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飒瘫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握着遥控器。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几天了。廖飒用手拂过额头,他能凭借自己的感觉判断出体温,这点甚至比体温计还灵。“39.2度”说明他已经好得多了。
廖飒今天上午才从医院回家,但对他而言医院与家里都一样。极端的高烧使他视力模糊,他几乎只能感受光的强度了。他这几天始终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没法做。
廖飒脑海中回溯了一下自己的过往。从现在一直向后回溯。他知道自己现在正躺在马家的客厅里,也知道这是他不听警告私自出来的。事实上,妈妈一直交代着他要躺在床上不要起来。但他觉得床上太热了,就滑开棉被,只穿着一件睡衣出来客厅。
廖飒出来客厅后就瘫在沙发上,拿起旁边的一个枕头,看起了《熊出没》。但他始终没有精神,也就在沙发上睡了一觉了。
廖飒现在醒来,却仍然觉得没精神。他拿起了茶几上的一个核桃钳子,把手指伸进去夹着玩儿,这似乎给了他不少乐趣——至少在他曾经的家里核桃都没买过。
廖飒继续回溯着,他把生病这段时间的记忆也恢复了。廖飒记起了发癫痫病那天他曾爬到客厅后面的阳台壁上,像周围张望。他看到对面厨房的抽风机正呼呼转着,注意到一阵风刮起来把大榕树烫头得英姿飒爽。廖飒想看看下面的场景。他凭着栏杆,脚慢慢挪动着,把手攀好在栏杆上,好让自己的位置舒服些。
然后廖飒把头伸出栏杆去,这么倾着看下面。下面是一个老头,在自己的天台上坐着藤椅,翘起二郎腿看着《人民日报》。周围是他种的小菜,一片欣欣向荣。廖飒就这么看着入神了,仿佛他也在看着报纸。他伸出手去,抓起一把空气,向着老人扔去。
老人似乎也有感觉,他把眼镜向上提了一下,然后定睛注意着,应该是看到了什么精彩的内容。突然老人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十分厉害地咳嗽了几声,把痰水与口水混合着喷到了报纸上,瞬间扩散开来。廖飒觉得这样的体质恐怕不能活多久了,这样满是腐凿的身体……
一切都是想象,廖飒不该想到这里,每一个细节产生的连锁反应,足以使一个本就是病态的身体更加脆弱。是想象力以及其产生的恐惧,让廖飒突然癫痫病发作,“癫痫病也能自己控制的吗?”廖飒手仍旧笔直地伸着,他不能控制身体的伸缩,僵直得好像千年的木乃伊。
他仍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睛还能眨,但他选择闭而不视,等待着这次发作的结束。大约是20秒之后,廖飒才恢复正常,但他手因为伸得太直,肌肉十分酸痛,脚也使不上力气了,廖飒就这样从阳台壁上掉了下来,瘫倒在阳台地面上。
他闭上了双眼,意识也随之停止了。在这样一刻,整个世界都坍塌了,廖飒能得到的是什么?一切都只是虚空,没有任何思考与想象的虚无……这虚无之中自然也没有了时间。这个虚空的过程,廖飒经历了许多回。
廖飒头也开始痛了,他突然觉得电视的音响是那么烦人,他凭着自己的力气按下遥控器,却发现遥控器已经失灵了。他不能放弃,使劲按着,却仍难以关掉。现在电视的声响已经转化为了直接可以吸收的信息,入侵着廖飒的大脑。
廖飒愤愤地起身,攀过茶几,一跃到电视机前,把电源开关按掉。这段只有几秒钟的过程廖飒是无意识的,他清醒过来时自己又已经回到沙发上,抱着枕头了。这让廖飒怀疑,刚才的事情有多少是真实的呢——或许电视从一开始就没开过,每个动作都只是他的想象。廖飒再按了遥控器,却发现电源关了,遥控器也没法开着。他现在又想看电视了。
廖飒躺在床上,不再想这段时间的记忆哪去了。护士给他拿来了新的药水,给他吊上。廖飒再次摸了摸额头,“40.2度”——这对于他来说已经算低烧了,仿佛他的体温从未低于38度过。
护士给他拿来了体温计,廖飒说不用了,他说他几乎能准确说出自己现在的体温,这让护士感到很惊奇。廖飒也亏得暗自喜悦,毕竟发高烧的次数太多了,癫痫过后高烧是必然的,但高烧却不是癫痫的病状之一,这点廖飒感到费解。
旁边坐着的是颖凡,他今天很百无聊赖,就被妈妈叫过来看看廖飒。颖凡也不推辞,只是嘴里嘟囔过几个“不想去”,妈妈权当没用听见。颖凡正在看着窗外,没有去注意廖飒。医生进来给他探了探内脏的情况,廖飒配合着,但难免会痒的时候就叫出声来。
颖凡注意到了,也当作没注意,只是眼珠子转了一下,然后又停滞了。他在想些什么?廖飒不清楚,只知道那些都是不关他事的。也许只是过往思维的回光返照,或者一些数学题的解答过程,也可能想哪个女孩子——这点廖飒苦笑了,想必他也是春心萌动了,只是还没物色到合适的人儿。
廖飒对颖凡的态度始终是恐惧的,他看惯了颖凡始终摆出的冷面孔,即使是声音也是十分干涩的,像是在念台词,念完了也就完成任务了。他对这种始终没有抑扬顿挫的语气感到恐惧,似乎颖凡随时都会把他赶出家门,甚至于把他管子拔掉。廖飒这样的想象始终不会成为现实,这点廖飒自己最为明白。
廖飒从来也不害怕什么,除了癫痫。现在甚至连癫痫也不再害怕了,因为他已经发作过那么多次,每一次对他而言都是一次死亡。所以即使颖凡今天拔了他的管子也没什么了。但他却始终害怕颖凡,这点不是因为“恐怖”的想象,而是源于自然的恐惧,这点廖飒也想不明白。
廖飒在医院的几天几乎是没有变化的,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时间性,都静止着不动。就好像地球失去了重力,所有物体都飘在空中罢了。对于廖飒而言,这几天也像是空中楼阁,只有吃和睡,除外没有干活的动力。
廖飒心里也十分着急,他很盼望着上学,——爸妈说过要让他去上一所新的学校,廖飒已经听了很兴奋了,他几乎一瞬间就忘记了以前的好友——事实上他也没什么朋友,只因为他的病。曾经的母亲认为这只是十分常见的病,不碍于学习,让他每天都去上学了。
有时候上课他突然感到身体的震颤,知道癫痫马上就要来了。他就让病症迟一点出现,然后赶紧趴好桌子,再抽搐了几秒钟后就晕一段时间,然后又跟没事似的了。廖飒能控制发病的时间,可以让它延迟发作,这点廖飒已不感到稀奇。
但有时候上课他让发病没能延时足够长,做不完趴好的动作,也因此让同学知道了病的事。于是人人都知道了只要廖飒一趴下就肯定发病了,有时候同学还会捉弄一下在昏迷中的廖飒,以证明他的病症是否真实。
“替代品!”这个词突然出现在廖飒的脑中,并且反复着,让廖飒无法安静下来。廖飒的喉咙干燥起来,于是他放下手上的核桃钳,转而拿起一瓶“农夫山泉”,也没有顾及谁喝过的,只是往嘴里顺,几乎顺了一半。他本想放下矿泉水瓶,但看到瓶里不满的水因为自己手的摇晃而产生像潮汐一般的动作。
他把矿泉水瓶传到左手,然后把手拄在沙发枕上,手托着瓶腰但不是重心的位置。廖飒尽量不对水瓶不施加力,让它以手肘为中心,作左右摆动式的圆周运动。他仅在水瓶将倾未倾时给它作一点力,让它继续摆动。
他看到了什么?透过瓶子的具有光折射能力的塑料薄膜,他看到了一片大海。也许里面还有一艘小划艇呢!他不知道,划艇上坐着的究竟是鲁滨逊还是少年派?也许两个都在一起,一起划着船。他也在里面,跟着他们,一起划着船,一起漂流……
廖飒飘到了梦境中,那奇特的“替代品”也随着他入了梦。
“替代品……”
“替代品……”
“替代品……”
廖飒来到了自己曾经的家,这里是这个发展中城市的边缘。开放商已逐渐开始打这里的主意,他们希望在这个新的边缘地带建设一个新的娱乐中心,政府早已开始了征地,把附近的农田全部征收了,一些已经开始动工,一些则因为没有农作物的耕植,已经杂草丛生。
廖飒的家是政府在十几年前没有总的城市设计图的时候就随意委派给开发商而建造的小区。开发商初也早想把农田征用,扩大整个城市的面积,只是当时这里离城市中心还相当远,即使开发了也还没有方便的交通,政府也无暇给这里修建公路。
于是这个开发商匆匆建成的小区就成了城市与农村之间的孤岛,这个小区也成为了城市中不多的几个贫民区之一。碍于小区的使用寿命,这次真正有计划有规模的开发却无法把廖飒的家拆掉重新建设,廖飒的家将从耕地中的荒岛成为高楼中的孤城。
廖飒梦中的场景是所有的城市规划都竣工之后的家。里面仍旧没有变化,除了随意抬头就能感受到的太阳的光芒已经成了一扇扇的玻璃窗的反射。他来到了小区中央的小广场(说是广场其实也就是一块灰霾尘封的凹凸泥地)。
一个约莫3,4岁的小男孩走了出来。他像是被骂了一番,哭得十分悲伤。但当小男孩看见空地上掉着的一包小鞭炮时,眼泪瞬间停止了。廖飒觉得他好像是没注意到自己,便对着小男孩喊了一声“哥哥!”廖飒自己也感到好奇,但就是这么脱口而出,十分自然。
小男孩没有理会,仍兀自玩着。小男孩擦开一个鞭炮,鞭炮顿时火星四射。但小男孩的动作似乎停止了一般,没有任何反应。廖飒大喊着,叫小男孩快点扔了它,没反应。廖飒突然感觉到,也许那从来就不会爆炸呢,即使爆炸了也无关己事,他只要静立观察即可。
然而“替代品”这个词再一次在他脑中响起,他觉得自己必须要为这个孩子替代些什么。于是他冲上前去,想把鞭炮夺过来,但爆炸已经来了。廖飒感到了死亡——他死了,还是我死了?廖飒无法解答,只是有一件事似乎完全扎在了心里——他成了“替代品”!
梦境还没有结束。鞭炮爆炸了,“哥哥”躺在地上,自己却没事。但随即“虚空”突然向他袭来,他先从心里感受到了,然后身体才慢慢变得“虚”起来。他的身体开始消失,脸也逐渐变成了那个“哥哥”的脸——他能看见自己的脸!这也意味着他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或者说他的身体已经被另一个人占据了。
这时的廖飒是在第三视角看着周围的景物,一切都能看见,一切都是那么清晰,甚至于极其微小的细节也能完全注意到。但他的视角正在慢慢远离自己的身体,他看到身体活动了起来,廖飒却全然不能控制。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走进了家门。
廖飒想要叫喊,却注意到自己现在只是一个视点,没有任何的活动能力,它不断地飘远,不断地远离这个家。它向着空中飘去,世界逐渐消失了,一切都在黑暗的包围中。廖飒什么也不能做,他只是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