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七年春节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在凤阳县城的天空上次第作响。
冯清水的心底就像湖水一样的平静。
他没有感受到升格为稽查局副局长有多么大的荣耀和兴奋,他已经习惯了被人抛来抛去的工作环境,在深深的困惑和迷茫中找不到出路,更找不准方向。
与世俱来嫉世妒俗的清高棱角在一点点磨圆,随波逐流的厌世心态在一点点生长。
什么职务,什么前途,仿佛在他的眼里都变得黯淡无光。
要升职,就要有人为你捧声鼓掌,只凭熟悉业务坚持原则在如今势利当先的社会背景下显得极其苍白无力。
有的人不悉业务文化浅薄,一力巴结讨好领导,送钱送礼,投领导所好言领导所喜摇身一变能化茧成蝶。
冯清水他做不到,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是本性所致。
他没有钱向领导孝敬,没有随和的迎合态度让领导满意,该低时不低头,该闪身时没闪身,该融通的地方未融通,自以为不媚不俗风骨清高。
没刮春风何来细雨?没种树苗何来果实?
一次一次的失落几乎让他失去了追求和目标。
这一次出乎意外,他升格了。
但不知为何仍然高兴不起来,一点感觉都没有,隐隐之中还准备着被走不通路的人一脚踢开。
他从没有过为自己的性格而生怨,更没有因为现在混得不如别人好而后悔,更没有因此而去放弃自己的做人原则。
他感到自己很充实,各种各样的书成了他的天堂,温馨的家和空旷的大自然是他寄存心灵的场所。
郑小立的这个春节也总觉得过得酸不拉几的。
付子强到文教委把徐艳丽叫去谈话,以及两次到徐艳丽分管的教师培训学校视察都没有能逃过郑小立的眼线,让他的心里很不爽。
这怪不得徐艳丽,怪只能怪心照不宣的付子强。
他一定是对徐艳丽旧情不忘,或许是居心叵测,都说不准。
加上去年在地税局弄得他很没面子,不仅没有为那个煤矿减轻负担,反而被对方摆了一道,一个小小地税局都不领他的情,以后在下面说话谁还当一回事?
更让郑小立煎心和不能忍受的是在付子强未来冯阳县当县长之前,他被县委政府指定主抓冯阳化工厂的改制。
化工厂是全县国营工业的龙头老大,所属职工有将近三千号人,其厂长周家旺兼还兼任着县政协的委员。
在改制前期周家旺为了达到加大固定资产折旧和损失对郑小立奉若上宾。
不言自明,郑小立也看到了改制中的“商机”。
对他来说不仅是有利可图,而是可以点个头闭上一只眼就可以获取丰厚的回报。
付子强在年前却叫停了改制。
说什么职工反响大,改制方案有待进一步研究。
改制后如何让化工厂能走出困境,如何让这个老产业在改制后获得新生,继续为全县改革开放发光发热,让面临下岗的几千号职工有所养有所依,还需要县里进一步研究。
并且建议让郑小立暂且从改制组中撤出来。
正月初四上午一个不速之客扣响了他的家门。
开门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化工厂的厂长兼党委书记周家旺。
两人寒暄过后周家旺就从身上掏出一张银行卡来:“郑书记,过年我也不知道您需要啥,就给你带来了三万元的卡——”
郑小立一听说是三万元赶紧站起来制止:“老周,这是干啥,过年过来坐坐是正常的,这样做就不对了。”看上去一脸正色。
这次改制中郑小立对周家旺帮助不小,可谓是在一力成全。
国有资产将近一亿三千万,除了折旧,报废,报损等等,最后算下来还不到三千万,他怎能从心里不感谢改制组的领导。
虽然中途付子强给横栏了一杠,但县里在目前还没有拿出个合适的方案来,上面关停改制的精神又是那样坚决。
周家旺希望在郑小立等的周旋下还能继续实施原来的方案,今年破点血本来看望一下领导是非常之必要。
周家旺见郑小立在一力推辞,就一下把卡强塞到沙发活动靠背的缝隙中:“郑书记,这就是看不起我了,去年你为我们厂的改革出了那么大的力,费了那么大的心,这点钱算什么!你要不收着,我可就太没面子了。”
徐艳丽倒了杯茶水给周家旺递过来:“老周啊。”
她对这个慈面佛很熟悉。
自从郑小立到了县里分管化工厂改制,周家旺就成了家里的常客,特别在过节气的时候,就数端午节最小,他也要提些烟酒上门来喝杯开水。
今天一听说送了三万元的卡,不由地就对这位慷慨大方的施主倍加亲近:“为了你们厂,我们家老郑还真的没有少费心,这不,眼看着那事要泡汤,在县里的会上老郑又不知道为你们争取了多少次。”
“弟妹,这个我是知道的,我不会忘记郑书记对我的关怀和对化工厂的照顾的。”周家旺连忙恭维道。
郑小立朝徐艳丽使了个眼色,徐艳丽扭身退了出去。
“老周,我也是想极力促成对化工厂的改制啊,可是内情你也知道,付子强那边的阻力太大。”郑小立一脸无奈和失意。
周家旺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忙说:“郑书记,这些我都知道,你说,现在我们的清产报告都交上去了,要是那付县长在把厂子转给别人,我们就把一腔热血为别人做了嫁衣了。”
“我考虑付子强现在也没有更好的代替方案,而且我们以前的方案都是盖着原来吕县长大印的,估计停一段,如找不到更有利的办法还是会继续下去。不过,我是不是还能重新当这个改制小组的组长,很难说。”
周家旺一听郑小立说到这里就直了直腰一本正经地:“郑书记,只要原先的改制方案还可以继续实施,您放心,我以前给你保证的那三百万一定会给您兑现,毕竟在您的领导下,前期的清算评估工作已经完成,这些是离不开您对化工厂付出心血的,我周家旺永远不会忘记。”
“哎,你看你老周都说到哪里去了,再说,我在化工厂抓的改制工作也是工作需要嘛,是党交给我的一项光荣任务。都是自家人,别说的那么客气。至于原先的改制方案能不能继续下去还要看今年情况的发展。我在县委会尽量积极争取机会的,毕竟原来是我主抓的项目。”郑小立知道,面对很大的不确定因素最终会不会按原来的方案走下去谁也说不准,但希望总要给周家旺留一些,情谊也总得让他领一些。人家大过年的送了份重礼过来不正是有一份希望在里面吗?一旦定下来仍然沿用旧方案的话,周家旺是受惠最大的人,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明明白白,至于原先周家旺对他的那点小承诺,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回报而已,大家也只是心照不宣。
“我知道,郑书记,我知道你还在为化工厂的改制操心,我心领了,郑书记。”周家旺说着看了看手表,该说的都说了,到了该撤的时候了。
书记门下说不定会有什么人等着做客拜访,需尽量避开人们的眼光:“那,郑书记,我就不在多呆了。”
郑小立很客气:“好的,老周,你把那——拿回去吧。”说着用眼瞅着沙发的那个空隙。
那只不过是一句客套话而已。
周家旺送来就没打算再装回去,接着打了个招呼急匆匆地走出了郑小立的家门。
等郑小立返回身来,徐艳丽已经把银行卡拿在手里:“不就是三万元吗?他要一下把国有企业转让到手,将近一个亿的赚头,比起这个来那就是大海里的一滴水。”
郑小立嗔怪地:“你就是爱钱!八字还没一撇呢,这钱收得心里有愧。”
“亏你还是县委副书记,就那么点肚量,他周家旺有什么损失,不用说是三万,就是三十万能化他自己一分钱?我不信!要是真能把大事落实了就他说的那三百万也不算多!你还说他够意思,我看也就是个小气鬼!”
郑小立笑着一把把徐艳丽拉到怀里:“你就知道往钱眼里钻,小心卡住脖子!”
徐艳丽撒娇地:“谁不爱钱啊,谁让我找了个书记老公!”
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机关刚刚恢复上班化工厂的职工在县政府大门前聚结了大批上访人员。
他们打出的旗号就是要工作,要吃饭。
县长付子强亲自出面对上访人员进行了劝导,人们才慢慢散去。
第二天县委书记郭维同就立即召集县里的五大班子开了一次商议会议。
在会议上基本有两种意见,一种就是按原定改制方针不变,这就是以郑小立为首的一方。
另一种意见是以付子强为代表的,他们认为化工厂涉及几千号人的吃饭问题,直接会影响到社会秩序的稳定,决不能赶时潮把厂子转让到部分人手里,从而也可避免国家资产损失。
可是, 化工厂现在所面临的状况是严重污染城际环境,废气废水直接对全县生态。
特别是冯阳县城的居民产生着不可避免的身体健康威胁。
上级已经把冯阳县化工厂定为了全省一级污染工厂,坚决取缔的对象。
冯阳县委政府作出的关停改制的方案势在必行。
郑小立说:“经过改制后,企业可以甩掉尾大不掉的包袱,轻装渐进,抽出更多的精力来治理环境不利因素,之前我和化工厂的几位厂长也曾出去考察过,临省高璧县的化工厂的情况与我县化工厂的情况就及其相似,经过改制后他们浓缩了生产规模,由原来胡子眉毛一起抓改成了单向性的发展模式,并引进了先进的生产设备,采取了多项治理措施,现在周围的天空变蓝了,河水变绿了,为什么人家能做成功,我们就又要半途而废呢?”
“我同意郑书记的意见,化工厂的情况非常复杂,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人基本是混饭吃,有的是在岗不干活,有的是有名不在岗。”周家旺是政协副主任又是直接当事人,当然有发言的权利。
郭维同听了后说:“我觉得管理上的问题都可以解决,这并不是当前的主要矛盾,现在我们要讨论的是按照上级的要求和我们县的实际情况,化工厂已经定为关停整改的对象,必须关停整改。前一阶段我们做出的对国营企业的改制也是从几方面考虑的,一个是效益,一个是环境保护,两者缺一不可。”
付子强清了清喉咙:“在我来到冯阳后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也看了原来定出的改制方案,这样改制后能不能去除病症,能不能达到郭书记所讲的效益和环保并行发展?说实话,我心里觉得这个方案很不成熟,有可能就是一个换汤不换药的方案,所以年前我和郑书记商量后就暂停了改制。”
郑小立的心里对他的话不买账,什么是商量以后叫停,分明是你凭县长的权力在独断专行!
既然你对原来的方案不认可,那好,你来一个更好的,我们拭目以待。
别到时候你再弄一个更糟糕的方案出来,到那时我郑小立自会说话。
“老付,你有更加符合实际更稳妥的方案和办法吗?”郭书记问付子强。
付子强调整了一个姿势:“没有,现在还没有,不过我想一定会有的,我们一定会兼顾两方面的原则来找到一条改革之路。”
“是啊,我们不管采取哪种改制方法和措施,都要做到方方面面的兼顾,除了那两方面,我想最重要的一点是一定要找到一条给厂子里三千多号职工吃饭的问题,昨天群众的来访就提醒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忘掉群众,不能把职工的饭碗夺去。再一个就是国有资产有效利用的问题,如何让这些资产不至于当废铁折合,如何能尽量减少国家财产的损失,这一点也是至关重要。”郭维同进一步强调说。
说到这里,他又把目光转到郑小立身上:“我们必须要两条腿走路,郑书记下去后还可以在原来方案的基础上再行完善。”接着环视了一下所有人,“付县长尽快进行一次调研,必要时就出去取取经,回来后咱们再进行细致直观的论证和比较,争取尽快找到一条化工厂改制的出路。”
散会后,周家旺就直接跟进郑小立的办公室向郑小立保证按原来方案改制后,安置职工的问题和创收以及环保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一定不会往郑小立的脸上抹黑。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都是问题。
安置职工,原先老弱病残,凭资历凭县里关系吊儿郎当的那些人怎么安排?
企业改制后就会成为私有股份制企业,用那些人做什么?混工资?
再说私有企业比不得国营企业,到时候好多人不适应,也要被淘汰,这些问题到时候你们县里不在资金上支持,谁敢保证能白白养着他们。
还有环保,一旦企业改制,起步时肯定举步维艰,哪里有充裕的资金做环保?
硬不行到时候也只有在面子上哄一哄。
县里不注资,仅凭一个私有企业去治理又何其之难,简直是天方夜谭。
还有效益,这几年化工厂的受益基本上是虚拟的多报表做得大,其实内情相差甚远。
吕县长在的时候让虚报产量树典型。
下面为了保住头上的乌纱帽,哪一次不是唯命是从!
一旦体制改变,不怕你们说破天,到时候木已成舟,产量上不去也自有理由,看你们又有什么办法。
对周家旺承包后的情况,郑小立从心里也不看好,可是上面要求改制,县里又拿不出钱来,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仍然支持将企业改制给周家旺既有他自己的私心杂念,也有甩包袱摘愁帽的意思,再远的他也并没有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