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大以后，生活在小山村所在省会城市里。
一个生机勃勃、万紫千红的春天徐徐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而真正让人感觉到春天真的来了，莫不过全城次渐开放的红叶李花。
正是惊蛰时节，正如苇岸说的：“到了惊蛰，春天总算坐稳了它的江山。”
嫩叶在枝头微颤，虫在地下蠢动。
就那么一惊一乍，万物缓缓醒来。
蛰过后，久违的阳光终于露面，气温开始逐渐回升。
淡淡的乡愁，如同这个惊蛰节气的标配——春雷乍起，春风吹拂，在眼前渐渐浓烈清晰了起来。
1979年，我六岁了。此时，正是一年春光至，故乡飞来峰下的小山村又是生机勃勃！
大地开始有了无穷的生命力。从今晨开始，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从今宵开始，良辰美景、赏心悦事；从今日开始，满园的春色喷薄而出。
苏家林盘外有条鸭子河。鸭子河的青青水草里，野鸭子们正以优美的身姿或觅食或浮游。
一个小男孩与一只小黄狗站在河岸驻足观看。水波温柔、流水潺潺；仲春当前，阳光向暖。
这一幕小山村里的画面，像极了春天的温暖。
“小小，快！从河这边到河那边，跑几个来回！”小男孩——就是我，轻唤着小黄狗小小。小小尽管是只土狗，却有着一身好看的黄色毛发，在阳光下顺滑泛光。但此时它却是怕怕的表情，从河岸一个小坎冲到水边便怯步不前了。河里有很多大石头，完全可以跳跃而过。
小小啊小小，为何你的眼中总是有惶恐，为何你的童年阴影总不散？
我想也许在它的内心，一母同胞兄弟之死的悲痛和惶恐，是不是要伴随它一生呢？
我亲自示范，跳上一块石头。小小跟随而来。几个回合后，它已经游刃有余了。在跳跃时，甚至还能趁间隙冲野鸭子叫上几声。
在河边玩够了，我又与小小跑向自家房后的田野。跟着我们的，还有小薇。这个小女孩总是扎着翘翘的辫子，单眼皮老是眨巴眨巴，如此可爱。
田野里的蔬菜散发着诱人的芳香。站在田野中远望，群山犹如静默聆听的仙子，绿得妩媚，白得妖娆。
两个小孩、一条黄狗，便向着群山的方向奔跑。山却是极远的，他们只能进入飞来峰的必经门户——爬上近处的一个梁子坡。
一口气登上坡，人与狗都呼呼喘气。身旁，抽水机正轰鸣作响，抽出的带着哗哗声响的白花花水，带着浪花奔涌流向无边田野。这时节，布谷啼声催着春耕，是种庄稼的时候啦。
在玩够了回到家里时，小小眼里还是不时露出怯意。尤其是，它害怕打雷。偏偏这一时节，雷声不时袭来。
每当春雷乍响，我便紧紧地拥抱着小小有些抖瑟的身体。小小在小主人的轻声安慰下，渐渐睡着了。
姐姐是属狗的，其实内心是非常喜欢狗的。但是，这点我是看不出来的，在很长时间里，都觉得姐姐不爱狗。
这时候妈妈出去干活了，姐姐开始翻箱倒柜，很快就拿出了一个大苹果，在我面前得意地显摆起来，并夸张地咂巴着嘴巴啃了一大口。
这是茂汶苹果，老远就能闻到那种果香味，咬上一口脆生生的。我清晰记得，这年春节时，爸爸回来了。我不理自己爸爸，爸爸拿出了他的礼物——司机从茂汶带回来的一大袋苹果。我从来没吃过，光闻到香味就已经口水直流，看到儿子终于啃了一口，算是原谅自己了，爸爸就露出了笑容。
爸爸又回到国营单位去了，妈妈将苹果锁到了衣柜里，锁的钥匙也藏了起来。她定时给儿女分发苹果，但不允许偷吃。所以我一下就搞不清楚了，姐姐这是怎么弄到苹果的呢？
姐姐显摆够了，就给早已羡慕不已的弟弟分上一半苹果。并且，姐姐还威胁弟弟，不准给妈妈说这件事，不然，她就要打骂小小。
想到心爱的小小有可能挨打，我自然不敢在妈妈面前提起“姐姐偷拿苹果”的事情。但我不知道的是，这是姐姐的计谋，其实姐姐爱小小的心，丝毫不亚于我。姐姐故作轻松地咬下一口苹果，给小小吃，小小也吃得香喷喷的。
也是在好久以后，我才搞明白“姐姐如何偷拿苹果”的计谋。原来，虽然拉开衣柜后，下面柜子是锁着的，但是，上面有一个抽屉。只要把这个抽屉抽出来，下方柜子的苹果便唾手可得。
但姐姐的计谋终于泄露了。并不是我告密，而是妈妈数过苹果，苹果一天天见少，让她察觉了。妈妈自然是惩罚了姐姐。我和小小在旁边看着，有点不知所措。
秋天来了，小黄只有一岁多，我却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了。
每个清晨，我滚着铁环在前边跑，小小总是跟在后面追；每个下午，小小总是提前守在校门口，接着小主人把铁环滚回家。
我从小便养成了自律的习惯，自上学后便每日坚持晨跑。
露水还没有化去，小山村的乡间小道让我有些怯意。当我开门迈步开跑时，一个黄黄的身影已经冲了出去。有小小陪着跑步，我渐渐不再畏惧。
每天跑完步，我都要回家铲满院的鸡屎，小小不离左右闻着鸡屎的味道眉毛直皱。家里只妈妈一个劳动力，我总想着分担些。而且妈妈推出了激励机制，帮着家里劳动一回可得几分钱的奖励。
虽然奖励不多，但积少成多，很快我的储蓄罐里就收入颇丰。但姐姐是大手大脚惯了的，存不住钱。按我妈妈的话说，我姐姐做事只有三分钟热情，“没有心景子”。
每天放学后，我都要去找一背兜的猪草回来。家里不仅养鸡还养猪。小小太会找猪草了，有它在前面指引，这一背兜猪草每天早早就找够了。
小小啊小小，为何你总是如此聪明，又如此勤劳？
在惊蛰时节，我帮着忙春耕；在农忙时节，我还要帮着打稻谷。虽然只比拌桶略高，但我打起来有模有样，绝不输于一个成人。
1980年之夏，在一次帮外公家打谷子时，也是如此，我与成人打得同样快，连拉拌桶都是一个节奏。
外公家一位亲戚前来，“你们四个人硬是打得好呢，吃晌午了！”我数了数打谷子的人数，心里凉了半截，加我在一起应该是五个人啊。原来，我根本没有被人当成大人看。
我一赌气便奔上了梁子坡。尽管肚里饿得直叫唤，也绝不去吃晌午。正在委屈间，一个黄色的身影奔了上来，伸出长长的湿湿的舌头舔着我的脸，还带着热热的气息。我的心一下温暖了，一如惊蛰时节里被春风吹拂。
就在当年夏天，一件让小山村悲伤无比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小玩伴之一小费死了。
鸭子河向东流淌，一直穿过场镇鸡儿桥，有个急弯。在这里，有个天然的水函，夏天很多人都来游泳。那天小费就在此后空翻，撞上石头，再也没能醒来。
“你看嘛，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水鸭子！”妈妈本来便不允许我从小下河游泳——每天回家都要我伸出手来，在手臂上以指甲轻轻划过，如果我当天下过河，就会被一条划出出白白的指印——而自从小费出事后，妈妈将我看得更紧了。但她一个人家里里里外外的事都要打理，哪里看得过来。
鸭子河的上游，有一个堰塘。我有次看见有人从这里捞起满满一筐大鱼，便艳羡不已。终于有一天，我禁不住诱惑将妈妈的告诫抛到了脑后，也下到堰塘试下运气，却忘了自己不会水性。
到了堰塘深处，一脚踩空，我便连呛了几口水，晕了过去。醒来时，人已在岸边，小小狂叫着小主人醒来。原来，是它用自己狗刨式游泳技术，死命用嘴拽着小主人的衣服拖上了堰塘坎。
小小啊小小，为何你如此勇敢，救了小主人的命？
到了我读小学二年级，小小两岁多了，到了青春叛逆期，竟然偷吃了邻居家的小鸡。妈妈一怒之下，便将小小送了人。
我心中悲戚，每天都要走两里路去看小小，带着肉和骨头。翻上高高的土墙，偷偷进入院内，小小被拴着，可怜巴巴的。这家人并没有善待它。一见小主人来，小小像见到了亲人般又来舔我的脸。
过了月余，我见被拴着的小小越来越瘦，身上还有跳蚤飞，便心疼地给它逮跳蚤。来到学校，同学们嫌我身上有跳蚤，还狂狂地笑。
回到家里，妈妈心疼地给儿子洗澡换干净衣服。我央求妈妈让小小回来，“我保证，期中考试考年级第一名！”望子成龙心切的妈妈答应了。
从此我早上五点半准时起床，温习了功课再晨跑。倔强的我，晨跑不再怕，也成功拿回了年级第一名。
小小重新回到了熟悉的家，兴奋地四处奔跑闻着自己窝的味，就连鸡屎味都觉得香。
冬天太冷时，猫爱钻灶火，没想到连狗也爱钻。一次，小小就悄悄躲进了灶火里，没想到一块炭灰从天而降，让它好看光滑的皮毛受损了一小块。从此，我就感觉照顾小小的责任是如此神圣而又艰巨。
与此同时，小小也给了我最好的陪伴。我甚至还记得，一次不小心摔到了路边的一个粪水坑里。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我夜晚就睡在粪水坑边，妈妈还给我在这里煨饭吃。要连续三天如此，小小一直与我形影不离，让我渡过了这段漫长孤独而有惊无险的日子。
在精心照料和互相陪伴下，瘦骨嶙峋的小小长得壮壮的。就连我去给小玩伴补课，它也充当着护卫。它的眼里，也从此没了惶恐没了不安。
小小三岁了，我有天放学突然发现，它没有来接自己回家，心里空落落的。回到家里，小小无力地趴在院坝里，只是冲着小主人摇尾巴。在我抱它时，它的脸痛苦得扭成了一团。
当晚，从不进小主人房间的小小拖着沉重的身子进了房。我冲它温柔地笑，它轻轻走到小主人身边，深情地舔着我的脸。
在它离去时，不舍地望着小主人，长长的脸上竟然流下了一滴泪。
次日晨起，我走出院坝，脚下踢到一个硬物。俯身看时，小小的尸体已经没有任何的温度。
事后知道，是有人想吃狗肉，用棍棒将小小打了，它拼命跑回了家。最后，小小被痛心不已的我埋到了梁子坡。
小小啊小小，你从来都是家里一份子，为何偏偏让家人为你哭？
我在梁子坡陪着小小坐了整一天，从此，我的心底更加害怕生离害怕死别！小小的我，从此有了童年阴影。
就连过完了寒暑假，与几个表弟分别时，我也心里难以割舍无比纠纠地疼。
二姨和三姨的儿子小强、小国只比我小一岁，都在飞来峰沿线的村庄里。四姨的儿子小晨比我小两岁。我们几兄弟在寒假过年时大多数时候总是聚在一起，玩得兴起时便手持鞭炮，以火点燃引线，看谁能稳到最后，适时抛出且不能伤了手指；在暑假彼此间也是形影不离，每天一起下象棋、拍烟盒、打子弹壳。
小强、小国、小晨离别的那天，看到他们走出好远，我忍不住失落伤感。小强、小国、小晨也是如此，正在我落泪之时，他们又跑了回来，“小春哥，我们再杀几盘象棋吧，车轮战！”
方才依依惜别。
