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桃花衣
书名:悲乎刀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9410字 发布时间:2022-03-29

星夜,月夜,夜将尽,夜未尽。

今夜的星,璀璨夺目,玉珠般的繁星无声地洒满寂寥而高远的深碧色夜空。

今夜的月,圆润皎洁,如巧手剪出的一纸薄薄圆片,缥缈梦幻,捉摸不透。

这样的星月,让浩阔深幽的夜空看来似徐徐展开了一幅美好图画,很适合人去凝眸眺望,静心感受。

是否真的有人此刻还没睡,还在凭窗观赏这样的星月,陶醉其中,引动遐思?

月色星光温柔宁静地笼罩下来,已将这个小小的山村客栈修饰得越加神秘。

天字一号是这家店内唯一在这么深这么静的夜间仍一室通明的客房,窗上的湘帘已拉了下来,房中情况被遮的严严实实。

这间客房若推窗外看,很容易就看见那片只剩残瓦焦梁的柴房废墟,以及另一重院子里放置的那些镖车。

室内典雅华丽,室外萧条空荡,夜的本质在这种情况下割裂,既是美好的,也是寂寞的。

XXX

桌上摆了一席虽简单却不失精致的酒菜,那天青色瓷壶里装的是陈年老酒,闻上一闻,醇实厚道的酒香立刻满鼻,不饮已有三分醉了。

这壶老酒不像月神那样凶险莫测,你就算急急地一口气灌个罄尽,也最多只是不胜酒力的头疼犯晕作呕,不必担心搭上小命。

这壶老酒且不言浅斟慢酌对夜三叹的意趣,光是这份安全感,自有魔力的月神已望尘莫及。

月神纵然神妙,终究不是有心有脑的活物,铁万雄再夸大其词,它也永远不如人有分有寸。

  其实月神与别的毒药一样,无论好歹,无论该不该死,全部一视同仁,一律沾上必照毒不误。

  冯川生性豪壮,并非不善言论,只是鄙夷铁万雄,与之面对时,话就比平常少了。

  所以在地字一号他喝的酒更多,铁万雄说的话更多,倒出的月神大半是进了他的咽喉。

  铁万雄地主之谊,向冯川敬酒的次数多于自己喝酒的次数,又能言善道,谈古论今的罗里吧嗦,讲了很长的故事,等他讲完,冯川体内的月神已多到足够致命了。

  但铁万雄也知道月神绝非一般毒药,一开始为解冯川的疑虑,才花言巧语,故弄玄虚,对酒大谈特谈,还保证这酒没有毒,为逼真,他不得不陪着喝几杯。

  他喝得比冯川少,却毕竟已有毒药入体,毒性发作比冯川慢,然而迟早会发作,即使不致命,也痛苦不堪,足以致残。

  他始终毫不在乎,优哉游哉,原因非常妙。

  妙在要解月神之毒,只需在半个时辰内喝下足量的其他任何一种酒。

  谁能想到,其他任何一种酒便是这奇毒月神的解药?

  连他最初得知时,也难以置信。

  这办法实在太过简单,然而世上越简单的事,岂非往往越让人无法猜测?

  XXX

  下酒菜中,铁万雄最喜欢的是那一碟酱制干牛肉。

  下酒菜不能太油太热,通常是几样凉菜,不会闷人肠胃,与酒一搭一配,恰得其趣,香醉肺腑,别有绕梁三日而不绝的持久韵味。

   铁万雄走到桌旁,伸出手去提起了天青色的小瓷壶,很快就将杯子尽数斟满。

   杯子只有两个,小巧的细颈古杯,此时杯中有酒,败者无份,现在这样的情况下来看,冯川的的确确已败得回天乏术。

   有心情有资格喝上一两杯的,只有那些胜利者,他们喝几杯庆功酒也是顺理成章,没有谁会反对。

   此情此景,胜利的曙光已几乎近在咫尺,他再伸一下手就可以毫不费力地紧紧攥住。

   事情算是告捷了一大半,他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他举杯在手,依旧优雅,对着南宫血笑道:“南宫兄远来是客,今日的成功也多亏了你的辛苦帮助,请先与在下干了这一杯。”

   南宫血阴沉沉地笑着,缓慢抬手,目光却一点也没有投向他脸上的意思,只不过冷冰冰地将杯举过去,笑道:“我也不辛苦,只是在这个雅间自得其乐的等着,以逸待劳,所以铁公子才是劳苦功高,这一杯该我敬你。”

   铁万雄叫他南宫兄,是有些讨好的语调在其间,把他当成足可同生死共荣辱的伙伴。

   他却完全不把铁万雄放在眼里,冷冷淡淡地称之公子,已明显的划清界限。

   听到他这一番别有况味的回应,铁万雄也不怎么当回事,不管他态度如何,到头来也脱不了是同一根绳上蹦跶的两只蚂蚱的如铁事实。

   铁万雄满饮一杯,浑身自在,大出了一口气,又斟一杯,竟端着这杯酒施施然走到冯川面前,很客气地微笑道:“实在对不住,冯兄,杯子只预备了两个,看样子你也没心力再饮上一小杯了。”

   冯川瘫软在一张椅上,双目发赤,面色惨白,非常恍惚,似已根本看不见对方的人,也听不清对方说的话。

  铁万雄瞧着他这狼狈模样,心中不禁好一阵幸灾乐祸,加之这灾这祸正是他亲手打造,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兴奋,就像有生以来第一次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在他脚下一败涂地。

  他眼神掩不住那种兴奋,话音却仍不骄不躁,笑道:“冯兄累坏了,不过没关系,因为很快你就要获得世上最彻底的休息——死亡,对现在的你而言,已是多么美好?”

  冯川吃力控制着逐渐趋于混乱的神思,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嘴里也在狠狠的咬牙切齿,几乎将舌头咬出血来。

  南宫血坐在桌旁,冷漠地欣赏这一切。

  对这种事,他已司空见惯,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已在这种事里学习怎样更好的生存。

  XXX

  良久后,冯川灵魂肉体的痛苦挣扎才有所平复,总算能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些字:“原来……原来是……是……”

  铁万雄笑道:“现在知道,总比死了还蒙在鼓里的好。”

  冯川嘴角抽搐,眼泪在眶中打转,无比愤恨道:“杀……杀阿七的人也是……”

  阿七就是那个被杀了灭口的值夜镖丁。

  铁万雄摇了摇头,郑重道:“放火的人是在下,杀阿七的人却不是在下,你虽将死,也不能在我身上妄加罪名。”

  冯川气急而喘,嘴角溢出一缕血,本就惨白的脸已白得发青,目眦欲裂地死死瞪着他,又说不出话来。

  他淡然笑道:“其实答案是和尚头上的虱子,再明显不过,这次行动就我和南宫兄天衣无缝地配合完成,分工明确,一个声东,一个击西,一个专门负责放火,扰乱视线,一个专门负责杀人,以绝后患。”

  冯川至少已明白一件事:阿七死前口中所说的那个“踢”字,其实是最后一口气猝然在喉间断绝,导致发音偏高,将铁万雄的铁扭曲成了踢。

  但对南宫血,以及重出江湖的险恶暗器血冰,他仍是云里雾里。

  他天性正直,不愿带着任何迷惑赴死。

  铁万雄深懂他的心意,看向旁若无事的南宫血,很默契地笑道:“南宫兄,这位冯兄将死,最后一口气憋在胸膛,委实可怜,咱们发一下善心,帮他消消气如何?”

  南宫血仍满脸冷漠,不与他对视,十分憎恶他脸上故作的那种默契,对他提出的要求也是未置可否。

  铁万雄并不心急,深知南宫血本性古怪,大异常人,不可常理待之,但此人总不会令他失望。

  南宫血面色不变,却缓慢而优雅地抬起了一只手,一只晶莹透明的手,足以让人清清楚楚地看到皮下的每根指骨每条血管。

  直到现在,铁万雄才真正仔细地注意到南宫血这双奇异的手,不禁打了一阵寒颤。

  南宫血慢悠悠的将手翻来覆去地欣赏着,眼神渐渐诡秘:“铁公子尽管放心,我虽不懂善良,也不屑做善人,但我从不愿看着一个人死得稀里糊涂。”

  用月神毒倒冯川的不是他,冯川之困局却大半出自他的精心计谋,这无疑是他又一桩杰作,若不让受害者明白真相,他会感觉完美的图画上多了一点瑕疵。

  冯川嘶嘎道:“我早就知道……”

  南宫血讶然:“原来你早就知道,原来你并非铁公子以为的那么蠢。”

  他缓缓对铁万雄道:“铁公子,这种生死攸关的事,最不能有的,恐怕就是轻敌之心,对么?”

  铁万雄一时语塞,脸上甚至微显晕红。

  冯川艰难挣出较为清晰的字音道:“那血冰……本不是一般人……”

  怎奈话未完整,一股热血上激,直接从咽喉喷出,血珠纷纷如雨,洒了满身满地,半晌平静后,他已连喘息都吃力了,似将立刻毒发毙命。

  南宫血身上杯中都溅了不少他的血,腥臭难闻。

  铁万雄离得更近,甚至有些血直接溅入眼睛嘴里,忍不住弯腰狂呕。

  南宫血反而觉得满意,嗅着杯中血,悠然道:“好人血香,坏人血臭,冯兄的血这么香,看来是不折不扣的好人,可惜自古以来,没有几个好人能长命。”

  冯川现在不仅嘴角流血,眼角也流血,血泪横流,面目惨不忍睹。

  南宫血正视他的面目,也觉得满意:“现在你的脸很有趣,和我的手一样有趣。”

  铁万雄终于呕过,不想对南宫血示弱,故作镇定,笑道:“你的手怎么有趣?”

  任何人看见他的手,只会觉得可怕。

  南宫血用一种诗情画意的目光痴痴看着自己的这只手,幽幽道:“刚才冯兄说了,那血冰本不是一般人……可惜他气息不济,没有说完,现在我帮他将这句话补充一下——那血冰本不是一般人可以使用的。”

  铁万雄奇道:“什么意思?”

  南宫血笑道:“当然是再简单不过的意思,莫非你从未听过血冰?”

  铁万雄道:“恕我在这方面确实孤陋寡闻,但想来血冰应该是一种暗器?”

  南宫血道:“你还是比较聪明的,那血冰原本是当年恶名昭彰的西北十三魔窟老大的得意之作,一经问世便压倒唐门的所有制式,成为武林中最闻风丧胆的毒辣暗器,连向来以暗器称著的唐门也有不少精英命丧其下。”

  铁万雄震悚变色。

  南宫血道:“那血冰本不是一般人就能施放自如,当年唐门为扭转危局,千方百计要仿制,最终都失败了,还付出七条人命的代价,牺牲的七人是唐门颇为得力的工匠与杀手。”

  铁万雄已是惊心动魄,讷声道:“诡秘至极的唐门也有过此般挫败。”

  南宫血冷冷道:“西北十三魔窟老大独自用血冰在江湖上横行霸道了近十年,但他的双手比起我来,也只能算一般。”

  铁万雄皱眉道:“一般?”

  南宫血傲然道:“血冰虽是他创造,他要使用时也必须借助自制的一种暗器筒,若直接上手,照样必死。”

  铁万雄道:“今天血冰既然落入你手,那种暗器筒……”

  南宫血不让他说完,在得意之际,别人的废话很影响心情:“十三魔窟老大后来被擒上天绝崖,生死不明,即使活着,也不可能在十二长老的轮番监守下逃出,而那种暗器筒早已随他消失。”

  铁万雄终于懂了:“血冰无法仿制,那种暗器筒也无法仿制,可今天你却成功以血冰偷袭冯兄,难道你……”

  这话虽也是废话,南宫血却喜欢听,只不过是喜欢听大部分,最后一点点被恰到好处的截断,以助长他的神秘与傲气:“昔年十三魔窟老大与我师父五毒王子素有深交,曾将血冰递给我师父过目,当时我正在旁边。我眼力极好,看一眼什么就牢记在心,每个细节都不会漏。他们不知我的小心思,我背着他们偷偷仿制,却也耗费了三年的时间,险些丢掉半条命,总算成功。我直接上手,血冰竟始终在掌心安安稳稳,根本不伤害自身。这事我师父至死也被我瞒得严实,直到十三魔窟老大被擒,消息传开,我才听说原来连他使用血冰也必须借助独门的暗器筒。你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我只瞬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神。我这副样子,并不是怪物,而是足以主宰一切的神。”

  铁万雄看着他陡然兴奋,眼睛赤红,透明手内的血管也在明显剧震,仿佛立刻要炸开。

  他越说自己是神,在别人眼里越像是魔。

  他一旦兴奋,就要很久都难以平静,热烈地与铁万雄对视,阴森地笑道:“你有兴趣可以找机会试试。”

  铁万雄吓得一动不动,背脊发寒,颤声道:“试什么?”

  南宫血肃容道:“找一小块碎冰捏在手心,用不着多久,你就发现冰块自然而然地融化了。”

  铁万雄道:“不必试也知道。”

  南宫血道:“你知道?”

  铁万雄有些窘迫地陪笑:“这……人体有温度,尤其是手心,捏起来的时候很快会不由自主的散发热气,所以在夏天,拳头总比五指张开更容易沁出汗水。”

  南宫血满意地点点头:“还有一点,你也知道?”

  铁万雄道:“哪点?”

  南宫血道:“冷与热一旦接触,就要被一方吸收,热的能量大于冷,则热吸收冷,反之亦然。”

  铁万雄笑道:“南宫兄真是博学,这点你不说,我榆木脑袋怎会知道?”

  南宫血道:“但你知道我为何突然罗里吧嗦的要说这些?”

  铁万雄道:“这些与血冰有关系?”

  南宫血道:“孺子可教,不仅有关系,而且是最重要的关系。”

  铁万雄道:“是么?”

  南宫血道:“一般人无法直接用手拿血冰,连十三魔窟老大也必须借助特制的暗器筒,原因全在这些。”

  铁万雄道:“血冰在其手中用不了多久必融化?”

  南宫血道:“所以血冰在手,如果不能保证瞬间发出,就要危及自身。”

  铁万雄道:“血冰融化后就要危及自身?”

  南宫血诡笑道:“血冰比一般冰更易融化,不管怎么小心翼翼,上手都会失败。”

  铁万雄道:“但融化后不过是一滩血水,纵有剧毒,也进不去人体,难道那毒性可以直接穿过皮肤?”

  南宫血道:“那毒性并没有腐蚀皮肤肌肉的能力,你想得太简单了。”

  铁万雄道:“怎么?”

  南宫血道:“人身有细孔,你应该知道,人身有穴道,你作为武林中人更应该知道。”

  铁万雄道:“但掌心有什么细孔?什么穴道?”

  南宫血道:“掌心也有皮肤,有皮肤就有缝。”

  铁万雄怔住:“缝?”

  南宫血悠悠道:“若既无孔又无缝,掌心常会攥出的一把汗是从哪里来的?”

  铁万雄沉吟半晌,还是觉得莫名其妙,他的解释听着清晰,其实很绕脑筋:“所以血冰融化后,能由掌心的那些缝流入体内,使人毒发毙命?”

  南宫血点头:“一旦影响肺腑,片刻就要痛苦而亡。”

  铁万雄迷惑:“但你直接上手,却安然无事?”

  南宫血冷笑:“你想必已将我的两只手看得仔细。”

  铁万雄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只觉腥涩如血:“我的确已看得仔细。”

  XXX

  他从没有哪次看别人的身体部位比这次看得更仔细,就算那年那月的那个清凉宁谧的夜晚,春风一度,他与那个至爱的女人翻云覆雨的时候,也没有把那具纤秀雪白的肉体看得如这次仔细。

  南宫血手上每一根指骨每一条血管都让他过目难忘,刻骨铭心。

  他无法克制自己去看那双手的欲望。

  他虽已看得眼睛发胀,脖子生了锈般僵硬,浑身不寒而栗,却终究移不开目光半寸。

  他痴痴的目光已定死在那双透明如水晶的手上。

  南宫血轻笑道:“你可看出我的两只手和一般人的手有什么区别?”

  不需仔细看,那区别也一目了然,铁万雄将区别看在眼里,却下意识的紧闭嘴唇,没有一点勇气将之描述。

  南宫血显然料到这一点,也不刻意等他回答,立即正色道:“我的两只手皮肤完全透明,皮肤下每一根指骨与血管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区别。”

  铁万雄又咽了一口腥涩如血的唾沫,额角的冷汗已沁出更多。

  南宫血毫不避讳地对视他那双已呆滞黯淡的眼睛,很客气很柔和地笑道:“铁公子愿不愿握一下我的手?”

  铁万雄如遭雷击,心跳加速,一时间迟疑不决,不知所措。

  若承了他的邀请,铁万雄自己的手无论哪只都突然重胜千钧,怎么用力也抬不起伸不出。

  若是婉言拒绝,铁万雄那张平素伶牙俐齿能言善道的嘴,一下子竟无端的笨拙不堪,非但已婉不了言,连声音都休想发出。

  铁万雄呆愣着,但一件足以瞬间让人魂飞魄散的事发生了。

  本是懒得把铁万雄放在心上的南宫血竟主动伸出那只抬起的手,不容分说的紧紧握住铁万雄一只如少女般白皙细致的手,就像一个多情子终于按捺不住澎湃的情感而攥起了夜思梦念的情人那颗薄情的心。

  心被攥紧在热血沸腾的手中,情已无疑被牢牢的锁住。

  这时大多数铁血男儿都会感动得如裸露于温暖春阳下的冰河,相思愁结逐一无声无息无知无觉地全部消解,化成两行幸福的男儿泪。

  铁万雄没有心惊胆寒,没有魂飞魄散,只有一种无法言表的温柔。

  他陡然恍悟,原来自己的思想始终是那么孤独,直到此刻,被南宫血握住手的瞬间,才感觉自己不再是孑然活在别人不断向他喷来的冷嘲热讽中,而是突然与大地与月夜彻底融合一体,完美无瑕。

  他久久默然,痴痴地任南宫血就那样握着他的那只手,定在当场,静得仿佛已死了过去。

  他真怕南宫血终于会放开手,那将使他顿觉灵魂肉体难以挽回的残缺了。

  他此刻的完美,瞬间的无暇,都是南宫血的手赐予的,促成的。

  他内心温柔地震撼着,甚至由衷感恩。

  “好冰的一只手。”

  他不知过了多久才再度出声,声如游离不定的梦呓。

  南宫血的手却已不觉间收了回去,令他陡然似从缥缈舒适的洁白云端失足直坠向残酷肮脏、充满嘲讽的现实深渊。

  他极是空落,倒不怎么和自己怕的那样痛苦绝望。

  南宫血幽幽道:“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这双手可以安然无恙的使用血冰了。”

  铁万雄内心深处刚才被他那突如其来的举动所激起的无数圈涟漪已久难平复,那只手残留的冰寒也还是使铁万雄全身有冻结之感。

  南宫血笑着又自己解释:“因为它们太冰了,比一般冰块更冰的血冰也不及它们冰,血冰在这么冰的手心攥着,绝不会融化分毫。”

  冯川听到这里,突然挣扎几下,痛苦地嘶声道:“你真是怪物,可怕的怪物。”

  自命为神的南宫血闻言并不动气,仍高傲地笑着:“你总算有些反应,我真担心我说了那么多,都被铁公子的耳朵独享,岂非可惜?毕竟今晚这间房里,冯兄才是贵宾,我相信你也比铁公子更识货,看得出我这双手真正的可怕。”

  冯川愤恨难当,几乎要咬碎一嘴钢牙,吃力地喘道:“你用血冰暗算我,不是真想在那时就置我死地,以你这双手的实力,若要杀我绝不会有任何失误。”

  南宫血满意道:“冯兄果然识货,这样懂事的人我真有点舍不得杀,可惜计划为重,迫在眉睫,我不得不眼看着铁公子用月神将你毒死。而那时我不过是为了拖住你,好让铁公子把握时机去柴房偷东西,然后放火。”

  冯川道:“那东西……”

  南宫血道:“你尽管放心,那东西本不属于萧局主,更不属于雄风,我们自然会让它回到早该回的地方。”

  冯川咬牙道:“我对不起萧局主,我死不足惜。”

  南宫血冷冷道:“你已必死无救,现在一切的真相都已告诉你,此时不死,你更待何时?”

  冯川一双血红的眼睛瞪得更大,整张脸已因深入骨髓的剧痛而扭曲抽搐,陡地用生命中仅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凄厉惨呼:“我死不足惜!”

  呼声震山撼岳,却已是垂危之虎,余啸犹厉,毕竟不能持久。

  呼声倏地中断,似突然被人用一把锋利的无形快刀砍断了咽喉,干瘪的嘴大张开来,暴雨喷泉般激溅出大片乌黑发臭的血水,洒得满屋皆是。

  血水一喷出,身体瞬即僵硬紧绷,砰地砸在椅上,明显死得不甘心,双目怒突,无法安息。

  现在屋子里到处是血迹,定会给这个周密的计划捅出个大大的破绽来。

  铁万雄看着满屋血迹,一时惶恐,乱了方寸,急声道:“喷了这许多血,该怎么办?”

  南宫血却不以为然,仍诡笑道:“好办。”

  铁万雄惊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办?这样糟糕透顶的局面,你……竟还说好办?你的信心未免过头了,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把我也连累。”

  南宫血冷冷道:“稍安勿躁,你可以去看隔窗有没有眼,隔墙有没有耳。”

  铁万雄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身心却毫不松弛:“不用看。”

  南宫血缓缓道:“你本就该明白,我有至少一百种方法能使隔窗无眼、隔墙无耳,至于那声惨呼,更不足虑。”

  铁万雄蹙眉:“你这么想得开?”

  南宫血道:“我敢打赌现在还没有第三人知道冯川是被我们合谋毒死。”

  铁万雄冷哼:“这不是废话么?”

  南宫血笑道:“废话往往才是真理,已成废话的事实才最毋庸置疑,你既然知道这一点,怎还在那里大惊小怪?自乱阵脚,枉我看重你的本事。”

  铁万雄被他指责,哭笑不得,但也暗中生愧,叹道:“那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来?”

  南宫血道:“既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件事岂非就好办多了?”

  铁万雄又是面露疑色,他一向自命聪明,今天却始终被南宫血搞得云里雾里,这种弱势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南宫血幽幽道:“既没有第三人知道,那么毒死冯川的人就不是我们了。”

  铁万雄一头雾水,冷笑道:“不是我们,会是谁?”

  南宫血突然从被窝里拿出一件黑缎长衣来,黑如夜的底色上,竟用细致生动的工艺绣满了粉红娇艳的桃花。

  这些桃花有的已盛开,有的还连着枝条是一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有的半苞半开更显羞涩,花姿百态,栩栩如生,让人顿觉深处浓春的桃园,芳香扑鼻,非常惬意。

  南宫血将这件与众不同的长衣高高提起,坚定地笑道:“是他。”

  铁万雄讶然:“看来虽美丽动人,但这只是一件衣服,怎可能毒死冯川?”

  南宫血道:“衣服不可能,可能的是穿上这件衣服的人。”

  铁万雄总算有些开窍了,笑道:“难道你是想诬陷某人?”

  南宫血摇头,十分认真的道:“这并非诬陷,而是事实,刚才的的确确是某人毒死了冯川,你我都亲眼目睹。”

  铁万雄动容,试探着问:“你将这件衣服丢在这里,别人只要一看见,定会以为是某人下的毒手?”

  南宫血居然又十分认真的摇头:“这件衣服丢不得,丢了就不灵了。”

  铁万雄又糊涂,愕然道:“为什么丢不得?不丢能怎样?”

  南宫血咄咄逼人地反问:“你见过有几人在杀了人后还把这么具有代表性的衣服丢在现场?毒死雄风镖局一个大镖头的人当然绝不会愚蠢到那种地步。”

  铁万雄哑然半晌,沉声道:“那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可否尽量说得干脆一点?现在不是绕弯子猜谜的时候,何况我现在的脑袋乱哄哄,也根本不适合陪你故弄玄虚。”

  南宫血应他所求立入正题,轻笑道:“让一个人看见我穿着这件衣服从这间房里展动身法飞出去。”

  铁万雄道:“让谁看见?”

  南宫血道:“最好是那叫阿忠的小镖丁。”

  铁万雄对阿忠当然不会陌生,迷惑道:“为什么最好是他?”

  南宫血道:“他天生老实,这一点你也知道。”

  铁万雄道:“镖局的年轻一辈中的确属他最老实。”

  南宫血道:“这般说来,他的老实在镖局上下是出了名的。”

  铁万雄心有稍动,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说出口的话,镖局上下人人都深信不疑。”

  南宫血又傲兀地笑了:“所以他若说自己亲眼看见一个穿着这件衣服的人从这里飞出去,萧局主想必也会立刻相信。”

  铁万雄也跟着笑了,神经总算松弛,笑吟吟道:“南宫兄果然考虑得天衣无缝,在下佩服不已。只不知这件衣服在夜色中怎能让人看清楚,并留下一个很深的印象?何况你一旦展开轻功,飞掠而去——”

  南宫血自信道:“这一点你更不用担心,这件衣服虽是普通质料,上面绣花的工艺却是世间仅有,除了那个人再无谁有资格穿。”

  铁万雄哦声道:“我也看出这些绣花的工艺非同凡响。”

  南宫血道:“正因非同凡响,所以这件衣服已足够代表那个人本身,人们看到这件衣服,不必再看清长相,已能确信其身份,独一无二的身份。”

  铁万雄动容:“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南宫血冷笑:“你真不知道他的身份?”

  铁万雄黯然摇头。

  南宫血叹道:“你对江湖的了解原来比我想象中更少,居然连他都不知道。”

  铁万雄忍不住道:“他是谁?”

  南宫血郑重道:“刀神燕归来,无情黑闪电。这十个字响彻云霄,震惊寰宇,江湖上无人不知,你既不知,便还算不得正宗的江湖人。而他正是近年来名头极响的青年奇侠,人称桃花公子的孟无情。”

  铁万雄听了这名字,莫名的有些惘然,痴痴道:“桃花公子,怪不得这件衣服上会绣满了粉红的桃花,但这件衣服只有他一个人穿,又怎会落在你手里?”

  南宫血笑道:“今晚你真是好福气,遇见了肯听你问很多愚蠢问题并愿意耐心作答的我,其实这个问题已不该叫愚蠢,而是弱智,我却还愿意认真对你解释——人不能有假 ,衣服能。”

  铁万雄竟不在意他的鄙夷,看着他手捧的这件衣服,就像在看一个捉摸不透的情人,痴痴道:“这件难道是假的?”

  南宫血道:“孟无情行踪诡秘,武功卓绝,是足以和刀神比肩的刀法奇才,即使他站在我面前,我也没本事碰他一根手指,他也不会主动把衣服脱给我利用。”

  铁万雄道:“这件衣服的质料普通,可以随处买到相同的,但这些绣花的工艺要作假恐怕不容易。”

  南宫血道:“非常不容易,幸好我亲眼见过桃花衣,我的武功刀法虽比不上他,过目不忘的本事却是敢称天下第一,我自己就有以假乱真的手艺。何况阿忠毕竟只是一双俗气的肉眼,在黑夜里看见我穿着这件衣服一掠而过,无法看得细致,只要能确信是桃花衣就行了。”

  铁万雄沉吟道:“何况阿忠看见衣服上满是桃花,虽不一定知道孟无情的身份,却可以在回报萧局主时说出这种特征,让萧局主去胡猜乱想。”

  南宫血点头:“你还不知道一个更关键的秘密,那个秘密正是我决定如此行动的根本原因。”

  铁万雄惊愕:“什么秘密?”

  南宫血悠悠道:“萧如雷本就和孟无情认识,不仅认识,还是交契深厚的朋友。有这层关系,当阿忠说出桃花衣的特征时,萧如雷怎不突发疑心病?”

  铁万雄抚掌笑道:“南宫兄此计大妙,但你知道孟无情是厉害角色,为何非要惹他?骗到萧如雷容易,事后万一……”

  南宫兄目中寒芒闪过,语声变得残酷怨毒:“没有事后,这次我们就要一箭双雕,我个人惹不起他,我背后的人可不一样。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多管闲事,做了别人的绊脚石。”

  这话说完,鲜艳夺目的桃花衣已平平展展地穿在身上,使其看来别有一种妖异之气。

  铁万雄似又看呆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章节评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添加表情 评论
全部评论 全部 0
悲乎刀
手机扫码阅读
快捷支付
本次购买将消耗 0 阅读币,当前阅读币余额: 0 , 在线支付需要支付0
支付方式:
微信支付
应支付阅读币: 0阅读币
支付金额: 0
立即支付
请输入回复内容
取消 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