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晚上21：53分，昌运立交发生一起车祸，车内除司机外，两名乘客抢救无效，当场死亡。
经现场消息核实，车内两名遇难者为一男一女，男子50岁，名叫陈勤礼，为常宁市第一人名医院院—院——”
我接好水，手上拿着三个杯子小心翼翼地转身坐下，面前滚动播放一早上的新闻停住，画面上女记者端正地站在镜头前，嘴巴被卡成“O”型，身后只剩骨架的小汽车随网速一下一下地往外吐烟。屏幕右下角挂着一个中年男子的照片，紧紧抿着嘴唇想要挤出一个向上翘的弧度，眉头却又很不适应镜头一样向中间靠，看起来严肃又滑稽。
这样近距离看我才发现他嘴角有一颗很小的痣，只是现在我面前的男子五官有些被伤痕盖住，额间一簇红光一闪即逝，抿成一条线的嘴倒是如出一辙。
明知他们现在什么也喝不了，我还是把泡好的咖啡推向桌对面：“院、院长，喝点吧。”仿佛被我突然的开口吓住，他面色恍惚地问道：“为什么，我在这？”旁边的女子却一直没有反应，我看了看屏幕上烧成焦炭的小汽车，猜想她应该是当时创伤最严重的。刚死之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意识混沌。
“你是——小张？”
我手心很没出息地开始冒汗。以前每次见这位院长都是在年终科室汇报的时候，兢兢业业工作狂的院长大人哪次不是把我这只咸鱼批评指正地抬不起头，以致于平时我都是能躲着点就躲着点，少有的几次去办公室找他还撞见里面有一个年轻靓丽的女子，惊得我正事也没办迅速转身拉上门当没看见。
“诶，是我，院长您记起来就好。”我习惯性地赔出一个笑脸，端起咖啡就往嘴里灌，“嘶——”，忘了这是刚泡的了。
院长伸出两只手环握住咖啡，皱着眉头看我，一如生前。
“稳重点，小张。”果不其然。同样的句子每年都要听几遍，今年刚开年也没落下。说完他猛地瑟缩了一下，抬头看着不远出呼呼往外送温暖的空调，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怕冷。他摇摇头很是不满意地端起咖啡，习惯性地浅啜一口，突然顿住。
“啪——！”顺着杯子外壁，一滴血突然砸在桌上。院长这才看清，我面前的杯子是白色的，他手中的杯子早已被染红。那是他手上的血。
他极力控制自己发抖的双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微启，想要开口询问，嘴巴却像砧板上的鱼一样只能一张一合，好像不发出声音就能免却灾祸，可那双阴翳的眼里却明白地写着他的恐慌。无论生前何种身份，死亡到来之际，总是下意识地表露出抗拒。
我知道院长现在对生前事回忆得差不多了，便说：“是的，您和您身边这位，江梦婷，在2022年1月10日，也就是今晚，乘坐私家车的途中于21：53分在昌运立交撞上护栏，当场死亡。”
“这里是‘平虚’，属于阴阳交界之处，欢迎您的到来。您即将在此处度过五天的回忆专属有效时间，五天后将被送往地府。你旁边的这位也一样。”即使我数次向顶头上司黑无常反映，亡魂来到这里听见欢迎词心情也不会变得更轻松，这段话也依然作为地府工作者的开场白，向亡魂们传达。
履行完我作为鬼差的职责后，我便起身往外面走去。实在是不想和人界的上司呆在一个空间。我扭开门把手，就要走入夜色，突然一阵风从侧面吹过，隐隐带着血气，只有一点红光闪过。
“啊——”结界倏忽一闪，被一个黑影撞出凹陷，随即暗夜恶鬼般将它吐在我裙脚边，赫然是方才一言不发的江梦婷。
“江梦婷，回去吧，你出不去的。同事一场，我不会骗你的。”若是平虚这么容易就被亡魂跑出去，那人界早出大乱子了。倒在地上的江梦婷还未反应过来，我已迈过她，走出平虚。
今天医院不是我当班，我也没有径直回家，而是去了就近的网吧泡着，网管对我这样衣着光鲜半夜去网吧的女青年很是不解，但仍旧贴心地开了个边上没什么人的位置给我。打开新闻浏览界面，院长严肃的面孔猛地出现在我眼前。陈勤礼，不仅是常宁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院长，更是蝉联三届常宁市十大代表人物，无论是患者还是普通市民都很喜欢他。新闻下面全是关于院长的评论。
“院长走好！”我想了想离开时院长的样子，还算冷静，不好也不差吧。
“院长这样的大善人一定会上天堂的。”天堂目前还不归我们管。
“院长不知道救过多少人的命，就这么走了，老天爷太不公平了！”
“为什么厄运会找上他！太让人惋惜了。”是啊，为什么呢？
“车祸现场那么惨烈，司机竟然还活着！怎么活的不是院长！”到这里评论开始有些不一样了。
“院长这样的好人应该长命百岁才是，死的是司机才对！”
“那司机真该死！竟然没有救院长！”
“司机怎么回事……”
人们总是这样，毫不吝啬自己的恶意。
在平虚会见两位车祸遇难者之前，我在医院见过一次司机，还在抢救，也不知能不能活过今晚。
我正往下翻着别的新闻，一个黑衣男子在我旁边坐下。他将黑色帽檐压低，刻意放轻声音道：“你最近注意点。”
我没接话，只是用眼神对他这种反派装扮表示应该注意点的人不是我。业内人一看就知道他的身份，就他自己还很满意自己这种低调的装扮。眼前这人正是地府的顶梁柱黑无常。
他装模做样地打开一个电脑，却看也不看，只是道：“司机还活着，但是他伤得很重，其余两名乘客是当场身亡的，司机伤得也不轻，根本无法自己爬出车门。现场你也看见了，都被烧焦了，明显有别人往车上添了把火。”
人死后，灵魂形态一开始会是他当时身亡的模样，之后也许会因为各种原因有所改变。而平虚里的院长和江梦婷，是一副滴汤挂血的模样，也就是说在火烧起来之前就已经死亡，才免于皮肉俱腐与我相见。
可那背后人在现场添火之余，对着还剩口气儿的司机不仅没补刀，还费事儿地把人从车里挪出来了。
“这人怕是寻仇来的。”黑无常皱着眉头下结论道，“那火不仅把车连带着人给烧焦了，车上一切相关的灵魂信息也烧了个干净，这非是人力能及。”
若是恶魂寻仇，那他仇家死后尸体上会有恶魂种下的“因缘结”印记，象征着两人生前纠葛的“因缘结”亦可追溯到恶魂本身。这一烧，印记也直接烧了个干净。看来此人懂一些非人界的手段。
“那附近稀薄的恶魂气息也没什么用。”。
“司机呢？司机身上残余的气息能锁定来源吗？”
“不能。”
“要你何用。”我毫不留情地以下犯上。
他两手一摊，也不反驳，继续道：“这恶魂是在你这片出现的，你多注意，应付不了就交给我。”早年我还只是人界普通的孩童时，无意间帮了黑无常一把，那次也是我成为地府鬼差的契机。他这人虽在地府位高权重，却是个实心眼的，对我处处帮衬，我们也结交至今。我知他是好心，也对自己的三两实力有清晰的认知，便承了他的好意。
我送走了他，又回到座位继续看新闻。虽然毫无头绪，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此恶魂亦是生魂。
凡是被遗留在生人身上的灵魂气息，都是可以被追踪的，只一种情况除外—此人刚死不足七日。七日之内都属生魂，带有一切人界的记忆与留恋，七日间记忆会逐渐消散，魂体也会自觉寻找平虚，由如我一般的鬼差引至地府。若七日后还在人界逗留的灵魂会成为真正的孤魂野鬼，形成属于自己的气息，使一切都有迹可循，便于衙役追寻。
自然死亡的人灵魂出体时意识还未清晰，已被地府的法则引至平虚。非自然死亡者，尤其是冤死的，灵魂游离初始便是满含怨气，混沌的记忆中憎怨尤其鲜明，因此他们从一开始就会沦为恶魂，七日内都还好应对，七日后便不好说了。
只望在找到这个恶魂时他都还未功德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