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写于2013年4月至8月）
颖凡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脑海里满是今天早上的情景。
妈妈正在给弟弟收拾书包，她将一本《高中生作文素材》装进了白色塑料袋里，——这不可能，廖飒只是初中生，这不应该是买给他的，装错了吗？但颖凡也从不买这样的东西。然而更奇怪的是，为什么塑料袋上写着“白芒书店”的字样？妈妈把医院的证明交给廖飒，并叮嘱他一定要交给老师，这张证明上写着“《新华字典》19.90元”。
颖凡越发觉得奇怪，他的脑袋仿佛被白光笼罩，分不清现实。
弟弟盯着妈妈，脸上起了红晕。她背起塑料袋，摇晃着朝门走去。她经过书架间狭窄的通道。颖凡盯着廖飒被深蓝色校服包裹着的美臀，撇了一下她被白色短袖衬衫校服贴身包裹着的腰，心里有些激动。弟弟不小心踢到了地上放着的一捆书，左手晃上着把一个水果盘子打了下来，然后踉踉跄跄地单脚走了几步。廖飒晕倒了。
颖凡这是已经清醒过来了，那道白光被反射到了别的地方。他已经意识到了廖飒这事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了，现在已经是四月末了，他正站在一家书店里，左手摸着第11版的《新华字典》。门口那个跟他同校的女生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单车旁。待她开了锁之后脚已经完全好了。
颖凡不再关注那个女孩子，只是自顾自的找着书。颖凡来过这家书店也算有几回了，此间他一直在看着《基 督山伯爵》，但似乎这本书的位置一天一个似的，每次他来到时都要寻找一番。
颖凡没有看大部头的书的习惯，平时只是看些短小精悍的文章，像这样的世界名著他还是第一次。当然颖凡看书的速度不算慢的，每次来书店都只待了一会儿，但每次都看了好几章，现在已经看到埃德蒙唐代斯在监狱里与法利亚神父会面的情节了。
“你觉得你当不上船长，对谁会有利？”
“丹格拉尔！”
“那你没法跟你的未婚妻结婚，对谁会有利？”
“费尔南！”
“如果你在家里得不到爸妈的重视，你觉得对谁会有利？廖飒！”颖凡激动的心情铺红了脸，仿佛事情一切都解开了一样，他就要得到新生。这得感谢法利亚神甫，不是吗？颖凡觉了觉，脑袋不停地晃悠，所有的光与声都扭曲到了一起，他望着店外金黄色的阳光被高楼的玻璃反射入了他的眼，他把自身融入到了这金黄色的强光中。
“这不是梦境，这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但当他的眼睛被足够强烈的阳光刺痛时，他又一次回来了。
“今天是怎么了？几次沉迷了幻觉。”这天气也着实很梦幻，在极度强烈的光照下，世界都像是一场幻境，无论是女孩子脸上凹凸的青春痘，还是百年老树枯燥的树皮纹理，都似乎遥不可及。唯有从脸上、脖子上流出来的汗，以及热天让人不舒服的瘙痒，才是那么的真真切切。
收银员用拳头使劲地敲击着桌面，她已经等得实在不耐烦了。颖凡侧了侧，仔细瞄着那个收银员，看她那种打呵欠的样子。颖凡觉得很不舒服，舌头发干，咳了几声，但视线却突然模糊起来。
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哪里轻轻地飘了出来似的，黑白分明，却在颖凡心里留下当头一棒的强烈感受。他不能回避这个物体，仿佛它有足够强大的吸引力让颖凡难以逃离。“是太阳吗？我即使在绝对零度状态下也不要这么难受。”
“马颖凡？马颖凡？真是你啊！”那女孩子仿佛高兴地像蛇脱了皮一样。颖凡终于正眼相对了。这是一个不算漂亮的女孩，能够让人留下印象的是她那白得刺眼的脸，以及胖地极有压 迫力的身体。那女孩的脸十分平整，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五官似的，却又一切都那么巨大，巨大却不突出的眼睛，拖出来形成完美弧度的睫毛，火红而炽热的嘴唇。
女孩头发被盘起，插着一根发簪。身上是一件犹如羽衣一般庞大的衣服，这也与她本身很肥胖的身体有了照应。羽衣被收缩进了黑色的中间长度的紧身丝织裤里。一切那么和谐，却叫人难受。黑与白的界限十分分明，白的飘逸，黑的深沉，全在她那有容乃大的身体上体现了。
颖凡在脑海里不停地搜索与这人匹配的面孔，却始终找不到，仿佛记忆也被烧得精光了。他只是看着那女孩坐在办公桌前，收银员给她让开了座，自己进到书店后面去了。那女孩娴熟地煮开了水，准备泡茶。颖凡像是没有任何抵抗力似的坐到了她的对面。
他仔细端详着女孩的每一个动作，希望用这注意力来冷却热得快要融成一团浆的大脑。他略微冷静了下来，随后继续在记忆库里搜索这个女孩。每次都是快要找到了却总是差一点。
女孩沏好茶后，端给颖凡，无意中瞥到了颖凡迷惘的眼神，“我以为你还没忘了我，看来老了记忆力衰退了呀。”
“对不起，我今天确实状态不好，经常混乱许多事，脑子像是乱码了，把什么事情都混在了一起。”颖凡再看看女孩，已经没有了刚才那样的压 迫感，她的眼睛也没有了那么大，嘴唇也不觉得红甚至有一小块地方发紫了。但他仍觉得女孩的脸仍旧很刺眼，他总是避开她的面孔，低头视线转向自己手中的茶杯以及偶尔用斜眼瞄到的女孩的柔顺衣服。
“怎么？看来你生命中重要的女人太多了呀，把我这个老相识给踢开了。”女孩的动作似乎全是演戏，无论是讽刺的微小，还是眼睛微微的盘旋，都像是50年代老电影那样纯粹的念白。
但她假地却让人那么容易看破，反而不像假的了。颖凡真觉得自己进入了电影中，再假的动作也不能有丝毫的怀疑，甚至于他还必须做出安排好的动作，说安排好的对白。这是强大的吸引力，他不得不这样做。
“我怎么能忘记呢？你是宋妮雅嘛，我五年级的同桌。”那的确是安排好的灵光一现，记忆复苏，但颖凡说完这句话却倍感轻松，这是完成任务时的那种轻松。宋妮雅笑了笑。“我对你的脸没有印象，只是因为你的脸太白了，白得刺眼。但至少我对你的身体还是记得挺清楚的，我脑海里好像除了你以外还没有那么覆盖的身影。”颖凡自以为说了俏皮话，自己先笑露齿了，但宋妮雅却收敛了笑容，仿佛局促不安。
宋妮雅并非对颖凡的玩笑不高兴，她感受到了颖凡身上有些什么麻烦，既有外在的，也有内心的，事实上内心的困窘远比外在的要大得多。
颖凡也不安了起来，他不想再讲些什么了，这和他设计的剧本不相符。颖凡完全知道宋妮雅足够可以信任，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的事告诉她——这是他憋了很久的了，实在太想宣泄出来了。
“你在我的书店里看书——喜欢《基 督山伯爵》？”宋妮雅微笑着，气氛缓和了下来。颖凡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书，并且已经把它放到桌面上来了。
“你的书店啊……不算喜欢，就是没事做路过这里的时候就拿来看看。不过说来也奇怪，我每次来专挑这本书的，所以说喜欢也无可厚非吧。”
“怎样，我是副经理，要我打折吗？”
“我想不用，我没那么多时间，你知道我也不喜欢看课外书的，这么厚一大本我估计不可能看完了。”
“看到哪儿了？”
“监狱的情节。”
“遇见神父了吗？”
“刚刚才跟他道过别，现在已经回自己的牢房去了。不得不说，神甫教给了我很多。我至少知道我该怎样面对了。”
“他告诉你在我书店里埋着一批宝藏？”
“不是，我只是知道了我的敌人是谁，不过后面真的会有宝藏吗？我还挺想知道的。”
“你的‘敌人’是？”
“宝藏藏在哪里？我想我知道了，唐代斯就是基 督山伯爵了吧。他总得有钱才能复仇吧。”
“在我书店的某一处。他后来隐居世外之后把宝藏埋在这里，并且把他写的这本书送给了我曾曾曾祖父，这本书就是在我店里出版的，后来传到法国之后被大仲马偷了版权，并且声明这是他写的，其实这本书原本是用汉语写的，只是因为讲的是法国的故事，所以更多人相信这是法国作家写的。这可是大秘密哦，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
颖凡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干别的什么。只是低下头，吹了吹桌子上的茶水。在几乎见不到气飘出的时候他才敢拿起杯子。狭长的书店灯光相当昏暗，总共只有四个光管，还都是低功率的。总有阴影投下来，颖凡几乎认不清杯子的形状了。也正是昏暗的光，才让颖凡发现天居然暗了下来，刚才极度强烈的金黄色的太阳光已经完全找不到了。
“先说说你的事情吧，我们也算好久没见过了，你的家庭你的生活我从来没问过。”颖凡突然的这么一句却让宋妮雅措手不及。
“我没什么好说的，家里就是开书店的，一直开从来没想过转行，至少在我出生以来一直如此。这是新近开张的，老的不在这儿，事实上已经换了好几处地方了，这间是一年前才开张的，我就在书店里住，在楼上。——你是青塘中学的学生啦，我可没那么成绩。”
“你在哪儿？”
“家炳。——青塘是能和一中齐名的学校了。”
“也算好，——你说你是副经理？”
“只是头衔罢了，没实际意义的，就是有时间了就帮帮工，而且还没工资的，阿玲都比我好……”宋妮雅突然觉得已经不能再说下去了，他越发感觉到颖凡身上的困境，“好了，说说你的‘敌人’的事吧。”
“要我说？我觉得也是。这是家里最近发生的事，我有一个弟弟，我越发觉得他的可恶，我希望报复他。”
“你从没跟我说过你有弟弟的事！”
“当时没有，现在有。他是刚刚找回来的。他小我两岁。大约3个月大的时候，我爸妈带他去公园，结果被拐了。连同婴儿车一起消失了。后来人贩子把他丢在了客运站……”宋妮雅睁大了眼睛盯着颖凡的脸，弄得他很不好意思。
“继续呀！”宋妮雅催问道。她似乎对这个故事很有兴趣，但心思又像早已飘到对面的被破坏了的电话亭里。颖凡猜不透。
“因为接头的人不要。”颖凡继续讲道，“因为廖飒——就是我弟弟——患有癫痫病，他们不要一个病孩子。”颖凡咽了一口唾沫。宋妮雅用飘落的眼光看着颖凡上下颠簸着的喉结，透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使得颖凡很尴尬，他把脸移向左边，看着地上一个装满书的纸箱子。
宋妮雅几乎是焦灼地看着颖凡，她很渴望知道这个故事的下文，这是一种极端的欲 望，以至于她的脸再一次扭曲了。而这一次的扭曲，却不是颖凡的想象，她的眼神仿佛要把人烤焦。
“要下雨了，我要回家了。我想你不会对这样一个故事感兴趣了，而且我们还有很多机会见面，反正这本书没看完我不可能不来你的书店了。”颖凡实在太想太想逃避这个女孩了，他知道自己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她像是已经把颖凡的外衣脱干净，只剩下内 裤了。颖凡已无处可藏，他必须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说了个谎，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但他对这本书却爱不释手，以至于不经意间就把它要带出去了。颖凡走到门边，才发现书在他手上。他回来，匆匆地把书放到柜台上，然而宋妮雅却抓住他的手。颖凡觉得害羞了，想把手缩回去。宋妮雅紧抓了他几秒钟之后，也放开了他。但颖凡这时候却也不想再逃走了。他静静地坐下，手玩弄着茶杯垫。
“怎么，这么害羞啊！以前没见过这样子，我记得以前你是被人家乱摸乱捏都没反应的呀。”宋妮雅看着他红通的脸以及与之映衬着的同样红彤彤的青春痘，宋妮雅真的想去抚摸颖凡的脸，那种凹凸不平的脸庞，那会是什么感觉？宋妮雅笑了。颖凡也抬起头来，他看到了宋妮雅的酒窝，以前从没有注意过，这时觉得相当好看。
“这是我的心事，一直憋在我心里，我希望将它讲出来，即使听众是我并不喜欢的人。后来弟弟被客运站的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捡去了，廖飒就在他们家里过了14年，今年过年前才被我爸妈认回来。因为廖飒的养父母没有领养证，所以这件事还算挺容易的。甚至于是那个阿姨自己主动把廖飒给我们的——其实那更像把廖飒赶出家门。”
“我想你恨他也无可厚非，只是因为爸妈这段时间把精力更多放在你弟弟身上了吧。据我所知，癫痫病可不那么好治，即使治疗了也不可能完全好，仍会时不时发作一次。我想这段时间你父母应该忙着给弟弟找医生了吧，所以确实没时间关心你也算正常——这点我习惯了。”
这是颖凡最佩服宋妮雅的地方，她总能看透人家的心思，并且所有推理都是正确的。
“但我想你绝不可能只会恨自己的弟弟，你永远都是爱恨交织的，即使是最恨的人也总要想出什么地方来美化他，但这又不是人家真正拥有的东西，不会招你嫉妒，反而会因为自己的‘宽宏大量’而感到沾沾自喜，这才是我所认识的颖凡。”
他恨，每一句话都刺中他的内心；他爱，这却全是真的。颖凡觉得宋妮雅越发漂亮了，他越来越喜欢宋妮雅了。
“你知道我无法面对廖飒。”
“所以你来这里是为了逃避喽？”
“我以为你会是那个神甫，或许能帮助我怎样判断。但现在我仍旧一无所获。”
“谁能靠一两句话就能有所悟呢。况且那本来就是你自己真实的内心，只是借我这张嘴说出来罢了。就好像太阳雨：你既受着太阳的灼晒，也经受着雨水的滴零。你要赶往自己的目的地，就必须经受这双重磨难。但你换一个角度，这何尝不是一副奇景呢，它美得通透，于是你开始欣赏起来。你欣赏着被地上的积水反射的强烈阳光，你欣赏着强光照耀下的更加立体更加鲜明的世界，你兴奋得顾不上这是困境。很快，你的目的地已经到啦！”
“我始终没有方向……”
“那就继续走！——看过《悲惨世界》吗？”
“听说过，只知道里面有个什么叫冉阿让的，后来被主教感化了，然后做了不少好事。”
“五折要不，连同你手上的《基 督山伯爵》就四折！”
“你挺会做生意的啊！只是我恐怕确实看不下这么多书。”
“跟我来。”颖凡感到有点疑惑。宋妮雅打开书店右边的一扇门，颖凡跟着进去了。宋妮雅摸着墙壁打开了灯。仿佛一个世界在颖凡面前展开，这里是一个两间店面的书仓库。地上堆满大大小小的纸箱子，有的已经拆封，大都是辅导教材之类的。宋妮雅认着纸箱上的字，觉得不是又跳到另外一个。
“你书店不是只有一间店面的吗？”
“这是最近租的，以前这里是一间家具店，后来开不下去了，收缩到只有一间，其余两间就我们租下喽。外面的装修还没变，甚至连在玻璃上贴着的广告都还没撕。不细心的确看不出。你也被欺骗了吧？”
“嗯，毕竟谁能注意这么多呢。不过这广告帖子还挺有意思的，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什么样，里面看外面却清楚得很。”
“是啊，这设计我也挺佩服的。”宋妮雅从刚才一直在大大小小的纸箱里找着，“这里就像是我的秘密花园，我喜欢到这儿来，每天下午都来。虽然名义上是看书，可注意力更多地被外面的人群吸引住。我喜欢看他们，希望接触他们，但我始终都在偷窥。我欣赏者他们的一举一动，有时甚至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他们来去匆匆，不愿注意身边的景物，可也有人在玻璃窗前停下了脚步，并且靠近了眼睛，向里面窥视。我很害怕这些圆点，以为他们就要看到我了，于是我把书挡在脸上——他们应该不曾看过这样胖，这样不协调的躯体吧。——《悲惨世界》找到了。”
宋妮雅把书递给颖凡。
“这么厚啊！我估计不够钱……”
“如果这能对你有什么帮助，那我宁愿免费送给你。”
“我想我还有钱。”颖凡翻开口袋，10块10块地数着。数好了交给宋妮雅。
“不用在这里给，到收银台来吧。”
颖凡出仓库时小心翼翼，生怕踩着哪个书箱，却仍旧不注意一脚踢在一个箱子上面。颖凡身体向前倾，那一刻突然没了意识，在不到一秒钟时间里，颖凡突然不知道了自己在那儿，仿佛这里是他虚构的世界。颖凡左手向上挥，达到了什么东西。那物体也跌着下来，反射着灯光，有很短暂一刻照在颖凡脸上——那是极端强烈的光，颖凡这时竟意识全无了。
颖凡两只手撑着地板，胸部正好压在另一个书箱上。宋妮雅赶紧扶他起来，颖凡意识才慢慢恢复。“水果盘子！”颖凡把想象叫出声来。
宋妮雅不解，想问但颖凡先说了。“你仓库里有没有一个水果盘子？”
“没有啊！”这也是颖凡意料到的答案，他急忙出了仓库，到两个书架间寻找着什么。
“这不可能在家里，我家里从来没有那个形状的盘子——但为什么我会记得那么清楚它的形状呢？它也不在这里……”颖凡失望地回了收银台。宋妮雅已经扫描着两本书了。外面天气也已经变了，下起了大暴雨，是刚刚颖凡还在仓库里就已经开始了的。水势相当突然，颖凡开始担心怎么回家了。
“嘿，下这么大雨，怎么回去？”宋妮雅像是全然不担心的样子，颖凡也带动着不担心了。
“住你家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