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把时间倒退回到文 革之前。王寄南是上海某中学的学生,文 革之前,他和其他学生们在学校里都是好学生,在家都是家长们的乖孩子。平时学生们聚在一起,讨论马列主义,毛泽 东思想,他们都是马克思,毛泽 东的忠实粉丝。他们很相信毛主 席,把他的话当成权威。至于《毛主 席语录》,不止人手一本,人手十本都有。
平时,学生们常常搞比赛,看看谁记住的语录多,学校里总是书声朗朗。有些人不仅能把语录全本背熟,甚至还能倒背如流。你随便说一个页数,第几行,第几个字,人人都知道。寄南的父亲王四是个做生意的,具体干什么他也不知道。父亲也不打算让他子承父业,只希望他能多读些书,将来考上好的大学,以后要干出大事业(别当公务员就行)。父亲的生意干得红红火火,一家人的生活还算可以。
父亲是农奴出身的,他知道干活有多辛苦,所以他执意不让儿子帮他干活。王四不愿让儿子吃苦,每天上学放学王四都要开车接送儿子。寄南一直是家中的好孩子,从来没干过什么坏事,亲戚朋友们都喜欢他。寄南很聪明,才上高中,有些大学的知识他都懂了。寄南母亲是个封建家庭里的大家闺秀,小时从来没出过家门。
在家里读书,画画,还会刺绣。她嫁给王四时王四还是个穷小子,家里人都不肯,但因为她怀了王四的孩子了,当时又没打胎的技术,没法,只得嫁了。嫁给王四后,她偷用家里的钱支持王四的生意,家人都没发现。王四家还算比较幸福了。
1966年的文化大革 命,改变了许多家庭的命运。那年,毛泽 东召集穷人家的孩子,组成红 卫兵,去对付疑似走资本主义的人。他们首先就从自己学校的教师开始。而后,又转而进攻一些学术权威,将他们认定为牛蛇鬼神,进行群殴。一些报社杂志社也遭到毒手。
而后,他们又把矛头对准了中央机关,毛主 席提出炮打司令部的命令,他们便寻找中央的那些有资本主义嫌疑的人,上海认准了陈毅……寄南刚开始还不敢参加,因为他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后来在学生们的挑唆下,他终于还是走上了这条路。烧杀抢掠,杀人放火,这些昔日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家长心中的乖孩子,一夜之间竟变成了暴徒。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也在这时候达到了高 潮。无数城里的学生被放到乡下,这其中也搀杂着一些红 卫兵。1966年冬,王寄南也接到了下放的命令,起初下放的地点不是东来村,不知怎的后来又改成这里了。
寄南的父亲放心不下,便决定把自己的生意辞掉,跟随寄南来到农村。母亲听说王四连生意都不做了,就为着保护儿子,非常生气,一咬牙,一跺脚,自己回娘家了。也罢,像这种不支持丈夫的女人,不要也罢,王四心想。可寄南却舍不得母亲,坚持不让母亲离开。母亲看到自己的乖儿子已经成了一个暴徒,便抛弃了他。寄南没法,只好跟着父亲走了。
1967年春的某一天。寄南穿好了服装准备出发。父亲看到儿子的这身打扮,执意要儿子换一套,但儿子不肯,说这是红 卫兵的衣服,他是红 卫兵,不可以脱下这身服装。父亲没法,只好认着儿子了。这年还真是冷啊,上海居然都下雪了。
王四走出家门,看看天气,好像要下雨了。但政府有规定,不可以迟缓动身,王四只得希望,快点到那地方吧。两人都准备好了行装,准备出发了。王四和儿子坐着解放牌汽车,向着一个陌生的村庄进发。
王四早已在村庄跟人说好了住宿的问题。刚开始人们都不愿意让一城里人住自家的屋子,生怕玷污了祖宗,后来看到王四身上的钱,便立刻答应了。王四还打算在村里买下一亩田,再建个房子,准备长期居住。这天公还真是不作美,刚出城便开始下雨了,也好在村子离上海不远。路面是坑坑洼洼,车辆走得很颠簸。
到了村子的路了,突然一道闪电,寄南吓个半死,还没回过神来,车子又被陷住了。两人只得下来推车。他们隐隐约约看见路旁边的牛棚里有个人影,看上去像是一个老人。一道闪电划过,王四看清楚了那人的样子。
皮肤发黑,上面许多皱纹,干瘪的身子,手里拿着根拐杖,穿着一件无袖薄外套,里面是背心,还有一条布做的裤子,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老人也看见了王四,嘀咕了几句,但声音太小,王四没听见。之后便赶紧跑开,仿佛还有躲着他们的意思。王四这时突然发出一声奸笑。
来到王四提前说好的农民家中。他们的房间,蚊子多如牛毛,草席,木板床,最重要的是没有火炉,这么冷的天该怎么活下去啊。夜里,寄南在房间里看书,王四出去了。半小时后,王四抱着一大捆的干柴回来了。两人点着了柴,取暖。
“寄南,我跟你说,在这些农村里,也产生了一些走资派,他们就是过去的地主,他们因为不满中共的统治,打算联合城内的走资派,共同推 翻中 共的统治。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威胁,你必须要推 翻他们。”夜,王四教导儿子说。
“是吗?我明天就把他们给推 翻。”寄南一听说可以批判走资派,心里十分欣喜。
“还有,这些地主的子孙后代们也都是恨中国的,特别是他孙子,经常会说出一些骂毛主 席的话。”王四接着说。
“什么?”寄南快要跳起来了,“竟然敢玷污我们的毛主 席……”寄南紧握拳头,咬着牙齿。
“还有一点,这里的群众都很愚昧,他们不知道自己身边的威胁有多大,你必须得先教育他们,然后借助他们的力量打败走资派。”寄南点了点头。
第二天,寄南很早就起床。王四一看,心中很是欢喜。寄南向主家借了两个尿桶。来到一个空地上,寄南将两个尿桶倒过来,自己站在上面,大声吆喝,乡亲们都觉得好奇,便过来听听了。寄南向他们介绍革 命道理,乡亲们个个都听不懂,一脸茫然的样子。最后他说到要打倒地主,乡亲们那早已按捺不住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乡亲们对附近的一个老头发起进攻,寄南明白了他就是地主,便也快速跑过去。毕竟寄南是年轻人,跑得比谁都快,很快便到了地主的家门口。地主早已把门给锁住了,寄南只好砸门。的亏自己以前砸过很多户人家的门了,门很快就打开了,寄南看见地主的手放在水缸里,很是奇怪,但他没管这么多,便开始审问。
审问过程中寄南还打了地主两下。站在门外的乡里人看见地主被打,偷偷乐了起来。毕竟他曾狠狠地打过自己,现在看到他被打了,心中十分高兴。没过多久,寄南便转身离开,乡亲们见没好戏看了,便各自散了。寄南来到一块水田前,看到水上有一块小岛,岛上还有一只青蛙,心中不由感叹。
寄南越走越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本来高涨的心情现在变得低落。回到家中,父亲正和主家用一种他不熟悉的语言交谈,好像是这里的方言,谈得非常悲哀。一见寄南回来,两人立刻转忧为喜,赶紧询问他情况。
“我没怎么对付他,就只是打了他几下,但没把他打伤。”
父亲一听,非常生气:“什么,我不是教你要严惩他的吗?他可是地主,他可是走资派啊。”
寄南开始反驳:“爸,毕竟人是一老头啊,那么大岁数,再打下去他骨头都要散架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以前是怎么对付我……”王四突然停顿了,“这些村民!”然后吼道,“你知道脚镣有多重吗?你知道鞭子抽在人身上,被打得是什么颜色的吗?你知道把人绑在犁上,让人当牛耕地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四脚着地驮着货物爬是什么感觉吗?你不知道。”
王四想把衣服领子往下拉但是有停了下来,然后把主家拉过来,解开他的衣服。主家的皮肤上有无数道伤痕,一青一紫的,还有几块被烙铁烙黑的,经过十几年的风雨沧桑,痕迹还清晰可见。寄南不忍心看下去,连忙回头,还蒙上了眼睛,虽然寄南之前也曾打过人,但也顶多打得人流血,从来没看过这般景象。王四这时心里比较平静了。
“算了,毕竟你没经历过这些事情,罢了。”王四跌在椅子上,头低着,双手交叉,喃喃自语。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目的,一是为了让城里的孩子到乡下进行农业生产活动的再教育;二也是为了让年轻人宣传毛泽 东思想,使毛泽 东思想能够深入人心,使之教化农民。
第二天,寄南开始宣传毛泽 东思想,教育农民。但农民们根本就不识字,也听不懂那些专业术语。比如革 命啦,解放啦,毛泽 东思想啦,这些东西农民并不懂它的意思,只知道革 命就是杀头,解放就是解开放了,毛泽 东思想就是毛泽 东想的事,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寄南只得一点一点地解释每个词的意义,但人们根本对这个没兴趣,他去人家家里说,总被人家轰出来。
也是,他没小孙聪明,不懂把这些词解为农业语言,他就只能碰壁喽。对这些怪词不感兴趣,但是每当寄南去地主家时,总有许多人跟着他,照他们的话就是来看好戏。寄南来到地主家中,问的第一句话总是“你孙子在哪儿?”地主都是不应。他又想动手,但每次都没打成。他也时常看看天花板,但总是看了一下就走了。
寄南还是每天在宣传毛泽 东思想,大家都很熟悉了,什么革 命之类的词大家都会说了。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大家都相信,毛主 席是个好人,也越来越恨地主了。王四的房子也在一点一点地盖起来了。从一层盖到两层,再到三层,他们住得是越来越舒服啊。寄南时常在三楼的阳台上看着外面的风景。
寄南也想帮村民干点农活,但人们都说他是农民的恩人,不让他干。他时常看着地主家的房子,也一直在研究着。时不时他看到,地主家的房子上面的墙壁时不时地会裂开,他便擦了擦眼睛,再看时墙又好了。几年过去了,他好久没去地主家了,以前是每天都去,然后变成一星期去一次,然后一个月,到最后一年都没去过一次。
1971年9月13日,林彪反革 命集团覆灭,文化大革 命的势头有所减弱。与此同时,许多知识青年以各种理由请愿要求回到城里。
1971年冬的一个晚上。父亲出去了,寄南在家中烤火。一滴泪水从寄南脸上流下,他擦干泪水,然后坚决地将一本红色皮肤的书放进火炉里,在还没烧尽的地方,隐隐约约现出一个“毛”字。王四披着大衣,把雨伞合上,从门外进来。
他见到儿子,第一句话就是:“批准通过了吗?”
寄南无力的回答:“没有。”
王四立刻显出焦急的神情,可在另一个方向看去,确实一丝淡淡的笑。
“什么,不是说伤病可以通过的吗?”
“是啊,可领导说我在农村干得太好了,想让我在农村多呆几年。”
“哦,是吗?”王四的笑容终于展现出来了,“没事,好好干,说不定以后领导能给你个大奖励,说不定还能让你参军呢。”
寄南还是无力地说:“爸,您能跟我上三楼看看吗?”
两人一同上了楼梯,来到三楼的阳台,两人靠在阳台上。夜真静啊。
“爸,您说毛主 席真的是个大好人吗?他真的做了这么多好事吗。”
“当然了,毛主 席可是我们的大恩人啊,你想想他解放了多少农民啊。”
“那他也会做错事吗?”
“那怎么可能,毛主 席可是个圣人,孔子都会做错事,但他不会。唉,不是啊,儿子,你不是一直很崇敬毛 主 席的吗,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没什么,只是说说。”寄南开始叉开话题,“爸,您会做梦吗?”
“当然了,我每天都做。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梦见你妈。也许是太想念了吧。也是,一个出嫁都二十年的了,就这么回去,她的亲戚朋友们会怎么看她啊。要知道在她那种家庭,妇女离开丈夫自己回娘家是很可耻的。她以后的日子恐怕就只能在自己的闺房里度过喽。”
“爸,现在都解放了,这种封建传统怎么还保存着啊。”
“这就是世界啊,你看上去已经消失了的东西,其实它过了十几二十年甚至更远都不会消失;你看上去现在才出现的东西其实在十几二十年甚至更久以前都已经出现了。对了,你还没回答我,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啊。”
“其实我现在觉得,毛主 席发动文化大革 命是错误的。我去见过许多所谓的走资派。发现他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坏。像那些教师们啊,他们只是教我们知识,并没有把什么资本主义的东西灌输给我们,他们让我们了解资本主义世界,目的是理解资本主义的利与弊,让我们吸取资本主义制度的好的经验,也让我们明白资本主义的坏处,不让我们也走上这条路。那些报刊杂志,也是让我们了解这个世界,说什么负面消息败坏社会风气,其实并没有,它反而让我们更了解这个世界,知道生活的幸福与痛苦。还有陈毅,他也没什么错,他为了我们上海人民干了多少事,他根本没有说要把上海往资本主义上带,他很配合毛主 席的工作,有他在,毛主 席省了不少心呢。爸,你说是不是?”王四默而不答。
一颗流星从天边划过,撞到一座山头,开出一朵绚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