是用来喂狗的。的确,我从前就是个贱骨头,整日要有人扔子才能过活,也不免要遭人……可我的身子是干净的,至少在遇见你之前,不管有什么贱 货,我都会打他个半死。可妓 女不同,她们的肉已经烂掉了,她们早就不是人了。”素慧还是紧追不放,这似乎让王维理竭词穷。
王沉默了些许,然后还是很平静地说:“你觉得你了解妓 女吗?我泡的女人比你知道的多。我也试着去了解她们,发现她们都各有苦衷。大都因为贫穷命贱,身子不要紧,重要是养活家人。你不会是因为你没有亲人,你是个浪女。你是个中国女人,自然会对妓 女反感,因为你再装得像贵妇,心里还是保守的。我们暂时先别吵,我一直想不明白的就是雅慧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不是穷,不需要这样,她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素慧似乎变冷静了,“阿维,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做的事我绝不会反对,我也很爱你和女儿,只是雅慧……如果她有什么烂洁的理由的话,我希望你能杀了她,在她的灵魂还没有完全变脏之前,杀了她,也好是一种解脱。”
生意场上不管多大的风云变幻都不能慌,这点王维还是训练到了。他独自坐在门边,妻子进屋去了。王维呆呆地望着天空,看着像滑冰一般滑翔在天空中的鸟儿,是如此的自由。可自己呢?王维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种空洞,看着远方,一切都显得那么渺茫,那么遥不可及。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难的一个抉择。长叹一口气,活像快入棺的老人,也是,都快五旬的人了,身上总有些老态颓发。
这几天,王都没去“学校”,手里总还是那张逝去的仿佛尘封已久的黑白照片,总勾起他一丝丝回忆。
10多天以来,王一直卧病 不起,也找过大夫,可人人都说他没什么病,只是太累了。每天,妻子都在客厅打扫,这里早已没有流难者的足迹。3,4年前,他们试图离开南京,去寻找抗 日的军队,可一出保护区,就立马被日本军队击毙,这房子就显得空荡了。想也是,王在这里躲难,大都蜷缩在小黑房间里,也没正视过这件屋子。
现在看来,这儿还挺大的。卧室,四间,客厅,一个,厨房,餐厅,设施一应俱全,厕所,冲水马桶,这算是奢华的。也不知道当年是哪位地主到此一游,现在又溺死在长江里,然后被冲进大海,随洋流漂泊,最后滑进鱼肚。王维算是幸运的了,白捡来这一大别墅,比起以前为了鼓励工人特意和他们住厂子就强多了。这房子也算清幽,两个老夫老妻一起看看日落,也是幸福。
1941年12月6号,妻子仍在打扫房间,这时,突然响起敲门声。妻子出去开门。王在床上做梦被惊醒。王打开房门,发现来了一个奇怪的男子,穿着和服,穿着木屐,一撮小胡须,戴着一个方形眼镜,拿着一本记事本和一只笔,颇有些学者风范。王穿着睡袍从房间里迷迷糊糊地走出。
“王维君,你好,我是日本朝日新闻的记者村上阔均。听说您回到了南京,特地前来拜访。”那男子用日语说,然后走进客厅,但没有坐下。王维也来到客厅。
“坐。”王维也用日语说。那男子才敢坐下。然后王命令妻子,“去煮些茶来,快点。”妻子照办。
“村上先生此次来想必是有重要的事吧。”王维用日语说
“王维君能不能不要用我国的语言讲话,你作为中国人,总得要用自己的民族的语言吧。王维君放心,我听得懂汉语。”那人对王维很恭敬。
“好的,那么村上先生此次拜访不知有何见教啊。”王对他也很是恭敬,但改回了汉语。
“王维君,你可是我们皇军的大人物啊,几次出生入死打进敌人内部,为我们贡献了许多重要情报,我们日本人很是感激你啊。”
王沉默了,想想那几次只不过是想到要回到中国的军队中去,却想到家人的安危才重回日军,没想到竟给日军无意中带来了许多重要的情报。得亏双方都那么信任他,他本是向着祖国,却给日本人捡了个大便宜,现在却成了日本人表彰的对象。也好吧,既然背叛了祖国,就一辈子都背叛吧,结果却被一个日本人提醒要说汉语。王想到这里,不由得发笑。这人生真够滑稽的。
“好吧,你想问我什么,讲我的功绩吗?我只能告诉你,如果我讲了那些所谓的功绩,可能会让你们的报纸名誉扫地。而我,可能就让天下大家搞得啼笑皆非。我看你还是问我点别的吧。”
记者似乎有些无奈:“好吧,王维君,你跟随皇军4年,看到了中国内部的情况,你有什么感想吗?”
“好吧,我跟你谈谈几方面的内容。”记者立刻在纸上记录,“首先是关于中日两国的军队的问题。中国国民党的军队就不用说了,虽然武器精良,可士兵的战斗力似乎不高。我发现大多都是兵油子,他们参加军队纯属为了拿那么一点工资,当兵就像在玩,这和当年的北洋军阀差不多。
“当然这和他们的领导有关。他造成了军队的腐 败,下面都是兵油子,上面的官员同样腐 败,官员之间互相勾心斗角,对上就只会阿谀奉承,对下也一点号召力也没有。这算是普遍现象,所以他们和日本军队战斗必然会输。当然也有许多真正坚毅刚强的军官,像在台儿庄战役的指挥官李宗仁,至少他能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中打赢这场仗说明他还是不错的。“王维说话似乎有些太快了,可他刚说完那记者便记完了。
“王维君,那你认为中国共 产 党的军队怎么样呢?我听说您曾多次接触共 产 党,想来也对他们比较熟悉了。”
“这个,其实说来共 产 党也不算军队,至少大多人不算军人,大概只有三成左右吧。共 产 党八路军算是相当骁勇善战的了。共 产 党很有办法,他们很善于发动群众。然后群众也加入进来成为八路。只是群众大都没有经过军事训练,所以他们的枪法都不是很准。我听一个士兵说,他在搜寻一个村庄的生还人数时被一村民从后面偷袭。他们抢过他的冲锋枪,然后拿着冲锋枪追杀他,发了好几十发子弹。那个士兵只觉得衣服好像被很大的风掠过,其他的基本感受不到。
“枪声没再响了,那个士兵便停下来想休息一会儿,回头看时那个村民拿着枪上拔下来的刺刀往他身上重重地刺,两人便厮打起来。到最后,两个人都打累了,都坐下来休息一下,士兵便乘此机会逃跑了。中国人虽然没有受过正规的训练,但是却很勇猛。记得皇军侵略一个小村庄时,他们把人都围到一个学校里,然后想点火把人烧死。里面的人义愤填膺,说要杀出一条血路,于是人人都拿着一块石头,冲到门前。皇军准备机枪扫射,但看见村民的气势,都犹豫了。然后村民拿石头往皇军乱砸,吓得皇军仓皇逃跑。”
“那么你认为我们皇军就是那么不堪一击吗?”记者问道。
“不知道,或许吧。只是我觉得皇军也像国民党,有些官僚主义。”
“王维君,看来你是真的不了解我们日本人。皇军是一支勇猛的军队,他们忠于自己的国家,不怕死,不怕累,并且在中国教化着野蛮人。当然我不是说你,王维君能够弃暗投明也是我们皇军的荣幸。对了,王维君,我们谈了关于军队的问题,我想知道你对中国的民众有什么看法。”
“这件事我没什么发言权。只是我知道政府官员的腐 败,还有农村地区的落后。说到这儿,我倒想起了。大概是民国28年,我随同日军到了贵州的山区,司令说这里的人太野蛮,没有一点教化,要我去当地的学校教书,他们知道我的学识高,同时又懂几国语言,于是让我教学生学习日文化。我尽可能把我所学习过知识从脑海里挤出来,像日语,日本的武士道之类的东西教授他们。
“那个小学只有一个班级,从1到5年级都在同一个班学习。第一节课我想教他们日语,于是我把简单的词汇告诉他们,像什么‘你好’‘谢谢’之类的问候语,然后让他们跟我一起朗读。我发现他们都不愿意跟读,大都用敌视的眼光看着我,只有一些低年级的学生才默默地出两声,但也很快就不读了。
“我想他们大概对日语没什么兴趣吧,于是我便教他们日文化,日本的经典书籍他们肯定无法理解,我便将日本人都懂的武士道告诉他们,这他们也比较容易接受,毕竟武士道跟我们的儒道比较相似。武士道倡导忠诚、信义、廉耻、尚武、名誉,这些他们大概明白。可当我讲到武士在被俘虏时要剖腹自杀,这点他们很难理解。我也在日本很多年,这个我也不大理解。”
“王维君,看来你还不完全了解日文化。我在一本书上看过,武士道作为封建幕府时代政治的产物,它吸收的是儒教和佛教的某些表面的东西而不是它的真谛,儒教和佛教的思想中不能满足武士道的那些东西,都被日本民族固有的神道教充分提供了。神道教的信念基础就是不分是非。因而武士道在人格上容易导致极端的两重性:自狂而又自卑;信佛而又嗜杀;注重礼仪而又野蛮残暴;追求科学而又坚持迷信;欺压弱者而又顺从强者;等等。
“我从小也信仰武士道,可后来却发现武士道真的容易让人疯狂。我发现,日本军队还是个野蛮的军队,崇尚杀人,对性的放纵,持枪凌弱。”他似乎撕下了爱国的假面罩,转而陈述客观事实,“我在中国采访了无数日本官兵,发现他们对侵华都持有疯狂的态度,他们只觉得侵华是国家的命令,只要无条件地遵从。他们对眼前那个跪在他们面前的孤苦无依的怀了孕的妇女毫无怜悯之情,转而一刀刺死了她,然后挑出腹中的孩子,把玩。我是个日本人,可我却也看不下去这种现象,我无力反抗。”他放下了对王的戒心,向他诉说起来。
两人相互诉说着自己的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